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恩王府的書房內, 崔平之目光陰沉沉地掃過兩個皆垂首不言的兒子,區別在於,崔安雖低著頭, 眼角眉梢卻全是喜悅, 崔康則不同, 一雙眼睛裏氤氳蒸騰著妒恨, 崔平之朝著崔安,冷冷喝道:“得意忘形!”嚇得崔安身形一顫, 麵上除了震恐還流露出了幾分委屈,不等崔康高興,又罵崔康,“氣量狹隘!崔安不是你親哥?做出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給誰看?!”

崔康挨了訓, 倒無大哥那般怕崔平之, 不服氣地道:“兒子隻是,隻是……”

崔平之抬手, 示意崔康閉嘴。

“一個兩個, 鼠目寸光, 皇帝為什麽平白給了王府一個世子的名位?”崔平之說這話時近乎於痛心疾首,失望地看著兩個兒子,“他那是早知你們兩個素日不和, 要挑撥你們二人相爭,到時候皇帝坐收漁利!”

崔安喃喃道:“皇帝遠在京中, 怎會知道府內這點微末小事?”

崔康冷笑道:“皇帝如何知道?我的好大哥,你可別忘了, 蕭靜謹和崔寒可還在京中呢。除了她倆, 還會有誰和皇帝說這等事情。”

乍聞這兩個名字, 崔平之目中閃過一絲陰冷之色。

他沒想到, 一直蟄伏安靜的蕭靜謹會突然咬他一口。

崔寒身上可流著受恩王府的血,蕭靜謹就不害怕,來日若受恩王府倒台,皇帝斬草除根不成?

口中卻道:“你們兩人若是兄友弟恭,棠棣情深,便是有一百個蕭靜謹與崔寒在皇帝麵前進言,也動搖不了王府。”

見話題又繞了回來,兩人隻好道;“是。”

“你們二人且記住,皇帝此舉,絕非施恩,”崔平之看得明白皇帝打算,這簡直可謂陽謀了,皇帝將世子之位給了崔安,之後隻要受恩王這個爵位還在,崔安是一定要襲爵的,他知道這是圈套,可現在直說皇帝的詔令不作數,定然寒了崔安的心,更寒了崔安外祖家的一幹軍功貴族的心,可若承認詔令作數,崔康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從此之後受恩王府必定爭端不斷,皇帝的居心擺在明麵上,他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兒子都心甘情願地踩進陷阱裏,“莫要落入皇帝設下的圈套。”

若真兄友弟恭,則萬事可解。

然而,兩人都有私心。

皇帝打破了好不容易保持了十幾年的平衡,崔康與崔安的鬥爭,在之後會愈演愈烈,直至塵埃落定。

“圈套?”崔康聞言眼前一亮,“也就是說,皇帝的詔令不作數?”

當年太-祖皇帝列土封疆,他們兆安的事情為何非得皇帝指手畫腳?

崔平之頓了下,望著崔安霍然抬起的頭,恨不得給崔康一耳光,怒道:“本王方才說的話你竟半點沒聽進去!本王說了,莫要在乎這等事,以至於禍起蕭牆,讓皇帝白白得了漁利!”

崔平之已是震怒,怒極之下,崔康崔安誰都不敢出聲,遂閉了嘴,默然站著。

崔平之既不否認,也不確認,卻委實傷了兩個兒子的心,如崔安覺得父親一如既往地偏心崔康,連皇帝的名詔都能不遵,方才的狂喜有如被一盆冰水迎頭潑下,而崔安則覺得皇帝一時半會也不會奈受恩王府何,隻要崔安活著,襲爵是必然的事情。

兩人不是不清楚皇帝或有想看他們相爭內耗之意,可,權柄擺在眼前,誰能忍得住呢?

爭鋒相對了十幾年的兄弟兩個在今日的書房中達成了微妙的共識:隻要對方死了,那麽自己承襲爵位,就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

“什麽?”謝之容輕輕鬆開手,方才震驚愕然到了極點,奏折差點被他扯碎,皇帝突然發問,喚回了岌岌可危的理智,他手指撫平剛才留下的褶皺,好像沒聽清似的,“陛下說什麽?”

蕭嶺笑,同謝之容開玩笑道:“如之容的耳聰目明,竟也有聽不清人說話的時候。”

謝之容垂首,蕭嶺的發絲若有若無地蹭著他的唇瓣,“臣醉了,聽不清。”

聽到謝之容說自己醉了,蕭嶺笑得愈發開懷,“朕問,奏折上寫了什麽?”

謝之容放下奏折,按了按眉心,樣子似乎有幾分茫然,小聲道:“請陛下恕罪,臣沒看清。”

他眼眸清瀲,其中含著盛滿燭火的水光,蕭嶺喉結滾動了下,低聲回答:“沒看清,朕便明日再看。”

謝之容攬著蕭嶺的腰,柔聲勸道:“陛下,臣扶陛下進去休息,好不好?”

