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說話人,於小說及講史皆多高手 名見《夢粱錄》及《武林舊事》 ,而不聞有著作;元代擾攘,文化淪喪,更無論矣。日本內閣文庫藏元至治 一三二一——一三二三 間新安虞氏刊本全相 猶今所謂繡像全圖 平話五種,曰《武王伐紂書》,曰《樂毅圖齊七國春秋後集》,曰《秦並六國》,曰《呂後斬韓信前漢書續集》,曰《三國誌》,每集各三卷 《斯文》第八編第六號,鹽穀溫《關於明的小說“三言”》 ,今惟《三國誌》有印本 鹽穀博士影印本及商務印書館翻印本 ,他四種未能見。其《全相三國誌平話》分為上下二欄,上欄為圖,下欄述事,以桃園結義始,孔明病歿終。而開篇亦先敘漢高祖殺戮功臣,玉皇斷獄,令韓信轉生為曹操,彭越為劉備,英布為孫權,高祖則為獻帝,立意與《五代史平話》無異。惟文筆則遠不逮,詞不達意,粗具梗概而已,如述“赤壁鏖兵”雲:
卻說武侯過江到夏口,曹操舡上高叫“吾死矣!”眾軍曰:“皆是蔣幹。”眾官亂刀剉蔣幹為萬段。曹操上舡,荒速奪路,走出江口,見四麵舡上,皆為火也。見數十隻舡,上有黃蓋言曰:“斬曹賊,使天下安若太山!”曹相百官,不通水戰,眾人發箭相射。卻說曹操措手不及,四麵火起,前又相射。曹操欲走,北有周瑜,南有魯肅,西有陵統甘寧,東有張昭吳苞,四麵言殺。史官曰:“倘非曹公家有五帝之分,孟德不能脫。”曹操得命,西北而走,至江岸,眾人撮曹公上馬。卻說黃昏火發,次日齋時方出,曹操回顧,尚見夏口舡上煙焰張天,本部軍無一萬。曹相望西北而走,無五裏,江岸有五千軍,認得是常山趙雲,攔住,眾官一齊攻擊,曹相撞陣越去。……至晚,到一大林。……曹公尋滑榮路去,行無二十裏,見五百校刀手,關將攔住。曹相用美言告雲長:“看操亭侯有恩。”關公曰:“軍師嚴令。”曹公撞陣卻過。說話間,麵生塵霧,使曹公得脫。關公趕數裏複回,東行無十五裏,見玄德,軍師。是走了曹賊,非關公之過也。言使人小著玄德 案:此句不可解 。眾問為何。武侯曰:“關將仁德之人,往日蒙曹相恩,其此而脫矣。”關公聞言,忿然上馬,告主公複追之。玄德曰:“吾弟性匪石,寧奈不倦。”軍師言:“諸葛赤 亦? 去,萬無一失。”…… 卷中十八至十九頁
觀其簡率之處,頗足疑為說話人所用之話本,由此推演,大加波瀾,即可以愉悅聽者,然頁必有圖,則仍亦供人閱覽之書也。餘四種恐亦此類。
說《三國誌》者,在宋已甚盛,蓋當時多英雄,武勇智術,瑰偉動人,而事狀無楚漢之簡,又無春秋列國之繁,故尤宜於講說。東坡 《誌林》六 謂:“王彭嚐雲:途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在瓦舍,“說三分”為說話之一專科,與“講《五代史》”並列 《東京夢華錄》五 。金元雜劇亦常用三國時事,如《赤壁鏖兵》、《諸葛亮秋風五丈原》、《隔江鬥智》、《連環計》、《複奪受禪台》等,而今日搬演為戲文者尤多,則為世之所樂道可知也。其在小說,乃因有羅貫中本而名益顯。
貫中,名本,錢唐人 明郎瑛《七修類稿》二十三,田汝成《西湖遊覽誌餘》二十五,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四十一 ,或雲名貫,字貫中 明王圻《續文獻通考》一百七十七 ,或雲越人,生洪武初 周亮工《書影》 ,蓋元明間人 約一三三○——一四○○ 。所著小說甚夥,明時雲有數十種 《誌餘》 ,今存者《三國誌演義》之外,尚有《隋唐誌傳》、《殘唐五代史演義》、《三遂平妖傳》、《水滸傳》等;亦能詞曲,有雜劇《龍虎風雲會》 目見《元人雜劇選》 。然今所傳諸小說,皆屢經後人增損,真麵殆無從複見矣。
