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玉嬌李》等既為世所豔稱,學步者紛起,而一麵又生異流,人物事狀皆不同,惟書名尚多蹈襲,如《玉嬌梨》、《平山冷燕》等皆是也。至所敘述,則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風流綴其間,功名遇合為之主,始或乖違,終多如意,故當時或亦稱為“佳話”。察其意旨,每有與唐人傳奇近似者,而又不相關,蓋緣所述人物,多為才人,故時代雖殊,事跡輒類,因而偶合,非必出於仿效矣。《玉嬌梨》、《平山冷燕》有法文譯,又有名《好逑傳》者則有法、德文譯,故在外國特有名,遠過於其在中國。

《玉嬌梨》今或改題《雙美奇緣》,無撰人名氏。全書僅二十回,敘明正統間有太常卿白玄者,無子,晚年得一女曰紅玉,甚有文才,以代父作**詩為客所知,禦史楊廷詔因求為子楊芳婦,玄招芳至家,屬妻弟翰林吳珪試之。

……吳翰林陪楊芳在軒子邊立著。楊芳抬頭,忽見上麵橫著一個扁額,題的是“弗告軒”三字。楊芳自恃認得這三個字,便隻管注目而視。吳翰林見楊芳細看,便說道:“此三字乃是聘君吳與弼所書,點畫遒勁,可稱名筆。”楊芳要賣弄識字,因答道:“果是名筆,這軒字也還平常,這弗告二字寫得入神。”卻將告字讀了去聲,不知弗告二字,蓋取《詩經》上“弗諼弗告”之義,這“告”字當讀與“穀”字同音。吳翰林聽了,心下明白,便模糊答應。…… 第二回

白玄遂不允。楊以為怨,乃薦玄赴乜先營中迎上皇,玄托其女於吳翰林而去。吳珪即挈紅玉歸金陵,偶見蘇友白題壁詩,愛其才,欲以紅玉嫁之。友白誤相新婦,竟不從。珪怒,囑學官革友白秀才,學官方躊躕,而白玄還朝加官歸鄉之報適至,即依黜之。友白被革,將入京就其叔,於道中見數少年苦吟,乃方和白紅玉新柳詩;謂有能步韻者,即嫁之也。友白亦和兩首,而張軌如遽竊以獻白玄,玄留之為西賓。已而有蘇有德者,又冒為友白,請婚於白氏,席上見張,互相攻訐,俱敗。友白見紅玉新柳詩,慕之,遂渡江而北,欲托吳珪求婚;途次遇盜,暫舍於李氏,偶遇一少年曰盧夢梨,甚服友白之才,因以其妹之終身相托。友白遂入京以監生應試,中第二名;再訪盧,則已以避禍遠徙,乃大失望。不知盧實白紅玉之中表,已先赴金陵依白氏也。白玄難於得婿,易姓名遊山陰,於禹跡寺見一少年姓柳,才識非常,次日往訪,即字以已女及甥女,歸而說其故雲:

……“……忽遇一個少年,姓柳,也是金陵人。他人物風流,真個是‘謝家玉樹’。…… 我看他神清骨秀,學博才高,旦暮間便當飛騰翰苑。……意欲將紅玉嫁他,又恐甥女說我偏心;欲要配了甥女,又恐紅玉說我矯情。除了柳生,若要再尋一個,卻萬萬不能。我想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聖人已有行之者;我又見你姊妹二人互相愛慕,不啻良友,我也不忍分開:故當麵一口就都許他了。這件事我做得甚是快意。”…… 第十九回

而二女皆慕友白,聞之甚怏怏。已而柳至白氏,自言實蘇友白,蓋爾時亦變姓名遊山陰也。玄亦告以真姓名,皆大驚喜出意外,遂成婚。而盧夢梨實女子,其先乃改裝自托於友白者雲。

