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一代文人之為誌怪,既平實而乏文彩,其傳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聞,擬古且遠不逮,更無獨創之可言矣。然在市井間,則別有藝文興起。即以俚語著書,敘述故事,謂之“平話”,即今所謂“白話小說”者是也。

然用白話作書者,實不始於宋。清光緒中,燉煌千佛洞之藏經始顯露,大抵運入英法,中國亦拾其餘藏京師圖書館;書為宋初所藏,多佛經,而內有俗文體之故事數種,蓋唐末五代人鈔,如《唐太宗入冥記》,《孝子董永傳》,《秋胡小說》則在倫敦博物館,《伍員入吳故事》則在中國某氏,惜未能目睹,無以知其與後來小說之關係。以意度之,則俗文之興,當由二端,一為娛心,一為勸善,而尤以勸善為大宗,故上列諸書,多關懲勸,京師圖書館所藏,亦尚有俗文《維摩》《法華》等經及《釋迦八相成道記》《目連入地獄故事》也。

《唐太宗入冥記》首尾並闕,中間僅存,蓋記太宗殺建成元吉,生魂被勘事者;諱其本朝之過,始盛於宋,此雖關涉太宗,故當仍為唐人之作也,文略如下:

……判官懆惡,不敢道名字。帝曰:“卿近前來。”輕道:“姓崔,名子玉。”“朕當識。”言訖,使人引皇帝至院門,使人奏曰:“伏惟陛下且立在此,容臣入報判官速來。”言訖,使來者到廳拜了:“啟判官:奉大王處,太宗是生魂到,領判官推勘,見在門外,未敢引。”判官聞言,驚忙起立,……

宋有《梁公九諫》一卷 在《士禮居叢書》中 ,文亦樸陋如前記,書敘武後廢太子為廬陵王,而欲傳位於侄武三思,經狄仁傑極諫者九,武後始感悟,召還複立為太子。卷首有範仲淹《唐相梁公碑文》,乃貶守番陽時作,則書出當在明道二年 一○三三 以後矣。

第六諫

則天睡至三更,又得一夢,夢與大羅天女對手著棋,局中有子,旋被打將,頻輸天女,忽然驚覺。來日受朝,問諸大臣,其夢如何?狄相奏曰:“臣圓此夢,於國不祥。陛下夢與大羅天女對手著棋,局中有子,旋被打將,頻輸天女:蓋謂局中有子,不得其位,旋被打將,失其所主。今太子廬陵王貶房州千裏,是謂局中有子,不得其位,遂感此夢。臣願東宮之位,速立廬陵王為儲君,若立武三思,終當不得!”

然據現存宋人通俗小說觀之,則與唐末之主勸懲者稍殊,而實出於雜劇中之“說話”。說話者,謂口說古今驚聽之事,蓋唐時亦已有之,段成式《酉陽雜俎》 《續集》四《貶誤篇》 有雲:“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觀雜戲,有市人小說,呼扁鵲作‘褊鵲’字,上聲。……”李商隱《驕兒詩》 集一 亦雲:“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似當時已有說三國故事者,然未詳。宋都汴,民物康阜,遊樂之事甚多,市井間有雜伎藝,其中有“說話”,執此業者曰“說話人”。說話人又有專家,孟元老 《東京夢華錄》五 嚐舉其目,曰小說,曰合生,曰說諢話,曰說三分,曰說《五代史》。南渡以後,此風未改,據吳自牧 《夢粱錄》二十 所記載則有四科如下:

說話者,謂之舌辨,雖有四家數,各有門庭:

且“小說”名“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公案撲刀杆棒發跡變態之事。……談論古今,如水之流。

“談經”者,謂演說佛書,“說參請”者,謂賓主參禪悟道等事。……又有“說諢經”者。

“講史書”者,謂講說《通鑒》漢唐曆代書史文傳興廢戰爭之事。

“合生”,與起今隨今相似,各占一事也。

灌園耐得翁 《都城紀勝》 述臨安盛事,亦謂說話有四家,曰小說,曰說經說參請,曰說史,曰合生,而分小說為三類,即“一者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搏拳提刀趕棒及發跡變態之事;說鐵騎兒,謂士馬金鼓之事”是也。周密之書 《武林舊事》六 ,敘四科又略異,曰演史,曰說經諢經,曰小說,曰說諢話,無合生;且謂小說有雄辯社 卷三 ,則其時說話人不惟各守家數,且有集會以磨煉其技藝者矣。

