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嶺說完才想起來廳中有第三個人在, 略回神,發現沈九皋早就不在了。

以沈副使與蕭嶺與謝之容二人出門積攢的經驗,倘若蕭嶺與謝之容獨處, 那他盡量不要出現在皇帝麵前, 就算要出現, 也在匯報完必要事務後立刻離開, 絕對不要多留。

不然,得罪的將會是兩個人。

蕭嶺輕咳一聲, 總覺得沈九皋走的這樣快似乎別有深意。

至於深意是什麽,他亦清楚。

以前他還能理直氣壯地表示他與謝之容清清白白,但是自從在程序中的那一夜過後,即便不在現實, 但蕭嶺難免心生他念。

克製了腦海中紛亂的想法, 蕭嶺坐直了,“其實朕來, 的確是為了與之容談公事的。”

謝之容正色, 等待著蕭嶺說下去。

“之容知曉, 朕早有整頓官場之心,一為整肅官風,二則要追繳陳欠, ”蕭嶺深覺晉朝的問題多的快要人感到無計可施了,“今日朕看了江卿遞來的文書, 其文述盡官場中緣何貪墨受賄之事多年不止。”

說完,他看向謝之容, 這已然成了蕭嶺一個小小的習慣。

謝之容沉默了一息, 沉吟道:“是製之弊?”

蕭嶺撫掌, “然也。”

謝之容的目光一直落在蕭嶺身上。

蕭嶺雖然注意到了, 但並不在意,“是製有弊端,曆來稅銀甫一收起,即送往朝廷,再由朝廷派發各州,由各州向郡、縣發放,各州相同,皆有成例。”

然而這樣做無疑會增加不必要的運輸成本,浪費人力、物力。

“以朕所想,不若令各地方自己年初時定出一年所用銀錢,刨去官用,再送往京城。”說完,往謝之容的方向看去,兩人都毫無防備,短暫地視線相接。

謝之容謹遵為臣之禮,恭順地垂下頭,“臣以為陛下所言甚是,隻是,若依陛下所言成製,以眼下的官風,恐會加劇地方貪墨。”

“細節的事情還可以再繼續磨一磨,”蕭嶺半眯起眼,想起先前的季詠思案,在整頓吏治後,恐怕會有越來越多這樣的事情被擺到明麵上,他語氣裏帶著點森然冷意,“至於地方官場,朕自會派人好好整治。”

謝之容道:“是。”

這件事其實和謝之容關係不大,或者說幹脆沒有關係。

謝之容唇角似翹起,露出了個幾乎看不出的清淺笑容,“陛下胸有成算,臣拜服。”

蕭嶺既然已經想好了怎麽處理應對,為何非要來軍中?

蕭嶺聽謝之容這話,耳邊微微發燙,似有似無地體會到了些被人拆穿的尷尬。

既然已經想到了怎麽處理應對,為何非要來見謝之容?

因為公事?還是隻拿公事,做一個來見他的,名正言順的理由?

蕭嶺覺得謝之容似乎看出來了什麽,然而當他看向謝之容時,謝之容麵上隻有再坦**認真不過的專注神情,察覺到蕭嶺的目光還愣了愣,“陛下?”

蕭嶺幹咳,“朕無事了。”

謝之容麵露擔憂,“陛下可是受涼了?”

自從見到謝之容後幾個時辰內不知道咳了多少次的蕭嶺:“……嗯。”蕭嶺預料到了謝之容的下一步打算,立刻道:“不必,朕隻是有點受寒,不必找大夫來。”

謝之容起身,為蕭嶺倒了杯茶。

剛急匆匆說完這句話的蕭嶺望著透亮的茶水,恨不得把腦袋插-進去。

尤其是,謝之容還輕笑了一聲。

蕭嶺覺得自己已經麻了。

好像,有那麽點,丟人。

“那臣讓人熬薑湯送來,好嗎?”語氣溫和極了,好像在哄人。

蕭嶺喝了一口茶,待咽後才悶聲道:“也不必,朕不想喝。”

謝之容搖頭,語調還是溫柔含笑的,“若是加重了,”

“若是加重了就是你的責任。”蕭嶺放下茶杯,在與謝之容朝夕相處的這段時間裏他深刻地意識到,在談話時,想要單純地憑借條理與邏輯來說服謝之容是很困難的,他有兩種比前者簡單的多的方式可以選擇,一是利用帝王身份,以權勢令謝之容口服但未必心腹地稱是,二則是蕭嶺用的這種。

不講道理。

謝之容愣了愣,“臣?”