《平山冷燕》亦二十回,題雲“荻岸山人編次”。清盛百二 《柚堂續筆談》 以為嘉興張博山十四五時作,其父執某續成之。博山名劭,清康熙時人,“少有成童之目,九齡作《梅花賦》驚其師” 阮元《兩浙軒錄》七引李方湛語 。蓋早慧,故世人並以此書附著於彼,然文意陳腐,殊不類童子所為。書敘“先朝”隆盛時事,而又不雲何時作,故亦莫詳“先朝”為何帝也。其時欽天監正堂官奏奎壁流光,散滿天下,天子則大悅,詔求真才,又適見白燕盤旋,乃命百官賦白燕詩,眾謝不能,大學士山顯仁乃獻其女山黛之作,詩雲:

夕陽憑吊素心稀,遁入梨花無是非,淡去羞從鴉借色,瘦來隻許雪添肥,飛回夜黑還留影,銜盡春紅不涴衣,多少朱門誇富貴,終能容我潔身歸。 第一回

天子即召見,令獻箴,稱旨,賜玉尺一條,“以此量天下之才”;金如意一執,“文可以指揮翰墨,武可以扞禦強暴,長成擇婿,有妄人強求,即以此擊其首,擊死勿論”;又賜禦書扁額一方曰“弘文才女”。時黛方十歲;其父築樓以貯玉尺,謂之玉尺樓,亦即為黛讀書之所,於是才女之名大著,求詩文者雲集矣。後黛以詩嘲一貴介子弟,被怨,托人誣以詩文皆非己出,又奉旨令文臣赴玉尺樓與黛較試,文臣不能及,誣者獲罪則而黛之名益揚。其時又有村女冷絳雪者,亦幼即能詩,忤山人宋信,信以計陷之,俾官買送山氏為侍婢。絳雪於道中題詩而遇洛陽才人平如衡,然指顧間又相失;既至山氏,自顯其才,則大得敬愛,且亦以題詩為天子所知也。平如衡至雲間訪才士,得燕白頷,家世富貴而有大才,能詩。長官俱薦於朝,二人不欲以薦舉出身,乃皆入都應試,且改姓名求見山黛。黛早見其譏刺詩,因與絳雪易裝為青衣,試以詩,唱和再三,二人竟屈,辭去。又有張寅者,亦以求婚至山氏,受試於玉尺樓下,張不能文,大受愚弄,複因奔突登樓,幾被如意擊死,至拜禱始免。張乃囑禮官奏於朝,謂黛與少年唱和調笑,有傷風化。天子即拘訊;張又告發二人實平、燕托名,而適榜發,平中會元,燕會魁。於是天子大喜,諭山顯仁擇之為婿,遂以山黛嫁燕白頷,冷絳雪嫁平如衡。成婚之日,凡事無不美滿:

……二女上轎,隨妝侍妾足有上百,一路火炮與鼓樂喧天,彩旗共花燈奪目,真個是天子賜婚,宰相嫁女,狀元探花娶妻:一時富貴,占盡人間之盛。……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城中俱傳平、山、冷、燕為四才子;閑窗閱史,不勝欣慕而為之立傳雲。 第二十回

二書大旨,皆顯揚女子,頌其異能,又頗薄製藝而尚詞華,重俊髦而嗤俗士,然所謂才者,惟在能詩,所舉佳篇,複多鄙倍,如鄉曲學究之為;又凡求偶必經考試,成婚待於詔旨,則當時科舉思想之所牢籠,倘作者無不羈之才,固不能衝決而高翥矣。

《好逑傳》十八回,一名《俠義風月傳》,題雲“名教中人編次”。其立意亦略如前二書,惟文辭較佳,人物之性格亦稍異,所謂“既美且才,美而又俠”者也。書言有秀才鐵中玉者,北直隸大名府人,

……生得豐姿俊秀,就象一個美人,因此裏中起個諢名,叫做“鐵美人”。若論他人品秀美,性格就該溫存。不料他人雖生得秀美,性子就似生鐵一般,十分執拗;又有幾分膂力,動不動就要使氣動粗;等閑也不輕易見他言笑。……更有一段好處,人若緩急求他,……慨然周濟;若是諛言諂媚;指望邀惠,他卻隻當不曾聽見:所以人都感激他,又都不敢無故親近他。…… 第一回

