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說單本,至明什九散亡;宋修《太平廣記》成,又置不頒布,絕少流傳,故後來偶見其本,仿以為文,世人輒大聳異,以為奇絕矣。明初,有錢唐瞿佑字宗吉,有詩名,又作小說曰《剪燈新話》,文題意境,並撫唐人,而文筆殊冗弱不相副,然以粉飾閨情,拈掇豔語,故特為時流所喜,仿效者紛起,至於禁止,其風始衰。迨嘉靖間,唐人小說乃複出,書估往往刺取《太平廣記》中文;雜以他書,刻為叢集,真偽錯雜,而頗盛行。文人雖素與小說無緣者,亦每為異人俠客童奴以至虎狗蟲蟻作傳,置之集中。蓋傳奇風韻,明末實彌漫天下,至易代不改也。
而專集之最有名者為蒲鬆齡之《聊齋誌異》。鬆齡字留仙,號柳泉,山東淄川人,幼有軼才,老而不達,以諸生授徒於家,至康熙辛卯始成歲貢生 《聊齋誌異》序跋 ,越四年遂卒,年八十六 一六三○——一七一五 ,所著有《文集》四卷,《詩集》六卷,《聊齋誌異》八卷 文集附錄張元撰墓表 ,及《省身錄》、《懷刑錄》、《曆字文》、《日用俗字》、《農桑經》等 李桓《耆獻類征》四百三十一 。其《誌異》或析為十六卷,凡四百三十一篇,年五十始寫定,自有題辭,言“才非幹寶,雅愛搜神,情同黃州,喜人談鬼,閑則命筆,因以成編。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是其儲蓄收羅者久矣。然書中事跡,亦頗有從唐人傳奇轉化而出者 如《風陽士人》、《續黃粱》等 ,此不自白,殆撫古而又諱之也。至謂作者搜采異聞,乃設煙茗於門前,邀田夫野老,強之談說以為粉本,則不過委巷之談而已。
《聊齋誌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誌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又或易調改弦,別敘畸人異行,出於幻域,頓入人間;偶述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又相傳漁洋山人 王士禎 激賞其書,欲市之而不得,故聲名益振,競相傳鈔。然終著者之世,竟未刻,至乾隆末始刊於嚴州;後但明倫、呂湛恩皆有注。
明末誌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誌異》獨於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複非人。如《狐諧》言博興萬福於濟南娶狐女,而女雅善談諧,傾倒一坐,後忽別去,悉如常人;《黃英》記馬子才得陶氏黃英為婦,實乃菊精,居積取盈,與人無異,然其弟醉倒,忽化**,則變怪即驟現也。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座,下設一榻屈狐。狐辭不善酒,鹹請坐談,許之。酒數行,眾擲骰為瓜蔓之令;客值瓜色,會當飲,戲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大清醒,暫借一觴。”狐笑曰:“我故不飲,願陳一典以佐諸公飲。”……客皆言曰:“罵人者當罰。”狐笑曰:“我罵狐何如?”眾曰:“可。”於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著狐腋冠見國王,國王視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大臣以‘狐’對。王言:‘此物生平未嚐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主客又複哄堂。……居數月,與萬偕歸。……逾年,萬複事於濟,狐又與俱。忽有數人來,狐從與語,備極寒暄;乃語萬曰:“我本陝中人,與君有夙因,遂從爾許時,今我兄弟至,將從以歸,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卷五