羅貫中本《三國誌演義》,今得見者以明弘治甲寅 一四九四 刊本為最古,全書二十四卷,分二百四十回,題曰“晉平陽侯陳壽史傳,後學羅本貫中編次”。起於漢靈帝中平元年“祭天地桃園結義”,終於晉武帝太康元年“王濬計取石頭城”,凡首尾九十七年 一八四——二八○ 事實,皆排比陳壽《三國誌》及裴鬆之注,間亦仍采平話,又加推演而作之;論斷頗取陳裴及習鑿齒孫盛語,且更盛引“史官”及“後人”詩。然據舊史即難於抒寫,雜虛辭複易滋混淆,故明謝肇淛 《五雜組》十五 既以為“太實則近腐”,清章學誠 《丙辰劄記》 ,又病其“七實三虛惑亂觀者”也。至於寫人,亦頗有失,以致欲顯劉備之長厚而似偽,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惟於關羽,特多好語,義勇之概,時時如見矣。如敘羽之出身豐采及勇力雲:
……階下一人大呼出曰:“小將願往,斬華雄頭獻於帳下!”眾視之:見其人身長九尺五寸,髯長一尺八寸,丹鳳眼,臥蠶眉,麵如重棗,聲似巨鍾,立於帳前。紹問何人。公孫瓚曰:“此劉玄德之弟關某也。”紹問見居何職。瓚曰:“跟隨劉玄德充馬弓手。”帳上袁術大喝曰:“汝欺吾眾諸侯無大將耶?量一弓手,安敢亂言。與我亂棒打出!”曹操急止之曰:“公路息怒,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廣學;試教出馬,如其不勝,誅亦未遲。”……關某曰:“如不勝,請斬我頭。”操教釃熱酒一杯,與關某飲了上馬。關某曰:“酒且斟下,某去便來。”出帳提刀,飛身上馬。眾諸侯聽得寨外鼓聲大震,喊聲大舉,如天摧地塌,嶽撼山崩。眾皆失驚,卻欲探聽。鸞鈴響處,馬到中軍,雲長提華雄之頭,擲於地上;其酒尚溫。…… 第九回《曹操起兵伐董卓》
又如曹操赤壁之敗,孔明知操命不當盡,乃故使羽扼華容道,俾得縱之,而又故以軍法相要,使立軍令狀而去,此敘孔明止見狡獪,而羽之氣概則凜然,與元刊本平話,相去遠矣:
……華容道上,三停人馬,一停落後,一停填了坑塹,一停跟隨曹操過險峻,路稍平妥。操回顧,止有三百餘騎隨後,並無衣甲袍鎧整齊者。……又行不到數裏,操在馬上加鞭大笑。眾將問丞相笑者何故。操曰:“人皆言諸葛亮周瑜足智多謀,吾笑其無能為也。今此一敗,吾自是欺敵之過,若使此處伏一旅之師,吾等皆束手受縛矣。”言未畢,一聲炮響,兩邊五百校刀手擺列,當中關雲長提青龍刀,跨赤兔馬,截住去路。操軍見了,亡魂喪膽,麵麵相覷,皆不能言。操在人叢中曰:“既到此處,隻得決一死戰。”眾將曰:“人縱然不怯,馬力乏矣:戰則必死。”程昱曰:“某知雲長傲上而不忍下,欺強而不淩弱,人有患難,必須救之,仁義播於天下。丞相舊日有恩在彼處,何不親自告之,必脫此難矣。”操從其說,即時縱馬向前,欠身與雲長曰:“將軍別來無恙?”雲長亦欠身答曰:“關某奉軍師將令,等候丞相多時。”操曰:“曹操兵敗勢危,到此無路,望將軍以昔日之言為重。”雲長答曰:“昔日關某雖蒙丞相厚恩,某曾解白馬之危以報之。今日奉命,豈敢為私乎?”