其父鐵英為禦史,中玉慮以鯁直得禍,入都諫之。會大夬侯沙利奪韓願妻,即施智計奪以還願,大得義俠之稱。然中玉亦懼禍,不敢留都,乃至山東遊學。曆城退職兵部侍郎水居一有一女曰冰心,甚美,而才識勝男子。同縣有過其祖者,大學士之子,強來求婚,水居一不敢拒,然以侄女易冰心嫁之,婚後始覺,其祖大恨,計陷居一,複百方圖女,而冰心皆以智免。過其祖又托縣令假傳朝旨逼冰心,而中玉適在曆城,遇之,斥其偽,計又敗。冰心因此甚服鐵中玉,當中玉暴病,乃邀寓其家護視,曆五日始去。此後過其祖仍再三圖娶冰心,皆不得。而中玉卒與冰心成婚,然不合巹,已而過學士托禦史萬諤奏二氏婚媾,先以“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無曖昧之情,今父母循私,招搖道路而縱成之,實有傷於名教”。有旨查複。後皇帝知二人雖成禮而未同居,乃召冰心令皇後驗試,果為貞女,於是誣蔑者皆被詰責,而譽水、鐵為“真好逑中出類拔萃者”,令重結花燭,以光名教,且雲“汝歸宜益懋後德以彰風化”也。

又有《鐵花仙史》二十六回。題“雲封山人編次”。言錢唐蔡其誌與好友王悅共遊於祖遺之埋劍園,賞芙蓉,至花落方別。後入都又相遇,已各有兒女在繈褓,乃約為婚姻,往來愈密。王悅子曰儒珍,七歲能詩,與同窗陳秋麟皆十三四入泮,嚐借寓埋劍園,邀友賞花賦詩。秋麟夜遇女子,自稱符劍花,後屢至,一夕暴風雨拔去玉芙蓉,乃絕。後王氏衰落,儒珍又不第,蔡嫌其窮困,欲以女改適夏元虛,時秋麟已中解元,急謀於密友蘇紫宸,托媒得之,擬臨時歸儒珍,而蔡女若蘭竟逸去,為紫宸之叔誠齋所收養。夏元虛為世家子而無行,怒其妹瑤枝時加譏訕,因薦之應點選;瑤枝被征入都,中途舟破,亦為誠齋所救。誠齋又招儒珍為西賓,而蔡其誌晚年孤寂,亦屢來迎王,養以為子,亦發解,娶誠齋之女馨如。秋麟求婚夏瑤枝,誠齋未許,一夕女自來,乃偕遁。時紫宸已平海寇,成神仙,忽遺王、陳二人書,言真瑤枝故在蘇氏,偕遁者實花妖,教二人以五雷法治之,妖即逸去,誠齋亦終以真瑤枝許之。一日儒珍至蘇氏,忽睹若蘭舊婢,甚驚;誠齋乃確知所收蔡女,故為儒珍聘婦,亦以歸儒珍。後來兩家夫婦皆年逾八十,以服紫宸所贈金丹,一夕無疾而終,世以為屍解雲。

《鐵花仙史》較後出,似欲脫舊來窠臼,故設事力求其奇。作者亦頗自負,序言有雲:“傳奇家摹繪才子佳人之悲歡離合,以供人娛且悅心者也。然其成書而命之名也,往往略不如意。如《平山冷燕》則皆才子佳人之姓為顏,而《玉嬌梨》者又至各摘其人名之一字以傳之,草率若此,非真有心唐突才子佳人,實圖便於隨意扭捏成書而無所難耳。此書則有特異焉者,……令人以為鐵為花為仙者讀之,而才子佳人之事掩映乎其間。”然文筆拙澀,事狀紛繁,又混入戰爭及神仙妖異事,已軼出於人情小說範圍之外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