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存之所謂漢人小說,蓋無一真出於漢人,晉以來,文人方士,皆有偽作,至宋明尚不絕。文人好逞狡獪,或欲誇示異書,方士則意在自神其教,故往往托古籍以炫人;晉以後人之托漢,亦猶漢人之依托黃帝伊尹矣。此群書中,有稱東方朔班固撰者各二,郭憲劉歆撰者各一,大抵言荒外之事則雲東方朔郭憲,關涉漢事則雲劉歆班固,而大旨不離乎言神仙。

稱東方朔撰者有《神異經》一卷,仿《山海經》,然略於山川道裏而詳於異物,間有嘲諷之辭。《山海經》稍顯於漢而盛行於晉,則此書當為晉以後人作;其文頗有重複者,蓋又嚐散佚,後人鈔唐宋類書所引逸文複作之也。有注,題張華作,亦偽。

南方有之林,其高百丈,圍三尺八寸,促節,多汁,甜如蜜。咋齧其汁,令人潤澤,可以節蚘蟲。人腹中蚘蟲,其狀如蚓,此消穀蟲也,多則傷人,少則穀不消。是甘蔗能滅多益少,凡蔗亦然。 《南荒經》

西南荒中出訛獸,其狀若菟,人麵能言,常欺人,言東而西,言惡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 原注:言食其肉,則其人言不誠 。一名誕。 《西南荒經》

昆侖之山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裏,周圓如削。下有回屋,方百丈,仙人九府治之。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冀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一萬九千裏,西王母歲登翼上,會東王公也。 《中荒經》

《十洲記》一卷,亦題東方朔撰,記漢武帝聞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長洲、元洲、流洲、生洲、鳳麟洲、聚窟洲等十洲於西王母,乃延朔問其所有之物名,亦頗仿《山海經》。

玄洲在北海之中,戌亥之地,方七千二百裏,去南岸三十六萬裏。上有大玄都,仙伯真公所治。多丘山。又有風山,聲響如雷電,對天西北門。上多太玄仙官宮室,宮室各異。饒金芝玉草。乃是三天君下治之處,甚肅肅也。

征和三年,武帝幸安定。西胡月支獻香四兩,大如雀卵,黑如桑椹。帝以香非中國所有,以付外庫。……到後元元年,長安城內病者數百,亡者大半。帝試取月支神香燒之於城內,其死未三月者皆活,芳氣經三月不歇,於是信知其神物也,乃更秘錄餘香,後一旦又失之。……明年,帝崩於五柞宮,已亡月支國人鳥山震檀卻死等香也。向使厚待使者,帝崩之時,何緣不得靈香之用耶?自合殞命矣!

東方朔雖以滑稽名,然誕謾不至此。《漢書·朔傳》讚雲:“朔之詼諧逢占射覆,其事浮淺,行於眾庶,兒童牧豎,莫不眩耀,而後之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則知漢世於朔,已多附會之談。二書雖偽作,而《隋誌》已著錄,又以辭意新異,齊梁文人亦往往引為故實。《神異經》固亦神仙家言,然文思較深茂,蓋文人之為。《十洲記》特淺薄,觀其記月支國反生香,及篇首雲:“方朔雲:臣,學仙者也,非得道之人,以國家之盛美,將招名儒墨於文教之內,抑絕俗之道於虛詭之跡,臣故韜隱逸而赴王庭,藏養生而侍朱闕。”則但為方士竊慮失誌,借以震眩流俗,且自解嘲之作而已。

稱班固作者,一曰《漢武帝故事》,今存一卷,記武帝生於猗蘭殿至崩葬茂陵雜事,且下及成帝時。其中雖多神仙怪異之言,而頗不信方士,文亦簡雅,當是文人所為。《隋誌》著錄二卷,不題撰人,宋晁公武《郡齋讀書誌》始雲“世言班固作”,又雲:“唐張柬之書《洞冥記》後雲,《漢武故事》,王儉造也。”然後人遂徑屬之班氏。

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生於猗蘭殿,年四歲,立為膠東王。數歲,長公主抱置膝上,問曰:“兒欲得婦不?”膠東王曰:“欲得婦。”長主指左右長禦百餘人,皆雲不用。末指其女問曰:“阿嬌好不?”於是乃笑對曰:“好。若得阿嬌,當作金屋貯之也。”長主大悅,乃苦要上,遂成婚焉。

上嚐輦至郎署,見一老翁,須鬢皓白,衣服不整。上問曰:“公何時為郎?何其老也?”對曰:“臣姓顏名駟,江都人也,以文帝時為郎。”上問曰:“何其老而不遇也?”駟曰:“文帝好文而臣好武,景帝好老而臣尚少,陛下好少而臣已老:是以三世不遇。”上感其言,擢拜會稽都尉。