……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馬,馬使與陶較飲,二人……自辰以訖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坐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於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愛敬之。而陶自露跡,飲益放,……值花朝,曾來造訪,以兩仆舁藥浸白酒一壇,約與共盡。……曾醉已憊,諸仆負之去。陶臥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惡曾。越數日,聞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漸萌,九月,既開,短幹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卷四
又其敘人間事,亦尚不過為形容,致失常度,如《馬介甫》一篇述楊氏有悍婦,虐遇其翁,又慢客,而兄弟祗畏,至對客皆失措雲:
……約半載,馬忽攜僮仆過楊,直楊翁在門外曝陽捫虱,疑為傭仆,通姓氏使達主人;翁被絮去,或告馬:“此即其翁也。”馬方驚訝,楊兄弟岸幘出迎,登堂一揖,便請朝父,萬石辭以偶恙,捉坐笑語,不覺向夕。萬石屢言具食,而終不見至,兄弟迭互出入,始有瘦奴持壺酒來,俄頃引盡,坐伺良久,萬石頻起催呼,額頰間熱汗蒸騰。俄瘦奴以饌具出,脫粟失飪,殊不甘旨。食已,萬石草草便去;萬鍾襆被來伴客寢。…… 卷十
至於每卷之末,常綴小文,則緣事極簡短,不合於傳奇之筆,故數行即盡,與六朝之誌怪近矣。又有《聊齋誌異拾遺》一卷二十七篇,出後人掇拾;而其中殊無佳構,疑本作者所自刪棄,或他人擬作之。
乾隆末,錢唐袁枚撰《新齊諧》二十四卷,續十卷,初名《子不語》,後見元人說部有同名者,乃改今稱;序雲“妄言妄聽,記而存之,非有所感也”,其文屏去雕飾,反近自然,然過於率意,亦多蕪穢,自題“戲編”,得其實矣。若純法《聊齋》者,時則有吳門沈起鳳作《諧鐸》十卷 乾隆五十六年序 ,而意過俳,文亦纖仄;滿洲和邦額作《夜譚隨錄》十二卷 亦五十六年序 ,頗借材他書 如《佟角》、《夜星子》、《瘍醫》皆本《新齊諧》 ,不盡己出,詞氣亦時失之粗暴,然記朔方景物及市井情形者特可觀。他如長白浩歌子之《螢窗異草》三編十二卷 似乾隆中作,別有四編四卷,乃書估偽造 ,海昌管世灝之《影談》四卷 嘉慶六年序 ,平湖馮起鳳之《昔柳摭談》八卷 嘉慶中作 ,近至金匱鄒弢之《澆愁集》八卷 光緒三年序 ,皆誌異,亦俱不脫《聊齋》窠臼。惟黍餘裔孫《六合內外瑣言》二十卷 似嘉慶初作 一名《璅蛣雜記》者,故作奇崛奧衍之辭,伏藏諷喻,其體式為在先作家所未嚐試,而意淺薄;據金武祥 《江陰藝文誌》下 說,則江陰屠紳字賢書之所作也。紳又有《鶚亭詩話》一卷,文詞較簡,亦不盡記異聞,然審其風格,實亦此類。
《聊齋誌異》風行逾百年,摹仿讚頌者眾,顧至紀昀而有微辭。盛時彥 《姑妄聽之》跋 述其語曰:“《聊齋誌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虞初以下天寶以上古書多佚矣;其可見完帙者,劉敬叔《異苑》陶潛《續搜神記》,小說類也,《飛燕外傳》、《會真記》,傳記類也。《太平廣記》事以類聚,故可並收;今一書而兼二體,所未解也。