蕭嶺聞言抓住了謝之容的手,斷然拒絕,“朕沒喝醉,但你醉了,朕送你回去休息。”

謝之容眉眼彎起,笑顏灼灼,生輝奪目,順從回答,“好,陛下送臣。”

他麵上笑容自然溫柔極了,心中驚濤駭浪卻沒有半點平息的跡象。

反而,越來越不安。

謝之容很少體會到這種不安。

他的不安隻來源於無法掌控局麵,而在不涉及蕭嶺的全部情況下,他都能洞悉全局。

他聽自己心頭狂跳,幾乎用盡了畢生的克製,才沒有在握著蕭嶺的手時發抖。

他偏頭,或許是因為今天過年,而去年的一切都順遂無比地沿著蕭嶺所期望的方向進行的緣故,蕭嶺今天的心情好像格外好,漆黑的眼睛裏有濃濃的笑意。

這雙眼睛裏倒映著謝之容的影子。

他的眼睛裏都是謝之容。

謝之容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表情,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完美無瑕。

實在,太過惶然。

陛下。

陛下。

蕭嶺疑惑道;“怎麽了?”

謝之容驚覺,自己出了聲。

蕭嶺已經送他到偏殿。

謝之容張了張嘴,垂眼扶住額頭,仿佛不勝酒力身姿不穩,如玉山傾頹。

蕭嶺定定看了他一息,而後分外小心地將他扶到床邊坐下。

謝之容坐下,身形前傾,半闔著眸子,撞到蕭嶺懷中。

皇帝扶謝之容的手一僵,他垂首看去,謝之容長睫下壓,輕輕顫著,眸光如秋水泛漣,堆雪一般的皮膚上泛著淺淡的紅,秀色唇瓣微抿。

“陛下。”謝之容開口了。

蕭嶺驀地回神,“之容?”

謝之容抬頭,下頜抵在蕭嶺腰腹上,“陛下,您信任臣嗎?”

您信任臣嗎?

這個問題放在蕭嶺清醒時都要深思熟慮好久才能給謝之容一個答案,遑論是此刻醉醺醺的皇帝。

我信任他嗎?

蕭嶺疑惑地想,我表現得很不信任他嗎?

對於謝之容,蕭嶺很難說信任,或者說,蕭嶺對於任何人都難有絕對的信任。

他的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即便為帝,他也不願意過多幹預臣下做事,不需要任何人事無巨細地向他匯報一切工作,他會給予臣下極高的自主權。

無論是對謝之容,還是對任何人,蕭嶺都是如此。

他將中州軍的全權交給謝之容,等同於將自己的命親手奉上,他很難說不夠信任謝之容。

可謝之容又比任何人都特殊,謝之容是蕭嶺麵對的諸多臣子中,或許沒有謀逆之心,但最有謀逆之能的一個。

望著謝之容眸光似乎在輕顫的眼睛,蕭嶺晃了晃腦袋,俯身問道:“嗯?”

你問什麽?

再問一次。

謝之容垂首,道:“臣,沒說什麽。”

蕭嶺本就不清醒,很難去給謝之容一個讓他滿意,又不讓他看出端倪的的回答,得到謝之容的否認,他不太穩當地退後了兩步,輕易拉開了與謝之容的距離。

他朝謝之容一笑,醉得舌頭都不聽使喚,含含糊糊道:“那之容,好好休息。”

許璣正好跟過來,忙扶住了蕭嶺的手臂,“陛下。”

蕭嶺對著許璣點點頭,轉過身,還不忘背對著謝之容招招手。

謝之容深吸一口氣,回答:“恭送陛下。”

“不送。”蕭嶺笑嗬嗬地說:“留步。”

好沒心沒肺的樣子。

蕭嶺很少能醉得這樣高興,擦巾擦到他眼睛上時,他閉上眼睛,眼睛卻是彎著的,流露出了種可掬的嬌癡。

“朕啊,”蕭嶺閉著眼睛回答,“不知道。”

許璣拿著擦巾的手一頓,伏下身問道:“陛下,您說什麽?”

蕭嶺卻沒有再出聲。

呼吸漸漸平穩了。

許璣無奈地搖搖頭,繼續給蕭嶺擦臉。

與蕭嶺的好夢甜酣相比,與蕭嶺一牆之隔的謝之容一夜未眠。

他反複地回憶著奏折的內容,一字不落仔細推敲。

最後,無論他怎麽想,都想不出別的意思。

皇帝,就是早前命人停修了皇陵。

即便國庫再缺銀兩,也不至於發賣修建皇陵的石料木料等物,況且國庫根本不缺銀兩!

倘若,倘若做最壞的想法,國庫當真之前缺錢缺到了這份上,現在早不缺了,為何還要停修?

不對,不是停修。

是不修。

也就是說,在那段時間,皇帝根本沒有修皇陵的打算。

任何一個皇帝都要修建陵寢,在什麽情況下會放棄早就開始修建的陵寢,並且此後都沒有再修建的打算?

除非,此人不是皇帝了。

不是皇帝,自然不需要陵寢。

不當皇帝,他想做什麽?他想去哪?

最重要的是,蕭嶺在那段時間為什麽會有這種近乎於荒謬的想法?