七月七日,上於承華殿齋,日正中,忽見有青鳥從西方來。上問東方朔,朔對曰:“西王母暮必降尊像上。”……是夜漏七刻,空中無雲,隱如雷聲,竟天紫氣。有頃,王母至,乘紫車,玉女夾馭,戴七勝;青氣如雲,有二青鳥,夾侍母旁。下車,上迎拜,延母坐,請不死之藥。母曰:“……帝滯情不遣,欲心尚多,不死之藥,未可致也。”因出桃七枚,母自噉二枚,與帝五枚。帝留核著前。王母問曰:“用此何為?”上曰:“此桃美,欲種之。”母笑曰:“此桃三千年一著子,非下土所植也。”留至五更,談語世事而不肯言鬼神,肅然便去。東方朔於朱鳥牖中窺母。母曰:“此兒好作罪過,疏妄無賴,久被斥逐,不得還天,然原心無惡,尋當得還,帝善遇之!”母既去,上惆悵良久。

其一曰《漢武帝內傳》,亦一卷,亦記孝武初生至崩葬事,而於王母降特詳。其文雖繁麗而浮淺,且竊取釋家言,又多用《十洲記》及《漢武故事》中語,可知較二書為後出矣。宋時尚不題撰人,至明乃並《漢武故事》皆稱班固作,蓋以固名重,因連類依托之。

到夜二更之後,忽見西南如白雲起,鬱然直來,徑趨宮庭,須臾轉近。聞雲中簫鼓之聲,人馬之響。半食頃,王母至也。縣投殿前,有似鳥集,或駕龍虎,或乘白麟,或乘白鶴,或乘軒車,或乘天馬,群仙數千,光曜庭宇。既至,從官不複知所在,唯見王母乘紫雲之輦,駕九色斑龍。別有五十天仙,……鹹住殿下。王母唯扶二侍女上殿。侍女年可十六七,服青綾之袿,容眸流盼,神姿清發,真美人也!王母上殿,東向坐,著黃金褡,文采鮮明,光儀淑穆,帶靈飛大綬,腰佩分景之劍,頭上太華髻,戴太真晨嬰之冠,履玄璚鳳文之舄,視之可年三十許,修短得中,天姿掩藹,容顏絕世,真靈人也!

帝跪謝。……上元夫人使帝還坐。王母謂夫人曰:“卿之為戒,言甚急切,更使未解之人,畏於意誌。”夫人曰:“若其誌道,將以身投餓虎,忘軀破滅,蹈火履水,固於一誌,必無憂也。……急言之發,欲成其誌耳,阿母既有念,必當賜以屍解之方耳。”王母曰:“此子勤心已久,而不遇良師,遂欲毀其正誌,當疑天下必無仙人,是故我發閬宮,暫舍塵濁,既欲堅其仙誌,又欲令向化不惑也。今日相見,令人念之。至於屍解下方,吾甚不惜。後三年,吾必欲賜以成丹半劑,石象散一。具與之,則徹不得複停。當今匈奴未彌,邊陲有事,何必令其倉卒舍天下之尊,而便入林岫?但當問篤誌何如。如其回改,吾方數來。”王母因拊帝背曰:“汝用上元夫人至言,必得長生,何不勖勉耶?”帝跪曰:“徹書之金簡,以身佩之焉。”

又有《漢武洞冥記》四卷,題後漢郭憲撰。全書六十則,皆言神仙道術及遠方怪異之事;其所以名《洞冥記》者,序雲:“漢武帝明俊特異之主,東方朔因滑稽以匡諫,洞心於道教,使冥跡之奧,昭然顯著。今籍舊史之所不載者,聊以聞見,撰《洞冥記》四卷,成一家之書。”則所憑藉亦在東方朔。郭憲字子橫,汝南宋人,光武時征拜博士,剛直敢言,有“關東觥觥郭子橫”之目,徒以潠酒救火一事,遽為方士攀引,範曄作《後漢書》,遂亦不察而置之《方術列傳》中。然《洞冥記》稱憲作,實始於劉昫《唐書》,《隋誌》但雲郭氏,無名。六朝人虛造神仙家言,每好稱郭氏,殆以影射郭璞,故有《郭氏玄中記》,有《郭氏洞冥記》。《玄中記》今不傳,觀其遺文,亦與《神異經》相類;《洞冥記》今全,文如下:

黃安,代郡人也,為代郡卒,……常服朱砂,舉體皆赤,冬不著裘,坐一神龜,廣二尺。人問:“子坐此龜幾年矣?”對曰:“昔伏羲始造網罟,獲此龜以授吾;吾坐龜背已平矣。此蟲畏日月之光,二千歲即一出頭,吾坐此龜,已見五出頭矣。”…… 卷二