小說既述見聞,即屬敘事,不比戲場關目,隨意裝點;……今燕昵之詞,媟狎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蓋即訾其有唐人傳奇之詳,又雜以六朝誌怪者之簡,既非自敘之文,而盡描寫之致而已。昀字曉嵐,直隸獻縣人;父容舒,官姚安知府。昀少即穎異,年二十四領順天鄉試解額,然三十一始成進士,由編修官至侍讀學士,坐泄機事謫戍烏魯木齊,越三年召還,授編修,又三年擢侍讀,總纂四庫全書,綰書局者十三年,一生精力悉注於《四庫提要》及《目錄》中,故他撰著甚少。後累遷至禮部尚書,充經筵講官,自是又為總憲者五,長禮部者三 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二十 。乾隆五十四年,以編排秘籍至熱河,“時校理久竟,特督視官吏題簽庋架而已,晝長無事”,乃追錄見聞,作稗說六卷,曰《灤陽消夏錄》。越二年,作《如是我聞》,次年又作《槐西雜誌》,次年又作《姑妄聽之》,皆四卷;嘉慶三年夏複至熱河,又成《灤陽續錄》六卷,時年已七十五。後二年,其門人盛時彥合刊之,名《閱微草堂筆記五種》 本書 。十年正月,複調禮部,拜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少保,管國子監事;二月十四日卒於位,年八十二 一七二四—— 一八○五 ,諡“文達” 《事略》 。
《閱微草堂筆記》雖“聊以遣日”之書,而立法甚嚴,舉其體要,則在尚質黜華,追蹤晉宋;自序雲“緬昔作者如王仲任應仲遠引經據古,博辨宏通,陶淵明、劉敬叔、劉義慶簡淡數言,自然妙遠,誠不敢妄擬前修,然大旨期不乖於風教”者,即此之謂。其軌範如是,故與《聊齋》之取法傳奇者途徑自殊,然較以晉、宋人書,則《閱微》又過偏於論議。蓋不安於僅為小說,更欲有益人心,即與晉、宋誌怪精神,自然違隔;且末流加厲,易墮為報應因果之談也。
惟紀昀本長文筆,多見秘書,又襟懷夷曠,故凡測鬼神之情狀,發人間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見者,雋思妙語,時足解頤;間雜考辨,亦有灼見。敘述複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後來無人能奪其席,固非僅借位高望重以傳者矣。今舉其較簡者三則於下:
劉乙齋廷尉為禦史時,嚐租西河沿一宅,每夜有數人擊柝,聲琅琅徹曉,……視之則無形,聒耳至不得片刻睡。乙齋故強項,乃自撰一文,指陳其罪,大書粘壁以驅之,是夕遂寂。乙齋自詫不減昌黎之驅鱷也。餘謂:“君文章道德,似尚未敵昌黎,然性剛氣盛,平生尚不作暖昧事,故敢悍然不畏鬼;又拮據遷此宅,力竭不能再徙,計無複之,惟有與鬼以死相持:此在君為‘困獸猶鬥’,在鬼為‘窮寇勿追’耳。”……乙齋笑擊餘背曰:“魏收輕薄哉!然君知我者。” 《灤陽消夏錄》六
田白岩言:“嚐與諸友扶乩,其仙自稱真山民,宋末隱君子也,倡和方洽,外報某客某客來,乩忽不動。他日複降,眾叩昨遽去之故,乩判曰:‘此二君者,其一世故太深,酬酢太熟,相見必有諛詞數百句,雲水散人拙於應對,不如避之為佳;其一心思太密,禮數太明,其與人語,恒字字推敲,責備無已,閑雲野鶴豈能耐此苛求,故逋逃尤恐不速耳。’”後先姚安公聞之曰:“此仙究狷介之士,器量未宏。” 《槐西雜誌》一 。
李義山詩“空聞子夜鬼悲歌”,用晉時鬼歌《子夜》事也;李昌穀詩“秋墳鬼唱鮑家詩”,則以鮑參軍有《蒿裏行》,幻窅其詞耳。然世間固往往有是事。田香沁言:“嚐讀書別業,一夕風靜月明,聞有度昆曲者,亮折清圓,淒心動魄,諦審之,乃《牡丹亭》《叫畫》一出也。忘其所以,傾聽至終。忽省牆外皆斷港荒陂,人跡罕至,此曲自何而來?開戶視之,惟蘆荻瑟瑟而已。” 《姑妄聽之》三
昀又“天性孤直,不喜以心性空談,標榜門戶” 盛序語 ,其處事貴寬,論人欲恕,故於宋儒之苛察,特有違言,書中有觸即發,與見於《四庫總目提要》中者正等。且於不情之論,世間習而不察者,亦每設疑難,揭其拘迂,此先後諸作家所未有者也,而世人不喻,嘵嘵然競以勸懲之佳作譽之。