操曰:“五關斬將之時,還能記否?古之人大丈夫處世,必以信義為重;將軍深明《春秋》,豈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者乎?”雲長聞之,低首良久不語。當時曹操引這件事,說猶未了,雲長是個義重如山之人,又見曹軍惶惶,皆欲垂淚,雲長思起五關斬將放他之恩,如何不動心,於是把馬頭勒回,與眾軍曰:“四散擺開!”這個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操見雲長勒回馬,便和眾將一齊衝將過去,雲長回身時,前麵眾將已自護送操過去了。雲長大喝一聲,眾皆下馬,哭拜於地,雲長不忍殺之,正猶豫中,張遼縱馬至,雲長見了,亦動故舊之心,長歎一聲,並皆放之。後來史官有詩曰:
徹膽長存義,終身思報恩,威風齊日月,名譽震乾坤,忠勇高三國,神謀陷七屯,至今千古下,軍旅拜英魂。 第一百回《關雲長義釋曹操》
弘治以後,刻本甚多,即以明代而論,今尚未能詳其凡幾種 詳見《小說月報》二十卷十號鄭振鐸《三國誌演義的演化》 。迨清康熙時,茂苑毛宗崗字序始師金人瑞改《水滸傳》及《西廂記》成法,即舊本遍加改竄,自雲得古本,評刻之,亦稱“聖歎外書”,而一切舊本乃不複行。凡所改定,就其序例可見,約舉大端,則一曰改,如舊本第百五十九回《廢獻帝曹丕篡漢》本言曹後助兄斥獻帝,毛本則雲助漢而斥丕。二曰增,如第百六十七回《先主夜走白帝城》本不涉孫夫人,毛本則雲“夫人在吳聞猇亭兵敗,訛傳先主死於軍中,遂驅兵至江邊,望西遙哭,投江而死”。三曰削,如第二百五回《孔明火燒木柵寨》本有孔明燒司馬懿於上方穀時,欲並燒魏延。第二百三十四回《諸葛瞻大戰鄧艾》有艾貽書勸降,瞻覽畢狐疑,其子尚詰責之,乃決死戰,而毛本皆無有。其餘小節,則一者整頓回目,二者修正文辭,三者削除論讚,四者增刪瑣事,五者改換詩文而已。
《隋唐誌傳》原本未見,清康熙十四年 一六七五 長洲褚人獲有改訂本,易名《隋唐演義》,序有雲:“《隋唐誌傳》創自羅氏,纂輯於林氏,可謂善矣。然始於隋宮剪彩,則前多闕略,厥後補綴唐季一二事,又零星不聯屬,觀者猶有議焉。”其概要可識矣。
《隋唐演義》計一百回,以隋主伐陳開篇,次為周禪於隋,隋亡於唐,武後稱尊,明皇幸蜀,楊妃縊於馬嵬,既複兩京,明皇退居西內,令道士求楊妃魂,得見張果,因知明皇楊妃為隋煬帝朱貴兒後身,而全書隨畢。凡隋唐間英雄,如秦瓊、竇建德、單雄信、王伯當、花木蘭等事跡,皆於前七十回中穿插出之。其明皇楊妃再世姻緣故事,序言得之袁於令所藏《逸史》,喜其新異,因以入書。此他事狀,則多本正史紀傳,且益以唐宋雜說,如隋事則《大業拾遺記》、《海山記》、《迷樓記》、《開河記》,唐事則《隋唐嘉話》、《明皇雜錄》、《常侍言旨》、《開天傳信記》、《次柳氏舊聞》、《長恨歌傳》、《開元天寶遺事》及《梅妃傳》、《太真外傳》等,敘述多有來曆,殆不亞於《三國誌演義》。惟其文筆,乃純如明季時風,浮豔在膚,沉著不足,羅氏軌範,殆已**然,且好嘲戲,而精神反蕭索矣。今舉一例:
…一日玄宗於昭慶宮閑坐,祿山侍坐於側,見他腹垂過膝,因指著戲說道:“此兒腹大如抱甕,不知其中藏的何所有?”祿山拱手對道:“此中並無他物,惟有赤心耳;臣願盡此赤心,以事陛下。”玄宗聞祿山所言,心中甚喜。那知道:
人藏其心,不可測識。自謂赤心,心黑如墨!
