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之容笑著垂首道:“是臣的過失。”

蕭嶺長歎一聲, 有氣無力道:“我們得先心裏有數,如今國庫吃緊,並不是哪處都能全然顧及到, 既要以要緊處為先, 又不能讓各地駐軍守將覺得厚此薄彼, 君臣離心, 然後在叫戶部和兵部辦。”

既要以要緊處為先,又不能讓人覺得厚此薄彼?

恐怕這時候兵部尚書和戶部的代尚書都會覺得莫名其妙, 難以下手。

果然如謝之容所料,張景芝開了個好頭,之後的密折和年禮源源不斷地送到來了。

為了貫徹年底和皇帝哭窮要錢的原則,各地守將不約而同地將年禮送得極其簡薄, 多是當地的特產土儀, 但像張景芝那樣送一筐棗一筐核桃的還是少數,譬如靖州守將就雖然隻送了皇帝當地特產的柿子餅, 但是, 人家送來了二十箱, 雖然這二十箱也用不了十幾兩銀子,但和張景芝那兩筐幹果還是高下立判。

至少贏在了數量上。

蕭嶺簡直一個頭兩個大,核桃和棗太少沒法送, 但柿子餅多,親近王公和大臣們大多收到了皇帝送的柿子餅, 感恩戴德之餘也滿腦子霧水,想不出皇帝的意思, 於是遍翻典籍, 試圖找個說得通的和柿子有關的典故來解釋皇帝突如其來的行為。

蕭嶺為帝雖不寬和, 但他待臣子非常不錯, 從他漲把臣屬的月俸漲了數倍,又增加了額外雜費開支供給這點就看得出來,且每次賞賜有功官員,都是既升官又予以非常實際的物質獎勵,但,送吃的是頭一次。

還是柿子餅。

待送東西的太監走了,陳爻可謂涕泗橫流,端著碟子就要往官署外走,被正好走進來的蕭琨玉看見,皺眉問道:“去哪?”

陳爻抱著盤子,哽咽道:“我拿回去給我爹看,讓他看看兒子出息了,得陛下親賞的……果品。”這到底算菜還是算果子?

蕭琨玉淡淡道:“無故離開官署要扣俸祿,況且陳大人,我若是沒記錯,令尊遠在萬裏之外吧?”

想溜出去不幹活就直說,找的什麽不過腦子的由頭!

陳爻愣了下,被蕭琨玉拆穿了也不尷尬,馬上感念道;“陛下待臣如此關懷,臣感激不盡,願為犬馬,才能報陛下之萬一,若能以身相許,或能報一半。”

蕭琨玉聽陳爻如此暢想,驀地想起謝之容那張對著蕭嶺永遠如沐春風的臉了,上下打量了一圈長得尚可,但是正在傻笑的陳爻,覺得他要是入宮,大約命不久矣,遂讓陳爻趕緊回去,莫要癡心妄想。

此刻未央宮中,蕭嶺正目光無神地念著信,嘴邊送來了一塊柿子餅,他下意識叼住了,咬著繼續看信。

謝之容小指微蜷了下,突然湊過去,吮淨蕭嶺唇上被蹭到了糖霜。

並非每個州都有守軍駐紮,晉朝守將有六位,中州守謝之容、玉鳴守張景芝、黎江守顧廷和、靖州守方渙、安南守宋淮月、鶴府守徐白,其餘各州都無重兵,兵士隻做防禦與小規模進攻用而已。

其中以中州守與玉鳴守地位最為超然,前者拱衛京城,必有皇帝最最信賴之人,後者毗鄰羌部,數十年來征戰不斷。

其中送的最多的莫過於方渙,最別出心裁的是宋淮月,特意送了一棵已然掛果的小金桔樹來,一路上從南地到北地,大約是馬車內保暖工作做的很好,竟然沒凍死。

金燦燦一棵,蕭嶺讓人換過盆,留在未央宮。

宋淮月還說載樹都是安南之土,請陛下賞玩之。

蕭嶺很想回宋淮月沒話同朕說起身可以不說。

送來的全是吃食,從幹得吃一塊要喝兩杯茶的糕點到水果無一不有,多是挑好運送的當地特產。

看過信,蕭嶺拿下嘴裏的東西,一麵吃一麵道:“安南太平,可暫且擱置。”

