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蕭岫來說, 這個新年與往年不同。

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一直沒閑著,他到底還在審計司掛了個名,凡事涉及宗親的案子大多需要他出麵, 除此之外, 還有一樣便是蕭嶺令與幾個在宗室中極有人望的親長一同去皇陵祭祖。

蕭岫雖仍姓蕭, 並還保有王爵, 去祭祖這件事到底還是讓不少人瞠目結舌。

蕭岫是什麽身份?就算皇帝念在數年以來同他的兄弟情分,且於事有功的份上沒有將趙氏謀反牽連到他身上, 一個和王室毫無幹係的人,怎麽就能代表皇帝去祭祖呢?

但蕭岫非但去了,還是名正言順正大光明去的。

蕭岫知道這個消息時亦呆怔許久,手中方才折下的一枝白梅被□□得不成樣子。

蕭嶺之用心良苦, 任誰都可見之。

蕭嶺這是在向宗親表明, 蕭岫與他同氣連枝。

半晌,蕭岫才微顫著喘了口氣。

殘花與細雪, 一道落下。

不久之後, 宮中收到了蕭岫送來的梅花, 無暇顏色,如同送來了一簇雪。

蕭嶺令人擺在書室。

窗明幾淨,陽光撒在那瓶白梅上, 看得人心裏都欣悅明朗了起來。

看到那瓊屑般的花,謝之容亦感歎了句開得奪目。

蕭嶺剝了橘子, 遞給謝之容一半,點頭道:“阿岫園子裏的梅花據說是整個京城開得最好的。”

他那樣跳脫的性子, 武帝卻賜了他有梅園的宅院。

謝之容接過橘子, 剛要道謝, 就被蕭嶺示意不必多禮——快寫。

無奈吃了一瓣, 繼續寫。

無他緣故,實在是謝之容這個人,真是太有用了,不僅有用,而且好用。

不同與其他臣下的術業有專攻,謝之容對於諸多政事皆有通曉,且與皇帝默契非常,蕭嶺的念頭常與謝之容的建議不謀而合,蕭嶺偶有政令,即口述謝之容,由謝之容擬做成文,一揮而就,效率極高。

要不是謝之容得帶兵,蕭嶺真的很願意讓他再兼個相位。

可惜,可惜不能久在宮中。

戶部的臘賜業已發下,中央官員由中央來發,地方官員隻能暫由地方府庫出,年後由中央補上,年終多了數月俸祿,中央地方官員俱喜上加喜。

除此之外,蕭嶺也讓人準備了紅包,但不是朝中官員皆有,隻是賜了親近寵臣。

內裏亦不是銀錢,而是諸如美玉、明珠等物,紅包上皆賦了首詩,權為吉祥。

戶部官員核對完最後一批賬目,放鬆地吐了一口氣。

作為最後一批下班的官員,聽到外麵同僚說笑走動的喧囂,想回家懶懶歪著的心就越急了。

從二十八開始,到初六早照常上朝,這段時間罷朝休沐,除卻機要部門留些官員輪流值守外,多回家過年休憩。

今年與往年更不同的是,蕭嶺把三十晚上的宮宴免了,改為賜菜。

蕭嶺不願意難得的休息時間還要和外人觥籌交錯,他更想窩在溫暖地寢宮中剝橘子看書,宮中也有馬吊牌,謝之容不會這玩意,但蕭岫會,陳爻過年不回老家,留京值守,更是個吃喝玩樂無一不精的紈絝子弟,再湊個人也找得到,蕭嶺從前過年一大愛好打牌就是贏小輩的壓歲錢。

況且,宮變時世族被他清理了一大批,宗親被他清理了一大批,整頓官場追討陳欠,也追責了不少官員,宮宴上不會如往年那般熱鬧。

謝之容聽蕭嶺的意思擬旨,聽到在宮宴吃飯,百官宗親也不自在,不如回家吃飯得好時忍不住搖頭笑了。

誰來宮宴是為了吃飯吃得自在?

能來就是莫大榮耀。

蕭嶺看了他一眼,知道謝之容笑的含義,道:“那麽多人,朕不自在。”扔了一瓣橘子到口中,酸得蕭嶺眉頭皺起,含糊著說:“朕過年時隻想和親近的人在一起,譬如你。”

謝之容筆一頓,低頭時發現自己寫錯了。

這可真是前所未有。

謝之容將這張紙拿走,換了一張全新的,唇角忍不住翹起。

還沒等謝之容笑過一息,皇帝就又掰著手指頭補充,思索著道:“還有阿岫,他是一定要過來的,不知琨玉過不過來,若是琨玉過來,靜謹姑姑估計也回來,陳爻在輪值時把他叫來打牌無妨,”蕭嶺發出去的紅包,是一定要贏回來的!“還有……”

謝之容笑容一僵。

幸好,幸好蕭嶺沒把他最近重用的青年才俊的名字都說個遍。

謝之容又換了張紙。

一份詔令,連續寫錯兩字可謂破天荒,蕭嶺也注意到了,安慰謝之容道:“沒關係,之容,打馬吊不難,朕可以教你。”

謝之容露出一個微笑,“臣,多謝陛下厚愛。”

過年為何要打牌,下棋不可嗎?

