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既平一宇內,收諸國圖籍,而降王臣佐多海內名士,或宣怨言,遂盡招之館閣,厚其廩餼,使修書,成《太平禦覽》、《文苑英華》各一千卷;又以野史傳記小說諸家成書五百卷,目錄十卷,是為《太平廣記》,以太平興國二年 九七七 三月奉詔撰集,次年八月書成表進,八月奉敕送史館,六年正月奉旨雕印板 據《宋會要》及《進書表》 ,後以言者謂非後學所急,乃收版貯太清樓,故宋人反多未見。《廣記》采摭宏富,用書至三百四十四種,自漢晉至五代之小說家言,本書今已散亡者,往往賴以考見,且分類纂輯,得五十五部,視每部卷帙之多寡,亦可知晉唐小說所敘,何者為多,蓋不特稗說之淵海,且為文心之統計矣。今舉較多之部於下,其末有雜傳記九卷,則唐人傳奇文也。
神仙五十五卷 女仙十五卷 異僧十二卷
報應三十三卷 征應 休咎也 十一卷 定數十五卷
夢七卷 神二十五卷 鬼四十卷
妖怪九卷 精怪六卷 再生十二卷
龍八卷 虎八卷 狐九卷
《太平廣記》以李昉監修,同修者十二人,中有徐鉉,有吳淑,皆嚐為小說,今俱傳。鉉字鼎臣,揚州廣陵人,南唐翰林學士,從李煜入宋,官至直學士院給事中散騎常侍,淳化二年坐累謫靜難行軍司馬,中寒卒於貶所,年七十六 九一六——九九一 ,事詳《宋史·文苑傳》。鉉在唐時已作誌怪,曆二十年成《稽神錄》六卷,僅一百五十事,比修《廣記》,常希收采而不敢自專,使宋白問李昉,昉曰:“詎有徐率更言無稽者!”遂得見收。然其文平實簡率,既失六朝誌怪之古質,複無唐人傳奇之纏綿,當宋之初,誌怪又欲以“可信”見長,而此道於是不複振也。
廣陵有王姥,病數日,忽謂其子曰:“我死,必生西溪浩氏為牛,子當贖之,而我腹下有‘王’宇是也。”頃之遂卒,其西溪者,海陵之西地名也;其民浩氏,生牛,腹有白毛成“王”字。其子尋而得之,以束帛贖之以歸。 卷二
瓜村有漁人,妻得勞瘦疾,轉相傳染,死者數人。或雲:取病者生釘棺中,棄之,其病可絕。頃之,其女病,即生釘棺中,流之於江,至金山,有漁人見而異之,引之至岸,開視之,見女子猶活,因取置漁舍中,多得鰻魚以食之,久之病愈,遂為漁人之妻,至今尚無恙。 卷三
吳淑,徐鉉婿也,字正儀,潤州丹陽人,少而俊爽,敏於屬文,在南唐舉進士,以校書郎直內史,從李煜歸宋,仕至職方員外郎,鹹平五年卒,年五十六 九四七——一○○二 ,亦見《宋史·文苑傳》。所著《江淮異人錄》三卷,今有從《永樂大典》輯成本,凡二十五人,皆傳當時俠客術士及道流,行事大率詭怪。唐段成式作《酉陽雜俎》,已有《盜俠》一篇,敘怪民奇異事,然僅九人,至薈萃諸詭幻人物,著為專書者,實始於吳淑,明人鈔《廣記》偽作《劍俠傳》又揚其波,而乘空飛劍之說日熾;至今尚不衰。
成幼文為洪州錄事參軍,所居臨通衢而有窗。一日坐窗下,時雨霽泥濘而微有路,見一小兒賣鞋,狀甚貧窶,有一惡少年與兒相遇,鞋墮泥中。小兒哭求其價,少年叱之不與。兒曰:“吾家且未有食,待賣鞋營食,而悉為所汙。”有書生過,憫之,為償其值。少年怒曰:“兒就我求食,汝何預焉?”因辱罵之。生甚有慍色;成嘉其義,召之與語,大奇之,因留之宿。夜共話,成暫入內,及複出,則失書生矣,外戶皆閉,求之不得,少頃複至前曰:“旦來惡子,吾不能容,已斷其首。”乃擲之於地。成驚曰:“此人誠忤君子,然斷人之首,流血在地,豈不見累乎?”書生曰:“無苦。”乃出少藥,傅於頭上,捽其發摩之,皆化為水,因謂成曰:“無以奉報,願以此術授君。”成曰:“某非方外之士,不敢奉教。”書生於是長揖而去,重門皆鎖閉,而失所在。
