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知溫從不會主動把誰帶到家裏來,這點尹奶奶最清楚。自家孫子平生最討厭的,就是每個來家裏玩的小孩下意識會問的問題:你爸媽怎麽一年四季都不在家。
再長大些,懂禮貌的小孩就不會這麽問了。
但尹知溫早已形成條件反射。
陳非寒本想買點水果帶上,但同桌飛快地製止了他。要讓尹奶奶看見高中生進門帶水果,她得花一年時間反省尹家禮儀。家屬樓不高,統共五層,兩室一廳一衛,撐死了九十平方米,男生窩在客廳沙發邊緣,深以為屁股下的紅木應該是真玩意兒。
入目,電視機還是從前的大腦袋,靠物理拍打更換清晰度。機頂盒吊著最後一口*氣,牌子破產了都沒換。餐廳和客廳用裝飾木櫃隔開——這櫃子上的玩意兒應該很有門道,但陳非寒不懂,甚至不敢看懂。尹奶奶拿了零嘴來,一股腦全倒茶幾的籃子裏,他粗略數了數,好家夥,隻有東江魚勉強不算垃圾食品。
“不愛吃?”尹奶奶很不理解地眨眼睛,“我超愛吃的啊。”
“不是,”陳非寒拿起一包衛龍,“您吃這個?”
“啊,”尹奶奶說,“甜的,好吃,我吃不完一包大的,開了一起吃?”
“……”
尹知溫,你家這像話嗎?!
剛把花盆搬完的尹知溫仿佛聽見這話似的,衝上來就把辣條收拾了:“你少吃點兒這種東西吧,拜托,七老八十的人了還吃這玩意。”
“瞧你,”尹奶奶很不讚同,“這是飲食文化的時代表達,年紀大怎麽就不能吃了?”
還得是你奶奶高級。陳非寒憋不住,頭埋在沙發墊上,笑得稍不注意就要漏口水。尹知溫癱著臉坐著,看自家老太婆一個勁兒地拆包,滿嘴炮彈不敢打,唯唯諾諾全吞肚子裏。初次見麵才十分鍾呢,他看了眼掛鍾想,這在座的人怎麽跟認識了十年似地?!
“你手上那個味道不行,油做得太差,”尹奶奶非常專業地接過小同學的同款藕片,“你吃不吃素肉?”
“那家素肉不是最好吃的,”陳非寒也給了一個十分專業的回複,“要買省內產的,又辣又香,就是牌子不太出名。”
他說完還體貼地回頭問同桌:“你吃不吃?”
“他不吃,”尹奶奶嫌棄地說,“他金貴得很,不好的油一吃就反胃。”
得,尹知溫眼觀鼻鼻觀心,我坐這兒就是討嫌的。
文一的男生群喊著上號,陳非寒忙著聊天沒注意,尹知溫是看了好幾次了。他多次小聲鬧別扭,聲稱再不去剪頭發就去打遊戲——小同學嗯嗯啊啊敷衍了事,最後大手一揮,說你趕緊的去,別吵吵。
於是今天的召喚師峽穀多了一個嘎嘎亂殺的疾風劍豪。
進了11月,南方的秋季特征已經非常明顯。很多省城學生有午睡習慣,常說省城隻過夏和冬,氣候催人打瞌睡。陳非寒一連吃了好幾包高熱量辣條,昏昏沉沉地直犯困。尹奶奶拿著相冊來他身邊坐,他的精神這才勉強拔高一厘米。
“你怎麽都不打遊戲?”尹奶奶好奇地指著尹知溫的房間,“還以為你和知溫一起打呢。”
“以前打,現在不知怎麽的暈3D,”陳非寒說,“很多遊戲都打不了,隻能打平麵的。”
“平麵的?”
“嗯,”陳非寒催促著小老太翻相冊,“比如家園保衛戰啊那些,遊戲也要動腦子,我不愛動腦子,最擅長就疊疊樂,一疊幾千分。”
說完,尹奶奶正巧翻到第一頁。一個灰頭土臉的小孩兒在河岸邊趴著,身穿老頭衫,左手拿著小土鏟,右手朝拍照的地方招手示意。
“他小時候,”尹奶奶解釋道,“我孫子是個人物,他拍這張照片的那一年……09年?應該是09年,舅舅家買的別墅在裝修,他去看,正巧碰上請來的風水大師。”
陳非寒還真就信這類玩意兒,他睡意都去了一半,問:“發生什麽了?”
“知溫在那坐著呢,大師一來就問,你為什麽坐那兒?他就說這兒最舒服,大師又問那這宅子裏是哪兒讓你不舒服了嗎?知溫就說舅舅家主臥,大師當即要把這孩子領走,上山作徒弟。”
“真……真的?”陳非寒嚇了一跳,不由盯著照片上的孩子,仔細觀察起來。那小孩兒年紀還小,五官稚嫩又精致,本就小的臉沾了泥巴,更顯得有些瘦弱了。
很神奇,他想,完全無法和現在的仙女聯係起來。
“那他為什麽沒去?”陳非寒下意識接話,“我家那邊也有神棍,生辰八字很會算的,熬出頭了不愁吃穿。”
“因為不能打遊戲,”尹奶奶回憶著那個語氣,“為什麽我才這麽點大就要被決定人生?這話一說完,大師就特別遺憾地走了。”
沒收錢,也沒有留下任何聯係方式。倒是臨走前,特意囑咐了尹知溫的親戚,將來結緣時一定要謹慎算一下八字才好。
這些後續陳非寒並不清楚,他隻是莫名其妙地在想,為什麽無法聯係起來呢?照片裏的孩子不過是五官等比例縮小,明明和長大後一模一樣。
是因為這雙眼睛嗎?