蕭嶺進入這個世界所過的第一個新年,就在隨著三十漸進,越來越少的事務中,到來了。

三十一早,蕭嶺被迫接受了宗親朝拜,在這個幾乎絕大部分都放假睡到日高起的冬日早晨,天還沒亮就起來洗漱更衣,簡簡單單地用了碗粥,出庭院時正好看見謝之容在練劍,打了個招呼,順便感歎了一下謝之容身體不錯。

至於有多不錯。

蕭嶺在程序中身體力行地感受過。

晃了晃腦袋,上車。

接受朝拜之後回未央宮和謝之容又用了一頓不知道是早飯還是午飯的飯,還沒吃兩口,蕭岫就來了,少年人這回親自捧了瓶紅梅過來,紅梅粲然,少年漂亮的容顏比梅花更豔。

蕭嶺關心了蕭岫一句吃了沒,立刻得到留王殿下盯著飯菜回了垂涎欲滴的一句沒吃,於是又添碗筷。

謝之容看得明白,此刻看見他們二人在用膳,蕭岫就是方才吃得要撐死了,現下也是要說一句沒吃!

蕭嶺吃了比以往飽得多的一頓飯。

食材稍微費事一點,譬如說蝦要剝殼,立刻有人剝好,送到蕭嶺手邊。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蕭嶺還不能不吃,不吃謝之容的——這樣不給謝之容麵子的事情蕭嶺根本不會幹。

亦不能不用蕭岫弄好的,因為少年人見他不動筷子,會用一種委屈巴巴泫然欲泣的眼神看著蕭嶺。

若是旁人做這個動作未免矯情做作,可是蕭岫畢竟年紀還小,少年人秀麗的模樣,做什麽都帶著點天真無辜的意味。

一頓飯,撐得蕭嶺難受。

謝之容如常遞了茶過去。

看得蕭岫眉宇一揚,若是放在從前,謝之容對蕭嶺厭惡的時候,他是一定要說句嫂子賢惠的,可惜這時候謝之容的心思曖昧不明,蕭岫才不會幹這樣幫謝之容做嫁衣的事情。

喝了一會消食解膩的茶,蕭嶺突然想到什麽,從袖中摸出了個紅包,扔給蕭岫。

“朕的。”

蕭岫笑容甜美,“謝謝皇兄。”

應答聲音異常好聽。

“還有之容的。”

蕭岫唇角笑容似乎抽了下,“謝將軍的?”

謝之容給他幹什麽?

這玩意都是長輩給,謝之容算哪門子長輩?

謝之容朝蕭岫一笑,回答:“以臣的身份,給殿下壓歲錢,亦不算違禮。”

蕭岫先前不是一口一個新嫂嗎?收個嫂子給的壓歲錢有何不合規矩之處?

“多謝將軍。”蕭岫一口整齊的白牙都要被自己咬碎了,麵上卻還是保持著再得體不過的笑容。

才用過午膳,蕭琨玉和蕭靜謹就都來了。

蕭琨玉也有壓歲錢,還是蕭嶺與謝之容一道給的。

蕭靜謹並不感到意外,早已習慣了兩人超乎君臣的親密舉止。

陳爻今日當值,來不了,蕭靜謹聽聞是打馬吊,在幾位晚輩的勸說下,委婉地說自己打的不好。

被蕭岫一口一個姑姑勸上了牌桌。

……

聖旨就在三十這日到了受恩王府。

突如其來的狂喜幾乎衝昏了崔安的頭腦,在崔康震驚與嫉恨兼而有之的目光中,長跪接旨,聲音都在顫抖,“臣叩謝皇恩。”深深叩首。

崔平之的臉色難看了隻一瞬間,快得讓人以為自己眼花了,待宣旨完,立時客客氣氣地請來宣旨的使者去用茶用飯,歇息幾日再離開。

待使者離開,崔康立刻起身,對手捧聖旨,仍跪在地上的崔安笑道:“兄長這是要跪到地老天荒?以陛下待兄長,啊不,世子之疼惜,世子便是真跪到地老天荒也難報陛下萬一,不過這感天動地之舉,定然能寫入典籍,二十四孝或要為世子讓出一席之地也無不可。”

崔康當真不明白,蕭嶺都沒見過崔安,怎麽就封了他那個庸懦無能的大哥當世子!此等無能之人,日後也配承繼王府?

話音未落,便聽身旁馮氏一聲斥責,“住口。”

崔康還是畏懼母親的,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崔安被扶著起來,這話難聽,放在尋常崔安早就發作了,但今日實在喜不自勝,崔康的口出惡言,在他看來不過是嫉恨無比的狂吠罷了,雙手捧著聖旨,朝崔康道:“若當真如此,以康弟對世子之位的覬覦,怕是要比為兄跪得時辰隻長不短。”

崔康聽到覬覦二字,隻覺崔安隻把王府當成了囊中之物,登時大怒:“你也配說覬……”

還沒等說完,便聽一聲怒喝,“都住口!”