宋代雖雲崇儒,並容釋道,而信仰本根,夙在巫鬼,故徐鉉吳淑而後,仍多變怪讖應之談,張君房之《乘異記》 鹹平元年序 ,張師正之《括異誌》,聶田之《祖異誌》 康定元年序 ,秦再思之《洛中紀異》,畢仲詢之《幕府燕閑錄》 元豐初作 ,皆其類也。迨徽宗惑於道士林靈素,篤信神仙,自號“道君”,而天下大奉道法。至於南遷,此風未改,高宗退居南內,亦愛神仙幻誕之書,時則有知興國軍曆陽郭彖字次象作《睽車誌》五卷,翰林學士鄱陽洪邁字景盧作《夷堅誌》四百二十卷,似皆嚐呈進以供上覽。諸書大都偏重事狀,少所鋪敘,與《稽神錄》略同,顧《夷堅誌》獨以著者之名與卷帙之多稱於世。
洪邁幼而強記,博極群書,然從二兄試博學宏詞科獨被黜,年五十始中第,為敕令所刪定官。父皓曾忤秦檜,憾並及邁,遂出添差教授福州,累遷吏部郎兼禮部;嚐接伴金使,頗折之,旋為報聘使,以爭朝見禮不屈,幾被抑留,還朝又以使金辱命論罷,尋起知泉州,又曆知吉州,贛州,婺州,建寧及紹興府,淳熙二年以端明殿學士致仕卒,年八十 一○九六——一一七五 ,文敏,有傳在《宋史》。邁在朝敢於讜言,又廣見洽聞,多所著述,考訂辨證,並越常流,而《夷堅誌》則為晚年遣興之書,始刊於紹興末,絕筆於淳熙初,十餘年中,凡成甲至癸二百卷,支甲至支癸三甲至三癸各一百卷,四甲四乙各十卷,卷帙之多,幾與《太平廣記》等,今惟甲至丁八十卷支甲至支戊五十卷三誌若幹卷,又摘鈔本五十卷及二十卷存。奇特之事,本緣希有見珍,而作者自序,乃甚以繁夥自憙,耄期急於成書,或以五十日作十卷,妄人因稍易舊說以投之,至有盈數卷者,亦不暇刪潤,徑以入錄 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十一雲 ,蓋意在取盈,不能如本傳所言“極鬼神事物之變”也。惟所作小序三十一篇,什九“各出新意,不相複重”,趙與旹嚐撮其大略入所著《賓退錄》 八 ,歎為“不可及”,則於此書可謂知言者已。
傳奇之文,亦有作者:今訛為唐人作之《綠珠傳》一卷,《楊太真外傳》二卷,即宋樂史之撰也,《宋誌》又有《滕王外傳》《李白外傳》《許邁傳》各一卷,今俱不傳。史字子正,撫州宜黃人,自南唐入宋為著作佐郎,出知陵州,以獻賦召為三館編修,又累獻所著書共四百二十餘卷,皆記敘科第孝弟神仙之事者,遷著作郎,直史館,轉太常博士,出知舒州,知黃州,又知商州,複職後再入文館,掌西京勘磨司,賜金紫,景德四年卒,年七十八 九三○——一○○七 ,事詳《宋史·樂黃目傳》首。史又長於地理,有《太平寰宇記》二百卷,征引群書至百餘種,而時雜以小說家言,至綠珠太真二傳,本薈萃稗史成文,則又參以輿地誌語;篇末垂誡,亦如唐人,而增其嚴冷,則宋人積習如是也,於《綠珠傳》最明白:
……趙王倫亂常,孫秀使人求綠珠,……崇勃然曰:“他無所愛,綠珠不可得也!”秀自是譖倫族之。收兵忽至,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獲罪。”綠珠泣曰:“願效死於君前!”於是墮樓而死。崇棄東市,後人名其樓曰綠珠樓。樓在步庚裏,近狄泉;泉在正城之東。綠珠有弟子宋褘,有國色,善吹笛,後入晉明帝宮中。今白州有一派水,自雙角山出,合容州江,呼為綠珠江,亦猶歸州有昭君村昭君場,吳有西施穀脂粉塘,蓋取美人出處為名。又有綠珠井,在雙角山下,故老傳雲,汲此井飲者,誕女必多美麗,裏閭有識者以美色無益於時,因以巨石鎮之,爾後有產女端妍者,而七竅四肢多不完具。異哉,山水之使然!……
……其後詩人題歌舞妓者,皆以綠珠為名。……其故何哉?蓋一婢子,不知書,而能感主恩,憤不顧身,誌烈懍懍,誠足使後人仰慕歌詠也。至有享厚祿,盜高位,亡仁義之性,懷反複之情,暮四朝三,唯利是務,節操反不若一婦人,豈不愧哉?今為此傳,非徒述美麗,窒禍源,且欲懲戒辜恩背義之類也。……