少給點。

謝之容得蕭嶺應允,道:“鶴府亦然,靖州與兆安相近,以後若要對兆安動兵,最近的調兵處就是靖州,可比鶴府與安南高些,至於玉鳴,位置險要,不需臣言。”他看向蕭嶺。

玉鳴關畢竟是張景芝在守,謝之容至少在明麵上應該避嫌。

蕭嶺哀怨道:“尊師要是給朕送兩筐核桃兩筐棗,朕都沒覺得自己這樣虧。”話鋒一轉,“玉鳴乃是邊防重中之重,玉鳴必要占先。”

謝之容給蕭嶺剝了個核桃,待皇帝接過往嘴裏送一塊,才問:“中州呢?”

蕭嶺咀核桃的動作一動,難以置信地看著一臉無辜無害的謝之容,“你……”

你老師張景芝好歹還知道給朕送兩筐幹果當年禮再要錢呢!謝之容你就給朕剝了仨核桃便直接要了是嗎?

半天才憋出一句,“借核桃獻朕?”

謝之容道:“中州無所出,”中州最多的盛產就是天潢貴胄和世家豪族,但現在已經沒了大半了,況且蕭嶺作為一個從小就在中州長大的皇帝,凡中州所有,幾乎都見過,謝之容連個特產當年禮都送不成,“不若陛下直言,臣即可就去辦?”

蕭嶺聞言立刻來了精神,把朱筆往謝之容手裏一塞,“擬個章程。”

謝之容怔然,“陛下,臣……”

皇帝剛才是把朱筆給他了吧?!

蕭嶺已經起身給謝之容讓了個位置,“請。”

“臣不敢。”謝之容雙手奉筆,立時就要為自己不察接筆請罪。

蕭嶺點了點紙,“你做好,朕再謄寫一份,這是你給朕送的年禮。”

謝之容就在身邊,關於軍中的事情不讓謝之容幹豈不是可惜了謝之容過年留在宮中?

皇帝態度堅決,謝之容隻好動筆,隻覺那支筆沉得心驚。

心緒翻騰。

他垂眼。

蕭嶺很好,但蕭嶺似乎永遠都不知道,他這樣信任的舉動,會如何助長旁人的野心。

而後,蕭嶺收到了一份比起其他幾位守將那些吃食貴重了不知多少,卻出乎他意料的年禮。

顧廷和送的。

黎江產珠,顧廷和送來了九斛明珠。

每斛大小相同,最大的有成年男子拳頭大小,最小的也有人骨節一般大。

光若露生瓊海,色似霞接絳河。

一派珠光,映照得整個書室都亮了起來。

顧廷和這是何意?

原書中對顧廷和的描述太少了,蕭嶺隻知道顧廷和姓甚名誰,長相習慣品性一概不知。

謝之容提筆的手連停都未停,似乎根本看不到那耀目的明珠。

蕭嶺捏起一顆小的,在桌上輕輕一彈,那每一顆都價比黃金的明珠在桌上一滾,撞在了謝之容空閑的那隻手上。

“一斛明珠萬斛愁,”蕭嶺笑眯眯道,眉宇間半點愁鬱都無,“既然是顧將軍的心意,那就收起來吧。”

留著賞人也是好的。

與年禮一同送到的還有顧廷和的信。

蕭嶺拆開信,而後驚訝地發現顧廷和的字寫得很好看,是一種非常圓潤娟麗的好看。

顧廷和信中倒沒和皇帝哭窮,而是非常真摯地祝了皇帝新年事事順意,用詞華美至極,信紙用的也非是凡品,隱隱生香,紙質若流光。

這信和禮物讓人看了就心情很好,如果蕭嶺沒看過書的話。

書裏的顧廷和同謝之容一樣,都是日後會謀反的。

“黎江守當真富貴。”蕭嶺由衷感歎。

謝之容目光在那花俏的紙張上一閃而過,輕輕點了下頭。

蕭嶺道:“之容,顧廷和今年多大?是何許人?”

