然傳奇諸作者中,有特有關係者二人:其一,所作不多而影響甚大,名亦甚盛者曰元稹;其二,多所著作,影響亦甚大而名不甚彰者曰李公佐。

元稹字微之,河南河內人,舉明經,補校書郎,元和初應製策第一,除左拾遺,曆監察禦史,坐事貶江陵,又自虢州長史征入,漸遷至中書舍人承旨學士,進工部侍郎同平章事,未幾罷相,出為同州刺史,又改越州,兼浙東觀察使。太和初,入為尚書左丞檢校戶部尚書,兼鄂州刺史武昌軍節度使,五年七月暴疾,一日而卒於鎮,時年五十三 七七九——八三一 ,兩《唐書》皆有傳。稹自少與白居易唱和,當時言詩者稱元白,號為“元和體”,然所傳小說,止《鶯鶯傳》 見《廣記》四百八十八 一篇。

《鶯鶯傳》者,即敘崔張故事,亦名《會真記》者也。略謂貞元中,有張生者,性貌溫美,非禮不動,年二十三未嚐近女色。時生遊於蒲,寓普救寺,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過蒲,亦寓茲寺,緒其親則於張為異派之從母。會渾瑊薨,軍人因喪大擾蒲人,崔氏甚懼,而生與蒲將之黨有善,得將護之,十餘日後廉使杜確來治軍,軍遂戢。崔氏由此甚感張生,因招宴,見其女鶯鶯,生惑焉,托崔之婢紅娘以《春詞》二首通意,是夕得彩箋,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辭雲:“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喜且駭,已而崔至,則端服嚴容,責其非禮,竟去,張自失者久之,數夕後,崔又至,將曉而去,終夕無一言。

……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邪?”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是後又十餘日,杳不複知。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自是複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安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至長安,先以情諭之,崔氏宛然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夕,不可複見,而張生遂西下。……

明年,文戰不利,張生遂止於京,貽書崔氏以廣其意,崔報之,而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為時人傳說。楊巨源為賦《崔娘詩》,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張之友聞者皆聳異,而張誌亦絕矣。元稹與張厚,問其說,張曰: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秉嬌寵,不為雲為雨,則為蛟為螭,吾不知其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萬乘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眾,屠其身,至今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

越歲餘,崔已適人,張亦別娶,適過其所居,請以外兄見,崔終不出;後數日,張生將行,崔則賦詩一章以謝絕之雲:“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自是遂不複知。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雲。

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曆之境,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固亦可觀,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墮惡趣,而李紳、楊巨源輩既各賦詩以張之,稹又早有詩名,後秉節鉞,故世人仍多樂道,宋趙德麟已取其事作《商調蝶戀花》十闋 見《侯鯖錄》 ,金則有董解元《弦索西廂》,元則有王實甫《西廂記》,關漢卿《續西廂記》,明則有李日華《南西廂記》,陸采《南西廂記》等,其他曰《竟》曰《翻》曰《後》曰《續》者尤繁,至今尚或稱道其事。唐人傳奇留遺不少,而後來煊赫如是者,惟此篇及李朝威《柳毅傳》而已。

李公佐字顓蒙,隴西人,嚐舉進士,元和中為江淮從事,後罷歸長安 見所作《謝小娥傳》中 。會昌初,又為楊府錄事,大中二年,坐累削兩任官 見《唐書·宣宗紀》 ,蓋生於代宗時,至宣宗初猶在 約七七○——八五○ ,餘事未詳;《新唐書·宗室世係表》有千牛備身公佐,則別一人也。其著作今存四篇,《南柯太守傳》 見《廣記》四百七十五,題《淳於棼》,今據《唐語林》改正 最有名,傳言東平淳於棼家廣陵郡東十裏,宅南有大槐一株,貞元七年九月因沉醉致疾,二友扶生歸家,令臥東廡下,而自秣馬濯足以俟之。生就枕,昏然若夢,見二紫衣使稱奉王命相邀,出門登車,指古槐穴而去。使者驅車入穴,忽見山川,終入一大城,城樓上有金書題曰“大槐安國”。生既至,拜駙馬,複出為南柯太守,守郡三十載,“風化廣被,百姓歌謠,建功德碑,立生祠宇”,王甚重之,遞遷大位,生五男二女,後將兵與檀蘿國戰,敗績,公主又薨。生罷郡,而威福日盛,王疑憚之,遂禁生遊從,處之私第,已而送歸。既醒,則“見家之童仆擁篲於庭,二客濯足於榻,斜日未隱於西垣,餘樽尚湛於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其立意與《枕中記》同,而描摹更為盡致,明湯顯祖亦本之作傳奇曰《南柯記》。篇末言命仆發穴,以究根源,乃見蟻聚,悉符前夢,則假實證幻,餘韻悠然,雖未盡於物情,已非《枕中》之所及矣。