是送客去了的崔平之。

兩個兒子俱閉了嘴。

崔平之目光陰沉地掃過二人,道:“都同我去書房!”

馮氏欲言又止,最終隻柔聲提醒了句,“王爺,晚膳要好了,事務再忙,也別虧了身子。”

……

最終,以一直赧然著說自己不會打牌的和榮大長公主的大獲全勝,為今天下午的牌局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來時分文未帶,還是皇帝借的籌碼,走時下人提了個沉甸甸的檀木箱子,送大長公主與蕭琨玉出去。

這些錢對於他們來說都不多,但讓人快樂的不隻有錢,還有贏。

蕭靜謹如沐春風地謙虛道:“多謝陛下、王爺、”她連自己親兒子都不忘記笑話,“司長相讓。”

三人,俱被殺得片甲不留。

管你是天潢貴胄還是朝廷要員,牌桌之上,眾生平等。

蕭嶺目光無神地與蕭岫對視很久。

“姑姑她……”

不是不會打嗎?!

晚膳大長公主與蕭琨玉要回去吃,兩人本就許久才能見一次,自然是娘兒兩個用飯更輕鬆自在,少些規矩又能多說不少體己話。

蕭岫和蕭嶺說晚膳要去長信宮用,蕭嶺雖驚訝,但還是允準了。

晚膳他本打算要同謝之容單獨用,蕭岫不提,蕭嶺也會提。

蕭岫未乘車轎,迎著細雪到長信宮前。

或許是因為過年,長信宮內也比先前熱鬧一些。

靜省逐漸放寬,蕭嶺如今也允許一些命婦來長信宮像往年一樣朝拜,該有的太後規製體麵,蕭嶺更一樣不少。

他沒有必要,去為難一個對他不會有任何威脅的太後。

細雪撒在空中,燈火通明的長信宮在風雪中,有如仙境瓊樓。

蕭岫靜靜地站了一會,又轉身離開了。

堆積在地上未來得及清掃的雪被馬靴踩住時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殿下,是去?”

去哪?

蕭岫是喜歡熱鬧的,謝之容這時候在未央宮處處惱人,奈何其身份擺在那,做這些名正言順,他不想過年時還看謝之容在蕭嶺麵前作態,打了哈欠,“去寶祥樓。”

找樂子。

……

今日無月。

但有雪,更有酒。

蕭嶺把謝之容從書室弄出來後,見到早無人的正殿,謝之容有些驚訝,“陛下?”

蕭嶺開玩笑道:“朕是孤家寡人,隻有之容願意陪著朕。”

蕭嶺仿佛總能在無意時打動人。

謝之容垂眸,認真回答,“是。”

一直都,願意的。

同謝之容喝酒,總能喚起蕭嶺一些不堪回首的記憶,但蕭嶺此人,從教訓中吸取的最大教訓就是永遠不吸取任何教訓。

酒被燙過。

蕭嶺舉杯,對謝之容輕輕一碰,酒液因為這次相撞漸謝之容的杯中,“之容,朕希望年年有今日。”

謝之容望著蕭嶺漆黑的眼睛,回答:“那臣祝陛下,心想事成。”

蕭嶺笑。

心想事成這四個字,真是世間最為奢侈真摯的祝願了。

蕭嶺酒量一如既往不好,喝下兩杯,便已醺然。

他喝醉了之後既老實,又不老實。

他不會喝醉了之後同謝之容動手動腳,隻會瞅著謝之容玉色麵頰傻樂,明明自己喝得連杯子都要拿不住,卻還要給謝之容斟酒。

看得謝之容心中一片滾燙熾熱。

謝之容正將沒坐穩的蕭嶺扶住,不巧的是,身後突然傳來許璣的聲音,見房中姿態親密的二人立刻低下頭,“陛下,工部送了折子來。”

蕭嶺從謝之容的臂彎手抬起頭,遲鈍地眨了一下眼,也不知道是不是清醒的,吐息盡數落在謝之容的下頜上,他對謝之容道:“之容,你去看。”

“看完,”頓了頓,“看完告訴朕。”

折子送來。

謝之容草草地掃過了奏折,大意是陵寢如陛下先前之意,已經停修完畢,所有材料俱已或發賣或運回,工匠業已付過工錢,送回原籍。

皇帝從登基以來便修陵寢,一般下來說,隻有皇帝駕崩時陵寢為修完的情況,卻無,皇帝令在修的陵寢停修的情況。

並且,看這種行事,是以後也不打算再修了。

顯然是蕭嶺崔得急,或者工部那值守之人太憨,竟把陵寢的事情拿到三十來上報。

不過蕭嶺並不在意這種事,也無礙。

但看到這份奏折的是謝之容。

謝之容瞳孔縮了下,方才升起的溫暖醉意頓時一掃而空,如墜冰窟般發冷。

他近乎震驚地看向茫然地咬著酒杯傻笑的蕭嶺,第一次發現,他好像根本不知道蕭嶺在想什麽。

更不知道,蕭嶺想做什麽。

“之容?”蕭嶺在他懷中低聲問道:“奏折上說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