這雙和年齡不符的,不算多麽天真的眼睛。
這雙眼睛好像下凡很多次了,每一次都下凡很久,然後再落魄地回到天上,看別人如何熱鬧。他好像不太會融入人群,隻能隨著年齡自學成才,然後偽裝成普通人的模樣。
但實話說,這雙眼睛自己又好像是見過的。
是在哪兒呢?
陳非寒坐在沙發上,看著尹奶奶一頁一頁往後翻,思緒卻飄了十萬八千裏。看書的尹知溫、植樹的尹知溫、放學的尹知溫、甚至是和考古隊合影的尹知溫……這些不曾見過的樣子鮮明地平鋪於眼前,他卻沒有餘力好好地想象一下。
這座九十平米的小屋僅僅隻有兩室一廳一衛,尹奶奶和她老伴兒睡一間,尹知溫睡一間,那父母呢?父母睡哪間?
啊……想到這,陳非寒恍然大悟地發現,原來這孩子他在政教處見過。
初遇的那一天,仍然九歲的尹知溫站在辦公室的一角,別扭地不知該如何跟媽媽說話。他連接納熱鬧都學得缺斤少兩,更不會懂如何麵對理應親近之人的關心。
承裝愛意的容器,並沒有隨著年齡長大。
感情與日俱增,它也永遠隻能裝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了。
這樣的認知讓陳非寒的胸口劇烈疼痛起來,他愣愣地看著相冊,盡量把表情做得柔和一些。尹奶奶到了年紀,說太多話也費神,介紹一句比一句簡短。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驚覺已經到了晚飯時間。
“如果你和知溫高一就認識,還能早幾個月來,”尹奶奶遺憾地合起相冊,趕忙找了杯水解渴,“我們這兒的小龍蝦是一絕,附近的人都知道。”
“不過也沒事,”她笑得嗬嗬嗬的,“知溫下廚,不遜色。”
此刻廚子大人正在飽受折磨,他的戰績剛剛起飛,馬上遭受係統製裁。剛把疾風劍豪換下去,一手提莫打得自己尷尬病都犯了。張胖子死死守住上路,一直在耳機警告許正傑別搞下飯操作:“別越塔別越塔,看兵線!你娘的看兵線!讓尹哥苟著打後期!”
“還後期呢這蘑菇我真種不下去了,”尹知溫喊,“打野來了打野來了救命救命救命!”
猴子在偷野,急急忙來下路撈人,隻來得及看到一個死透了的矮子。對麵的五個人眾誌成城,仙女從泉水出來一次就胖揍一次,死活不讓他發育。他倒好,打到最後也不急了,幹脆癱在靠背上,笑著看猴子滿地圖救駕。
“等著,”耳機裏傳來相當有氣勢的嚎叫聲,“你奶奶的,就你們也敢囂張?”
陳非寒進來的時候,正好碰上文一的絕地反擊。他們高地塔倒了兩個,團戰是最後的希望了。此時敵方稀裏糊塗僅剩一個輔助,那小可憐剛走沒兩步,一腳踩進尹知溫的蘑菇坑裏——行行好吧,哪料爬兩步又踩一腳,徹底團滅了。
“我真惡心,”尹知溫實話實說,“看看這提莫,不是我說,也太惡心了。”
許正傑無語地打斷隊友的變態式自誇:“得了啊得了,寒哥不是說去你家嗎?他人呢?”
“這兒呢,”陳非寒湊近了些,盡量在耳機附近說,“人我拐走了啊,你們玩。”
話音剛落,幾個人就在耳機裏聽到寒哥的持續輸出:“聲音開這麽大是想讓自己聾掉?啊?!我在外麵喊了你這麽久,敢情喊空氣呢?趕緊的,難怪視力差,眼睛都要頂到電腦屏幕前麵去了!”
“你是我媽嗎——”
陳非寒心領神會:“兒子——”
“哎喲,”張胖子在耳機裏喊,“肉麻死了,有事快點走!”
男生們的隊伍臨時解散,隻得摸索晚上該怎麽過了。今天的晚飯尹知溫早有預料,自家奶奶是必不可能動手的。他把陳非寒送到理發店,自己去菜市場買了點肥肉炸油。這兩張大嘴估計也用不著吃太好,早消化早舒坦,省得晚上睡不著。
他一直有些雲裏霧裏的,買菜錢都算錯。剛才小白臉吼自己的畫麵還曆曆在目,隻要伸出手,就能在自己的房間攬入懷中。
天呐,太可愛了。
想上下其手。
想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