……有大穴,根洞然明朗,可容一榻。上有積土壤以為城郭殿台之狀,有蟻數斛,隱聚其中。中有小台,其色若丹,二大蟻處之,素翼朱首,長可三寸,左右大蟻數十輔之,諸蟻不敢近,此其王矣:即槐安國都是也。又窮一穴,直上南枝可四丈,宛轉方中,亦有土城小樓,群蟻亦處其中:即生所領南柯郡也……追想前事,感歎於懷,……不欲令二客壞之,遽令掩塞如舊。……複念檀蘿征伐之事,又請二客訪跡於外,宅東一裏有古涸澗,側有大檀樹一株,藤蘿擁織,上不見日,旁有小穴,亦有群蟻隱聚其間。檀蘿之國,豈非此耶?嗟乎!蟻之靈異猶不可窮,況山藏木伏之大者所變化乎?……

《謝小娥傳》 見《廣記》四百九十一 言小娥姓謝,豫章人,八歲喪母,後嫁曆陽俠士段居貞。夫婦與父皆習賈,往來江湖間,為盜所殺,小娥亦折足墮水,他船拯起之,流轉至上元縣,依妙果寺尼以居。初,小娥嚐夢父告以仇人為“車中猴東門草”,又夢夫告以仇人為“禾中走一日夫”,廣求智者,皆不能解,至公佐乃辨之曰:“車中猴,車字去上下各一畫,是申字,又申屬猴,故曰車中猴;草下有門,門中有東,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過,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畫,下有日,是春字也。殺汝父是申蘭,殺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小娥乃變男子服為傭保,果遇二賊於潯陽,刺殺之,並聞於官,擒其黨,而小娥得免死。解謎獲賊,甚乏理致,而當時亦盛傳,李複言已演其文入《續玄怪錄》,明人則本之作平話。 見《拍案驚奇》十九

所餘二篇,其一未詳原題,《廣記》則題曰《廬江馮媼》 三百四十三 ,記董江妻亡更娶,而媼見有女泣路隅一室中,後乃知即亡人之墓,董聞則罪以妖妄,逐媼去之,其事甚簡,故文亦不華。其一曰《古嶽瀆經》 見《廣記》四百六十七,題曰《李湯》 ,有李湯者,永泰時楚州刺史,聞漁人見龜山下水中有大鐵鎖,乃以人牛曳出之,風濤陡作,“一獸狀有如猿,白首長鬐,雪牙金爪,闖然上岸,高五丈許,蹲踞之狀若猿猴,但兩目不能開,兀若昏昧,……久乃引頸伸欠,雙目忽開,光彩若電,顧視人焉,欲發狂怒,觀者奔走,獸亦徐徐引鎖曳牛入水去,竟不複出。”當時湯與楚州知名之士,皆錯愕不知其由。後公佐訪古東吳,泛洞庭,登包山,入靈洞,探仙書,於石穴間得《古嶽瀆經》第八卷,乃得其故,而其經文字奇古,編次蠹毀,頗不能解,公佐與道士焦君共詳讀之,如下文:

“禹理水,三至桐柏山,驚風走雷,石號木鳴,土伯擁川,天老肅兵,功不能興。禹怒,召集百靈,授命夔龍,桐柏等山君長稽首請命,禹因囚鴻蒙氏、章商氏、兜盧氏、犁婁氏,乃獲淮渦水神名無支祁,善應對言語,辨江淮之淺深,原隰之遠近,形若猿猴,縮鼻高額,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聞視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製;授之烏木由,不能製;授之庚辰,能製。鴟脾桓胡木魅水靈山祅石怪奔號聚繞,以數千載,庚辰以戰 一作戟 逐去,頸鎖大索,鼻穿金鈴,徙淮陰之龜山之足下,俾淮水永安流注海也。庚辰之後,皆圖此形者,免淮濤風雨之難。”

宋朱熹 《楚辭辨證》中 嚐斥僧伽降伏無支祁事為俚說,羅泌 《路史》 有《無支祁辯》,元吳昌齡《西遊記》雜劇中有“無支祁是他姊妹”語,明宋濂亦隱括其事為文,知宋元以來,此說流傳不絕,且廣被民間,致勞學者彈糾,而實則僅出於李公佐假設之作而已。惟後來漸誤禹為僧伽或泗洲大聖,明吳承恩演《西遊記》,又移其神變奮迅之狀於孫悟空,於是禹伏無支祁故事遂以堙昧也。

傳奇之文,此外尚夥,其較顯著者,有隴西李朝威作《柳毅傳》 見《廣記》四百十九 ,記毅以下第將歸湘濱,道經涇陽,遇牧羊女子言是龍女,為舅姑及婿所貶,托毅寄書於父洞庭君,洞庭君有弟錢塘君性剛暴,殺婿取女歸,欲以配毅,因毅嚴拒而止。後毅喪妻,徙家金陵,娶範陽盧氏,則龍女也,又徙南海,複歸洞庭,其表弟薛嘏嚐遇之於湖中,得仙藥五十丸,此後遂絕影響。金人已取其事為雜劇 語見董解元《弦索西廂》中 ,元尚仲賢則作《柳毅傳書》,翻案而為《張生煮海》,清李漁又折衷之而成《蜃中樓》。又有蔣防作《霍小玉傳》 見《廣記》四百八十七 ,言李益年二十擢進士第,入長安,思得名妓,乃遇霍小玉,寓於其家,相從者二年,其後年,生授鄭縣主簿,則堅約婚姻而別。及生覲母,始知已訂婚盧氏,母又素嚴,生不敢拒,遂與小玉絕。小玉久不得生音問,竟臥病,蹤跡招益,益亦不敢往。一日益在崇敬寺,忽有黃衫豪士強邀之,至霍氏家,小玉力疾相見,數其負心,長慟而卒。益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已而婚於盧氏,然為怨鬼所祟,竟以猜忌出其妻,至於三娶,莫不如是。杜甫《少年行》有雲:“黃衫年少宜來數,不見堂前東逝渡”,謂此也。又有許堯佐作《柳氏傳》 見《廣記》四百八十五 ,記詩人韓翃得李生豔姬柳氏,會安祿山反,因寄柳於法靈寺而自為淄青節度使書記,亂平複來,則柳已為蕃將沙吒利所取,淄青諸將中有俠士許虞候者,劫以還翃。其事又見於孟棨《本事詩》,蓋亦實錄矣。他如柳珵 《廣記》二百七十五《上清傳》 薛調 又四百八十六《無雙傳》 皇甫枚 又四百九十一《非煙傳》 房千裏 同上《楊娼傳》 等,亦皆有造作。而杜光庭之《虯髯客傳》 見《廣記》一百九十三 流傳乃獨廣,光庭為蜀道士,事王衍,多所著述,大抵誕謾,此傳則記楊素妓人之執紅拂者識李靖於布衣時,相約遁去,道中又逢虯髯客,知其不凡,推資財,授兵法,令佐太宗興唐,而自率海賊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為王雲。後世樂此故事,至作畫圖,謂之三俠;在曲則明淩初成有《虯髯翁》,張鳳翼張太和皆有《紅拂記》。

上來所舉之外,尚有不知作者之《李衛公別傳》,《李林甫外傳》,郭湜之《高力士外傳》,姚汝能之《安祿山事跡》等,惟著述本意,或在顯揚幽隱,非為傳奇,特以行文枝蔓,或拾事瑣屑,故後人亦每以小說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