天漢二年,帝升蒼龍閣,思仙術,召諸方士言遠國遐方之事。唯東方朔下席操筆跪而進。帝曰:“大夫為朕言乎?”朔曰:“臣遊北極,至種火之山,日月所不照,有青龍銜燭火以照山之四極。亦有園圃池苑,皆植異木異草;有明莖草,夜如金燈,折枝為炬,照見鬼物之形。仙人寧封常服此草,於夜暝時,轉見腹光通外。亦名洞冥草。”帝令剉此草為泥,以塗雲明之館,夜坐此館,不加燈燭;亦名照魅草;以藉足,履水不沉。 卷三

至於雜載人間瑣事者,有《西京雜記》,本二卷,今六卷者宋人所分也。末有葛洪跋,言“其家有劉歆《漢書》一百卷,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劉氏,小有異同,固所不取,不過二萬許言。今鈔出為二卷,以補《漢書》之闕”。然《隋誌》不著撰人,《唐誌》則雲葛洪撰,可知當時皆不信為真出於歆。段成式 《酉陽雜俎·語資篇》 雲:“庾信作詩,用《西京雜記》事,旋自追改曰:‘此吳均語,恐不足用。’”後人因以為均作。然所謂吳均語者,恐指文句而言,非謂《西京雜記》也,梁武帝敕殷芸撰《小說》,皆鈔撮故書,已引《西京雜記》甚多,則梁初已流行世間,固以葛洪所造為近是。或又以文中稱劉向為家君,因疑非葛洪作,然既托名於歆,則摹擬歆語,固亦理勢所必至矣。書之所記,正如黃省曾序言:“大約有四:則猥瑣可略,閑漫無歸,與夫杳昧而難憑,觸忌而須諱者。”然此乃判以史裁,若論文學,則此在古小說中,固亦意緒秀異,文筆可觀者也。

司馬相如初與卓文君還成都,居貧憂懣,以所著鷫鸘裘就市人陽昌貰酒,與文君為歡。既而文君抱頸而泣曰:“我生平富足,今乃以衣裘貰酒!”遂相與謀,於成都賣酒。相如親著犢鼻褌滌器,以恥王孫。王孫果以為病,乃厚給文君,文君遂為富人。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為人放誕風流,故悅長卿之才而越禮焉。…… 卷二

郭威,字文偉,茂陵人也,好讀書,以謂《爾雅》周公所製,而《爾雅》有“張仲孝友”,張仲,宣王時人,非周公之製明矣。餘嚐以問楊子雲,子雲曰:“孔子門徒遊夏之儔所記,以解釋六藝者也。”家君以為《外戚傳》稱“史佚教其子以《爾雅》”,《爾雅》,小學也。又記言“孔子教魯哀公學《爾雅》”,《爾雅》之出遠矣,舊傳學者皆雲周公所記也,“張仲孝友”之類,後人所足耳。 卷三

司馬遷發憤作《史記》百三十篇,先達稱為良史之才。其以伯夷居列傳之首,以為善而無報也;為項羽本紀,以踞高位者非關有德也。及其序屈原賈誼,辭旨抑揚,悲而不傷,亦近代之偉才。 卷四

廣川王去疾聚無賴發 欒書塚,棺樞明器,朽爛無餘。有一白狐,見人驚走,左右擊之,不能得,傷其左腳。其夕,王夢一丈夫須眉盡白,來謂王曰:“何故傷吾左腳?”乃以杖叩王左腳。王覺,腳腫痛生瘡,至死不差。 卷六

葛洪字稚川,丹陽句容人,少以儒學知名,究覽典籍,尤好神仙導養之法,太安中,官伏波將軍。以平賊功封關內侯。幹寶深相親善,薦洪才堪國史,而洪聞交阯出丹。自求為勾漏令,行至廣州,為刺史所留,遂止羅浮,年八十一,兀然若睡而卒 約二九○——三七○ ,有傳在《晉書》。洪著作甚多,可六百卷,其《抱樸子》 內篇三 言太丘長潁川陳仲弓有《異聞記》,且引其文,略雲郡人張廣定以避亂置其四歲女於古塚中,三年複歸,而女以效龜息得不死。然陳寔此記,史誌既所不載,其事又甚類方士常談,疑亦假托。葛洪雖去漢未遠,而溺於神仙,故其言亦不足據。

又有《飛燕外傳》一卷,記趙飛燕姊妹故事,題漢河東都尉伶玄子於撰,司馬光嚐取其“禍水滅火”語入《通鑒》,殆以為真漢人作,然恐是唐宋人所為。又有《雜事秘辛》一卷,記後漢選閱梁冀妹及冊立事,楊慎序雲“得於安寧土知州萬氏”,沈德符 《野獲編》二十三 以為即慎一時遊戲之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