說話之事,雖在說話人各運匠心,隨時生發,而仍有底本以作憑依,是為“話本”。《夢粱錄》 二十 影戲條下雲:“其話本與講史書者頗同,大抵真假相半。”又小說講經史條下雲:“蓋小說者,能講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捏合。”《都城紀勝》所說同,惟“捏合”作“提破”而已。是知講史之體,在曆敘史實而雜以虛辭,小說之體,在說一故事而立知結局,今所存《五代史平話》及《通俗小說》殘本,蓋即此二科話本之流,其體式正如此。

《新編五代史平話》者,講史之一,孟元老所謂“說《五代史》”之話本,此殆近之矣。其書梁唐晉漢周每代二卷,各以詩起,次入正文,又以詩終。惟《梁史平話》始於開辟,次略敘曆代興亡之事,立論頗奇,而亦雜以誕妄之因果說。

龍爭虎戰幾春秋,五代梁唐晉漢周,

興廢風燈明滅裏,易君變國若傳郵。

粵自鴻荒既判,風氣始開,伏羲畫八卦而文籍生,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那時諸侯皆已順從,獨蚩尤共炎帝侵暴諸侯,不服王化。黃帝乃帥諸侯,興兵動眾,…… 遂殺死炎帝,活捉蚩尤,萬國平定,這黃帝做著個廝殺的頭腦,教天下後世習用幹戈。 ……湯伐桀,武王伐紂,皆是以臣弑君,篡奪了夏殷的天下。湯武不合做了這個樣子,後來周室衰微,諸侯強大,春秋之世二百四十年之間,臣弑其君的也有,子弑其父的也有。孔子聖人為見三綱淪,九法,秉那直筆,做一卷書,喚做《春秋》,褒獎他善的,貶罰他惡的,故孟子道是“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隻有漢高祖姓劉字季,他取秦始皇天下不用纂弑之謀,真個是:

手拿三尺龍泉劍,奪卻中原四百州。

劉季殺了項羽,立著國號曰漢,隻因疑忌功臣,如韓王信彭越陳豨之徒,皆不免族滅誅夷。這三個功臣抱屈銜冤,訴於天帝,天帝可憐見三個功臣無辜被戮,令他每三個托生做三個豪傑出來:韓信去曹家托生做著個曹操,彭越去孫家托生做著個孫權,陳豨去那宗室家托生做著個劉備。這三個分了他的天下,……三國各有史,道是《三國誌》是也。……

於是更自晉及唐,以至黃巢變亂,朱氏立國,其下卷今闕,必當訖於梁亡矣。全書敘述,繁簡頗不同,大抵史上大事,即無發揮,一涉細故,便多增飾,狀以駢儷,證以詩歌,又雜諢詞,以博笑噱,如說黃巢下第,與朱溫等為盜,將劫侯家莊馬評事時途中情景,即其例也:

……黃巢道:“若去劫他時,不消賢弟下手,咱有桑門劍一口,是天賜黃巢的,咱將劍一指,看他甚人,也抵敵不住。”道罷便去,行過一個高嶺,名做懸刀峰,自行了半個日頭,方得下嶺。好座高嶺!是:根盤地角,頂接天涯,蒼蒼老檜拂長空,挺挺孤鬆侵碧漢,山雞共日雞齊鬥,天河與澗水接流,飛泉飄雨腳廉纖,怪石與雲頭相軋。怎見得高?

幾年下一樵夫,至今未曾到底。

黃巢兄弟四人過了這座高嶺,望見那侯家莊。好座莊舍!但見:石惹閑雲,山連溪水,堤邊垂柳,弄風嫋嫋拂溪橋,路畔閑花,映日叢叢遮野渡。那四個兄弟望見莊舍遠不出五裏田地,天色正晡,同入個樹林中嚲了,待晚西卻行到那馬家門首去。……

《京本通俗小說》不知本幾卷,今存卷十至十六,每卷一篇,曰《碾玉觀音》,曰《菩薩蠻》,曰《西山一窟鬼》,曰《誌誠張主管》,曰《拗相公》,曰《錯斬崔寧》,曰《馮玉梅團圓》等,每篇各具首尾,頃刻可了,與吳自牧所記正同。其取材多在近時,或采之他種說部,主在娛心,而雜以懲勸。體製則什九先以閑話或他事,後乃綴合,以入正文。如《碾玉觀音》因欲敘鹹安郡王遊春,則輒舉春詞至十餘首:

山色晴嵐景物佳,暖烘回雁起平沙,東郊漸覺花供眼,南陌依稀草吐芽。 堤上柳,未藏鴉,尋芳趁步到山家,隴頭幾樹紅梅落,紅杏枝頭未著花。

這首《鷓鴣天》說孟春景致,原來又不如仲春詞做得好:

………………

這三首詞,都不如王荊公看見花瓣兒片片風吹下地來,原來這春歸去是東風斷送的。有詩道:

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

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蘇東坡道,不是東風斷送春歸去,是春雨斷送春歸去。有詩道:

雨前初見花間蕊,雨後全無葉底花,

蜂蝶紛紛過牆去,卻疑春色在鄰家。

秦少遊道,也不幹風事,也不幹雨事,是柳絮飄將春色去。有詩道:

三月柳花輕複散,飄揚淡**送春歸,

此花本是無情物,一向東飛一向西。

………………

王岩叟道,也不幹風事,也不幹雨事,也不幹柳絮事,也不幹胡蝶事,也不幹黃鶯事,也不幹杜鵑事,也不幹燕子事,是九十日春光已過春歸去。曾有詩道:

怨風怨雨兩俱非,風雨不來春亦歸,

腮邊紅褪青梅小,口角黃消乳燕飛,

蜀魄健啼花影去,吳蠶強食柘桑稀,

直惱春歸無覓處,江湖辜負一蓑衣。

說話的因甚說這春歸詞?紹興年間,行在有個關西延州延安府人,本身是三鎮節度使鹹安郡王,當時怕春歸去,將帶著許多鈞眷遊春,……

此種引首,與講史之先敘天地開辟者略異,大抵詩詞之外,亦用故實,或取相類,或取不同,而多為時事。取不同者由反入正,取相類者較有淺深,忽而相牽,轉入本事,故敘述方始,而主意已明,耐得翁之所謂“提破”,吳自牧之所謂“捏合”,殆指此矣。凡其上半,謂之“得勝頭回”,頭回猶雲前回,聽說話者多軍民,故冠以吉語曰得勝,非因進講宮中,因有此名也。至於文式,則與《五代史平話》之鋪敘瑣事處頗相似,然較詳。《西山一窟鬼》述吳秀才一為鬼誘,至所遇無一非鬼,蓋本之《鬼董》 四 之《樊生》,而描寫委曲瑣細,則雖明清演義亦無以過之,如其記訂婚之始雲:

……開學堂後,有一年之上,也罪過,那街上人家都把孩子們來與它教訓,頗有些趲足。當日正在學堂裏教書,隻聽得青布簾兒上鈴聲響,走將一個人入來。吳教授看那入來的人:不是別人,卻是十年前搬去的鄰舍王婆。原來那婆子是個“撮合山”,專靠做媒為生。吳教授相揖罷,道:“多時不見。而今婆婆在那裏住?”婆子道:“隻道教授忘了老媳婦,如今老媳婦在錢塘門裏沿城住。”教授問:“婆婆高壽?”婆子道:“老媳婦犬馬之年七十有五。教授青春多少?”教授道:“小子二十有二。”婆子道:“教授方才二十有二,卻象三十以上人,想教授每日價費多少心神;據我媳婦愚見,也少不得一個小娘子相伴。”教授道:“我這裏也幾次問人來,卻沒這般頭腦。”婆子道:“這個‘不是冤家不聚會’。好教官人得知,卻有一頭好親在這裏,一千貫錢房計,帶一個從嫁,又好人才,卻有一床樂器都會,又寫得算得,又是嗻大官府第出身,隻要嫁個讀書官人。教授卻是要也不?”教授聽得說罷,喜從天降,笑逐顏開,道:“若還真個有這人時,可知好哩!隻是這個小娘子如今在那裏?”……

南宋亡,雜劇消歇,說話遂不複行,然話本蓋頗有存者,後人目染,仿以為書,雖已非口談,而猶存曩體,小說者流有《拍案驚奇》《醉醒石》之屬,講史者流有《列國演義》《隋唐演義》之屬,惟世間於此二科,漸不複知所嚴別,遂俱以“小說”為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