其後有亳州譙人秦醇字子複 一作子履 ,亦撰傳奇,今存四篇,見於北宋劉斧所編之《青瑣高議前集》及《別集》。其文頗欲規撫唐人,然辭意皆蕪劣,惟偶見一二好語,點綴其間;又大抵托之古事,不敢及近,則仍由士習拘謹之所致矣,故樂史亦如此。一曰《趙飛燕別傳》,序雲得之李家牆角破筐中,記趙後入宮至自縊,複以冥報化為大黿事,文中有“蘭湯灩灩,昭儀坐其中,若三尺寒泉浸明玉”語,明人遂或擊節詫為真古籍,與今人為楊慎偽造之漢《雜事秘辛》所惑正同。所謂漢伶玄撰之《飛燕外傳》亦此類,但文辭殊勝而已。二曰《驪山記》,三曰《溫泉記》,言張俞不第還蜀,於驪山下就故老問楊妃逸事,故老為具道;他日俞再經驪山,遇楊妃遣使相召,問人間事,且賜浴,明日敕吏引還,則驚起如夢覺,乃題詩於驛,後步野外,有牧童送酬和詩,雲是前日一婦人之所托也。四曰《譚意歌傳》,則為當時故事:意歌本良家子,流落長沙為倡,與汝州民張正字者相悅,婚約甚堅,而正字迫於母命,竟別娶;越三年妻歿,適有客來自長沙,責正字負義,且述意歌之賢,遂迎以歸。後其子成進士,意歌“終身為命婦,夫妻偕老,子孫繁茂”,蓋襲蔣防之《霍小玉傳》,而結以“團圓”者也。
不知何人作者有《大業拾遺記》二卷,題唐顏師古撰,亦名《隋遺錄》。跋言會昌年間得於上元瓦棺寺閣上,本名《南部煙花錄》,乃《隋書》遺稿,惜多缺落,因補以傳;末無名,蓋與造本文者出一手。記起於煬帝將幸江都,命麻叔謀開河,次及途中諸縱恣事,複造迷樓,怠荒於內,時之人望,乃歸唐公,宇文化及將謀亂,因請放官奴分直上下,詔許之,“是有焚草之變”。其敘述頗陵亂,多失實,而文筆明麗,情致亦時有綽約可觀覽者。
……長安貢禦車女袁寶兒,年十五,腰肢纖墮,冶多態,帝寵愛之特厚。時洛陽進合蒂迎輦花,雲得之嵩山塢中,人不知名,采者異而貢之。……帝令寶兒持之,號曰“司花女”。時虞世南草征遼指揮德音敕於帝側,寶兒注視久之。帝謂世南曰:“昔傳飛燕可掌上舞,朕常謂儒生飾於文字,豈人能若是乎?及今得寶兒,方昭前事;然多憨態,今注目於卿,卿才人,可便嘲之!”世南應詔為絕句曰:“學畫鴉黃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惜,長把花枝傍輦行。”帝大悅。……
……帝昏湎滋深,往往為妖祟所惑,嚐遊吳公宅雞台,恍惚間與陳後主相遇。……舞女數十許,羅侍左右,中一人迥美,帝屢目之。後主雲:“殿下不識此人耶?即麗華也。每憶桃葉山前乘戰艦與此子北渡,爾時麗華最恨,方倚臨春閣試東郭紫毫筆,書小砑紅綃作答江令‘璧月’句,詩詞未終,見韓擒虎躍青驄駒,擁萬甲直來衝人,都不存去就,便至今日。”俄以綠文測海蠡酌紅粱新醞勸帝,帝飲之甚歡,因請麗華舞“玉樹**”,麗華辭以拋擲歲久,自井中出來,腰肢依拒,無複往時姿態,帝再三索之,乃徐起終一曲。後主問帝:“蕭妃何如此人?”帝曰:“春蘭秋菊,各一時之秀也。”……
又有《開河記》一卷,敘麻叔謀奉隋煬詔開河,虐民掘墓,納賄,食小兒,事發遂誅死;《迷樓記》一卷,敘煬帝晚年荒恣,因王義切諫,獨居二日,以為不樂,複入宮,後聞童謠,自識運盡。《海山記》二卷,則始自降生,次及興土木,見妖鬼,幸江都,詢王義,以至遇害,無不具記。三書與《隋遺錄》相類,而敘述加詳,顧時雜俚語,文采遜矣。《海山記》已見於《青瑣高議》中,自是北宋人作,餘當亦同,今本有題唐韓偓撰者,明人妄增之。帝王縱恣,世人所不欲遭而所樂道,唐人喜言明皇,宋則益以隋煬,明羅貫中複撰集為《隋唐誌傳》,清褚人獲又增改以為《隋唐演義》。
《梅妃傳》一卷亦無撰人,蓋見當時圖畫有把梅美人號梅妃者,泛言唐明皇時人,因造此傳,謂為江氏名采蘋,入宮因太真妬複見放,值祿山之亂,死於兵。有跋,略謂傳是大中二年所寫,在萬卷朱遵度家,今惟葉少蘊與予得之;末不署名,蓋亦即撰本文者,自雲與葉夢得同時,則南渡前後之作矣。今本或題唐曹鄴撰,亦明人妄增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