無數種猜測令謝之容愈加清醒,但他並沒有做出任何異常的反應。

直至天明。

謝之容如常起來練劍,如常同蕭嶺用了早膳。

之後蕭嶺處理昨日未處理的沉積事務,謝之容則去了禦書房。

他本就可以自由出入書房,蕭嶺毫不意外,點了點頭說:“早去早回。”

待謝之容離開,才一拍腦袋,反應過來自己忘了什麽。

禦書房內,謝之容非常有耐心地找著存檔的奏折文書。

他有一個想法,如鯁在喉。

他想確認。

奏折文書都分門別類地放著,工部的極好找,因為最近不多,除了事關民生的項目,工部眼下無任何大事要辦。

他輕易地就從中找到了蕭嶺下令不修皇陵的奏折。

時間是五個月前。

那時候正開始追帳,國庫並不困難。

奏折文書被蘭台郎整理得很清晰,標注了具體時間,方便查找。

十二日……

十二日。

謝之容閉上眼,遮住了眼底洶湧的情緒。

昨夜那個令他不敢細想的猜測,終於在今日確認。

是,在蕭嶺任命他為中州守將的那日。

這是謝之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確不過如此。

麵對皇帝,他什麽都不知道,更什麽都看不清。

他不明白,如果蕭嶺不信任他,為何要對他委以重任,甚至將軍權交給他。

他更不明白,如果蕭嶺信任他,為何會在人命他那日,下了這樣一道與國政無關的詔令。

從國事的角度來說,蕭嶺沒有必要不修皇陵。

可如果他不做皇帝了,或者,做不成皇帝了,也就不需要皇陵了。

他在那日為什麽會產生這個念頭,並且將為這個念頭做了付之於行動的準備?

是他不想為帝了?蕭嶺的新政那時剛剛鋪開,他的事業未成,他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地將帝位拱手相讓?

還是說,他覺得,會有人讓他不能為帝了?

答案呼之欲出。

謝之容將文書放回,一如既往地,仔仔細細地將文書整理好。

事務不多,謝之容回來時蕭嶺已經在看閑書了。

安靜,且閑適。

謝之容站著看了一會,才走進去。

蕭嶺神采奕奕,見到謝之容過來時歡躍道:“之容快來。”

謝之容見他高興,唇角也不自覺地勾起,露出個笑,回答道:“陛下。”

蕭嶺拿起手邊的紅包,遞過去,笑著說:“昨日喝醉,忘給你了,今日補上。”剛送過去,立刻補充,“朕可沒有要做你家長輩的意思。”

謝之容愣了下,眉心被針紮了一般地顫了下,立時垂首道:“臣謝過陛下。”

不沉,捏起來像是一隻墜子。

是哄孩子的玩意,富貴人家用玉用金,尋常人家用銀用銅,打個墜子,刻幾句新年的吉利話。

謝之容沒和蕭嶺說過淮王府的事,蕭嶺卻早看過原書,知道謝之容少年時在淮王府情景如何。

如淮王那等人,定然在過年時不會給謝之容準備這些小玩意。

給他那些弟弟們封紅包的時候就想到了謝之容,便給他也封了一個。

遞完,蕭嶺就又低頭去看閑書了,不忘告訴謝之容一句,隨意得就如同在與最為親近之人說話那樣,“清和公送來的梅子太酸,無法下口,隻長得好看,你若不能吃酸,別吃。”

謝之容回答,“是。”

他靜靜地拆開蕭嶺送的紅包。

裏麵果真是一玉墜。

簡簡單單的沒有任何花紋,隻落了兩個字。

遂意。

蕭嶺所認為的,最奢侈的祝願。

……

入夜之後,蕭嶺本想難得熬個夜看完手中這冊話本的結局,耳邊卻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正在進入程序。”

蕭嶺:“……”

一回生二回熟,這都不知道多少回了,但最開始程序給他留給他的心理陰影太深刻,蕭嶺猛地聽到還是會有悚然一驚的感覺。

眼前黑過又明亮。

蕭嶺沒來得及睜眼和謝之容打個招呼,一個吻就咬在了他唇上。

不是親,是咬。

凶狠極了,簡直帶著股懷有私仇的血腥氣。

要不是對謝之容的一切都過於熟悉,蕭嶺真要以為程序臨時給他換了個人。

被弄得疼,蕭嶺正要睜眼,謝之容仿佛早預見了他的反應,伸手將蕭嶺的眼睛牢牢一擋,蕭嶺伸手去掰他的手,他就連蕭嶺的手腕也緊緊攥住。

骨肉貼合著,透出一種異樣的親昵。

待分開,蕭嶺舔了下唇角謝之容的血,正要開口罵人,謝之容已伏下身,將臉埋在蕭嶺頸中。

安靜,乖順。

和方才截然不同。

“陛下。”謝之容低語。

蕭嶺沒好氣地應了聲,“作甚?”

謝之容腦海中驀地出現了一個想法,他不知道為何會出現,但還他是將這句話訴之於口,“您想要臣怎樣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