玄宗之待安祿山,真如腹心;安祿山之對玄宗,卻純是賊心狼心狗心,乃真是負心喪心。有心之人,方切齒痛心,恨不得即剖其心,食其心;虧他還哄人說是赤心。可笑玄宗還不覺其狼子野心,卻要信他是真心,好不癡心。閑話少說。且說當日玄宗與安祿山閑坐了半晌,回顧左右,問妃子何在,此時正當春深時候,天氣向暖,貴妃方在後宮坐蘭湯洗浴。宮人回報玄宗說道:“妃子洗浴方完。”玄宗微笑說道:“美人新浴,正如出水芙蓉。”令宮人即宣妃子來,不必更洗梳妝。少頃,楊妃來到。你道他新浴之後,怎生模樣?有一曲《黃鶯兒》說得好:
皎皎如玉,光嫩如瑩,體愈香,雲鬢慵整偏嬌樣。羅裙厭長,輕衫取涼,臨風小立神駘宕。細端詳:芙蓉出水,不及美人妝。 第八十三回
《殘唐五代史演義》未見,日本《內閣文庫書目》雲二卷六十回,題羅本撰,湯顯祖批評。
《北宋三遂平妖傳》原本亦不可見,較先之本為四卷二十回,序雲王慎修補,記貝州王則以妖術變亂事。《宋史》 二百九十二《明鎬傳》 言則本涿州人,歲饑,流至恩州 唐為貝州 ,慶曆七年僭號東平郡王,改元得聖,六十六日而平。小說即本此事,開篇為汴州胡浩得仙畫,其婦焚之,灰繞於身,因孕,生女,曰永兒,有妖狐聖姑姑授以道法,遂能為紙人豆馬。王則則貝州軍排,後娶永兒,術人彈子和尚、張鸞、卜吉、左黜皆來見,雲則當王,會知州貪酷,遂以術運庫中錢米買軍倡亂。已而文彥博率師討之,其時張鸞、卜吉、彈子和尚見則無道,皆先去,而文彥博軍尚不能克。幸得彈子和尚化身諸葛遂智助文,鎮伏邪法;馬遂詐降擊則裂其唇,使不能持咒;李遂又率掘子軍作地道入城;乃擒則及永兒。奏功者三人皆名遂,故曰《三遂平妖傳》也。
《平妖傳》今通行本十八卷四十回,有楚黃張無咎序,雲是龍子猶所補。其本成於明泰昌元年 一六二○ ,前加十五回,記袁公受道法於九天玄女,複為彈子和尚所盜,及妖狐聖姑姑煉法事。他五回則散入舊本各回間,多補述諸怪民道術。事跡於意造而外,亦采取他雜說,附會入之。如第二十九回敘杜七聖賣符,並呈幻術,斷小兒首,覆以衾即複續,而偶作大言,為彈子和尚所聞,遂攝小兒生魂,入麵店覆楪子下,杜七聖咒之再三,兒竟不起。
杜七聖慌了,看著那看的人道:“眾位看官在上,道路雖然各別,養家總是一般,隻因家火相逼。適間言語不到處,望看官們恕罪則個。這番教我接了頭,下來吃杯酒,四海之內,皆相識也。”杜七聖伏罪道:“是我不是了,這番接上了。”隻顧口中念咒,揭起臥單看時,又接不上。杜七聖焦躁道:“你教我孩兒接不上頭,我又求告你再三,認自己的不是,要你恕饒,你卻直恁的無理。”便去後麵籠兒內取出一個紙包兒來,就打開,撮出一顆葫蘆子,去那地上,把土來掘鬆了,把那顆葫蘆子埋在地下,口中念念有詞,噴上一口水,喝聲:“疾!”可霎作怪:隻見地下生出一條藤兒來,漸漸的長大,便生枝葉,然後開花,便見花謝,結一個小葫蘆兒。一夥人見了,都喝采道:“好!”杜七聖把那葫蘆兒摘下來,左手提著葫蘆兒,右手拿著刀,道:“你先不近道理,收了我孩兒的魂魄,教我接不上頭,你也休想在世上活了!”看著葫蘆兒,攔腰一刀,剁下半個葫蘆兒來。卻說那和尚在樓上,拿起麵來卻待要吃;隻見那和尚的頭從腔子上骨碌碌滾將下來。一樓上吃麵的人都吃一驚,小膽的丟了麵跑下樓去了,大膽的立住了腳看。隻見那和尚慌忙放下碗和箸,起身去那樓板上摸,一摸摸著了頭,雙手捉住兩隻耳朵,掇那頭安在腔子上,安得端正,把手去摸一摸。和尚道:“我隻顧吃麵,忘還了他的兒子魂魄,”伸手去揭起楪兒來。這裏卻好揭得起楪兒,那裏杜七聖的孩兒早跳起來;看的人發聲喊。杜七聖道:“我從來行這家法術,今日撞著師父了。”…… 第二十九回下《杜七聖狠行續頭法》
此蓋相傳舊話,尉遲偓 《中朝故事》 雲在唐鹹通中,謝肇淛 《五雜組》六 又以為明嘉靖隆慶間事,惟術人無姓名,僧亦死,是書略改用之。馬遂擊賊被殺則當時事實,宋鄭獬有《馬遂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