謝之容思索片刻回答,“據臣所知,顧將軍今年似二十五歲,為人,臣不深知,隻知其喜豪奢,性格有類京中豪族子弟。”

有類紈絝子弟。

至少表現出來的樣子像京中的紈絝子弟。

蕭嶺點了點頭。

謝之容繼續寫,半開玩笑道:“臣還以為,陛下會再問問顧將軍的長相。”

眼下朝中幾個新貴寵臣長相都屬上上之姿,被人說是開恩科為了選美人從這點上蕭嶺一點都不冤枉。

信從蕭嶺手中輕飄飄地落下。

“哦?那長相如何?”

蕭嶺還真順著謝之容問了。

謝之容黑眸半眯,閃過一抹涼意,卻仍微笑道:“臣隻是說笑,臣不知。”

他回答還好,不回答蕭嶺就真的很好奇了。

但謝之容沒回答,蕭嶺也沒再問,隻打算問問旁人。

書中對顧廷和描述著墨不多,隻寥寥幾筆罷了。

顧廷和又遠在黎江,君臣除卻年尾,幾無來往,蕭嶺自然不知。

不知顧廷和此人最有名的不是他年紀輕輕就被先皇武帝人任命為黎江守,而是麵若好女,近雌雄莫辯,因其行七,在黎江有七狐狸之稱。

眼下顧廷和那還不是最要緊的,蕭嶺決定黎江的事先放一放。

若能不動兵,則不動兵。

之後,許璣又送來了張景芝的書信,不過這次不是給蕭嶺,而是給謝之容。

謝之容接了信並沒有立刻看,而是先寫完了正在寫的這段才放下筆,去拆信。

張景芝與謝之容平時聯絡並不多,隻在年節好有重大事情時會互通書信。

謝之容拆了信先給蕭嶺,被皇帝斷然拒絕:“不可。”

這才自己看。

最近的量詞他與張景芝通信還是他剛入宮後不久,皇帝性格的改變已經初露端倪,張景芝遠在玉鳴都知曉了這一情況,先對謝之容表達了深刻的同情,而後問皇帝近況。

謝之容則答可暫觀之。

張景芝後又回信,除了一些主要事情的告知外,同自己的學生開了個玩笑,大意是讓謝之容莫要動心,帝王心機深不可測,況且還是蕭嶺這樣一個前後反差如此之大,叫人摸不清他目的的皇帝。

謝之容對於這個玩笑的答複非常簡單:絕無可能。

張景芝給謝之容的信就沒有那麽多客套的拜年話了,不過說的也都是尋常事。

謝之容一直平靜地看到最後。

後麵那行字與其他字筆跡不同,紙質也不同,顯然是被人從哪裁下來貼上去的。

正是謝之容那句絕無可能。

還貼心地位謝之容送來了止疼的藥——怕謝之容的臉被打得太疼。

皇帝對謝之容的態度非常磊落,磊落得讓人忍不住懷疑他們兩人之間的確什麽都沒有。

平心而論,蕭嶺對謝之容,至少在現實世界,一直恪守著君臣之禮,結合著蕭嶺之後大刀闊斧地改革,也有人猜測,會不會謝之容其實與皇帝,的確沒有私情?

這個猜測,也包括張景芝,不過他想的是,皇帝對謝之容沒有私情,謝之容則不然。

謝之容的信中,之後提到皇帝的次數不多,但其中的偏袒、信任、重視,卻隨著每一次的信中描述越來越清晰明顯。

張景芝看得雪亮,隻當謝之容是單相思。

分外想不開,單相思的是個極重視政事,好像無心後宮的皇帝。

那句絕無可能下麵,張景芝嘲笑了句:隻有嘴硬有何用?

他看了眼蕭嶺。

蕭嶺正在彈著顧廷和送來的珍珠,聽著許璣描述顧廷和的樣貌,聽到容色綺豔若好女時,蕭嶺還點了點頭,不知為什麽點頭。

手中的信紙在謝之容手中被繃得極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