吳惠叔言:“醫者某生素謹厚,一夜,有老媼持金釧一雙就買墮胎藥,醫者大駭,峻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兩枝來,醫者益駭,力揮去。越半載餘,忽夢為冥司所拘,言有訴其殺人者。至,則一披發女予,項勒紅巾,泣陳乞藥不與狀。醫者曰:‘藥以活人,豈敢殺人以漁利。汝自以奸敗,於我何尤!’女子曰:‘我乞藥時,孕未成形,倘得墮之,我可不死:是破一無知之血塊,而全一待盡之命也。既不得藥,不能不產,以致子遭扼殺,受諸痛苦,我亦見逼而就縊:是汝欲全一命,反戕兩命矣。罪不歸汝,反誰歸乎?’冥官喟然曰:‘汝之所言,酌乎事勢;彼之所執者則理也。宋以來固執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者,獨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幾有聲,醫者悚然而寤。” 《如是我聞》三
東光有王莽河,即胡蘇河也,旱則涸,水則漲,每病涉焉。外舅馬公周言:“雍正末有丐婦一手抱兒一手扶病姑涉此水,至中流,姑蹶而仆,婦棄兒於水,努力負姑出。姑大詬曰:‘我七十老嫗,死何害?張氏數世待此兒延香火,爾胡棄兒以拯我?斬祖宗之祀者,爾也!’婦泣不敢語,長跪而已。越兩日,姑竟以哭孫不食死;婦嗚咽不成聲,癡坐數日,亦立槁。……有著論者,謂兒與姑較則姑重,姑與祖宗較則祖宗重。使婦或有夫,或尚有兄弟,則棄兒是;既兩世窮嫠,止一線之孤子,則姑所責者是:婦雖死,有餘悔焉。姚安公曰:‘講學家責人無已時。夫急流洶湧,少縱即逝,此豈能深思長計時哉?勢不兩全,棄兒救姑,此天理之正而人心之所安也。使姑死而兒存,……不又有責以愛兒棄姑者耶?且兒方提抱,育不育未可知,使姑死而兒又不育,悔更何如耶?此婦所為,超出恒情已萬萬,不幸而其姑自殞,以死殉之,亦可哀矣。猶沾沾焉而動其喙,以為精義之學,毋乃白骨銜冤,黃泉賚恨乎?孫複作《春秋尊王發微》,二百四十年內有貶無褒;胡致堂作《讀史管見》,三代以下無完人,辨則辨矣,非吾之所欲聞也。’” 《槐西雜誌》二
《灤陽消夏錄》方脫稿,即為書肆刊行,旋與《聊齋誌異》峙立,《如是我聞》等繼之,行益廣。其影響所及,則使文人擬作,雖尚有《聊齋》遺風,而摹繪之筆頓減,終乃類於宋、明人談異之書。如同時之臨川樂鈞《耳食錄》十二卷 乾隆五十七年序 《二錄》八卷 五十九年序 ,後出之海昌許秋垞《聞見異辭》二卷 道光二十六年序 ,武進湯用中《翼稗編》八卷 二十八年序 等,皆其類也。迨長洲王韜作《遁窟讕言》 同治元年成 《淞隱漫錄》 光緒初成 《淞濱瑣話》 光緒十三年序 各十二卷,天長宣鼎作《夜雨秋燈錄》十六卷 光緒二十一年序 ,其筆致又純為《聊齋》者流,一時傳布頗廣遠,然所記載,則已狐鬼漸稀,而煙花粉黛之事盛矣。
體式較近於紀氏五書者,有雲間許元仲《三異筆談》四卷 道光七年序 ,德清俞鴻漸《印雪軒隨筆》四卷 道光二十五年序 ,後者甚推《閱微》,而雲“微嫌其中排擊宋儒語過多” 卷二 ,則旨趣實異。光緒中,德清俞樾作《右台仙館筆記》十六卷,止述異聞,不涉因果;又有羊朱翁 亦俞樾 作《耳郵》四卷,自署“戲編”,序謂“用意措辭,亦似有善惡報應之說,實則聊以遣日,非敢雲意在勸懲”。頗似以《新齊諧》為法,而記敘簡雅,乃類《閱微》,但內容殊異,鬼事不過什一而已。他如江陰金捧閶之《客窗偶筆》四卷 嘉慶元年序 ,福州梁恭辰之《池上草堂筆記》二十四卷 道光二十八年序 ,桐城許奉恩之《裏乘》十卷 似亦道光中作 ,亦記異事,貌如誌怪者流,而盛陳禍福,專主勸懲,已不足以稱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