“朕來看你才出宮,顛簸了一路到這,你方才要和朕出去散步,朕又受風,”蕭嶺慢悠悠,“還有,你方才說若是加重,這是謗朕,倘加重,便是你的責任。”

理直氣壯。

說完,還瞥了謝之容一眼。

蕭嶺臉上生得最綺靡那處定是眼睛,眼珠烏黑,不是一眼見底的清亮,反而透著層蒙蒙渺渺的霧似的,叫人看不清,眼型秀麗,到眼尾那自然流暢地收攏,微微上揚。

張揚,倨傲。

後者手指攥緊了一瞬,隻覺呼吸微微發著熱,神色卻殊無變化。

垂首,唇畔笑意更甚,“是,皆是臣之過。”

他認的太快,以至於蕭嶺還反思了一下自己這麽幹是不是有點無理取鬧。

“臣怕陛下貴體有恙,今夜便早些歇息。”謝之容道:“陛下以為如何?”

不知不覺間,夜已經深了。

先前還因為操練而有些喧囂的營地內,已少有聲響。

萬籟俱寂。

蕭嶺剛要回答,卻差點咬住自己舌尖。

剛才說的太入神,讓他差點忘了自己今夜是要和謝之容一起睡的。

太安靜了,安靜的蕭嶺能聽到自己變快的心跳。

謝之容安靜地坐在他對麵,等待著他的回答。

燭光落在謝之容麵上,如玉質。

蕭嶺那一瞬間,的確起了猶豫之意。

他自覺自己勉強能算個理智克製的人,但他不太喜歡煎熬自己。

謝之容等了半天也沒等到蕭嶺的回答,從蕭嶺的角度看,他垂了眼,蝶翼似的長睫仿佛有氣無力般地輕顫了兩下,即便看不清謝之容的眼睛,蕭嶺還是從謝之容這點不注意看根本看不出的反應中,體會到了種說不出的失落與無措。

蕭嶺哽了哽。

他真的很想晃著謝之容的肩膀大喊著謝之容你清醒一點,我不想和你一起睡不是嫌棄你,是因為我在程序裏幹了點不能細說的事,我對你心中有愧!

可謝之容顯然不明白。

蕭嶺早就意識到,在與他在一起時,無論發生了什麽,謝之容總會第一時間把錯歸結到自己身上。

這時候謝之容的腦子大約在拚命回憶自己哪裏做的不對惹陛下厭煩了!

蕭嶺覺得自己更哽了。

謝之容的姿態非常謙恭,因為垂著頭的緣故,蕭嶺看不清的眼睛,反而更容易注意到謝之容挺秀的鼻梁與抿起的嘴唇。

蕭嶺知道觸感。

“臣明白,”謝之容聲音還是輕柔的,“陛下舟車勞頓,”如果半個時辰的馬車車程也算勞頓,“與臣在一起未必能睡好,若是打擾了陛下休息,則是臣的過失,反而令臣難安,臣馬上令人收拾出一間臥房。”

快速收斂了那些不為外人所見的情緒,謝之容起身,還沒等走出蕭嶺身邊,便覺袖子一緊。

喜悅在那一刻滿溢心中。

倘若剛入宮時的謝之容見到自己現在這幅模樣,一定會覺得自己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

瞧瞧這不值錢的樣子。

仿佛有人在心底笑話著謝之容。

蕭嶺隻要稍微做出一點讓步,就足以讓謝之容這個再貪婪不過又野心勃勃的男人覺得心滿意足。

然而,欲壑難填。

謝之容眼中似有暗欲一閃而逝。

每一次蕭嶺縱容般的讓步,總會讓謝之容不知饜足地想要從這位陛下身上,索求更多。

謝之容頓住腳步,低頭看向跪坐著的蕭嶺,“陛下,怎麽了?”

沒有半點惱怒憤懣。

但,居高臨下。

蕭嶺很少以這種姿勢與人對視。

敢與他對視的人不太多,何況是對方居上。

然而平日裏最為規矩守禮的謝之容並沒有立刻將俯視變為平視,而是保持著這個姿勢。

蕭嶺抓著謝之容的袖口,下意識地擦磨了一下袖口的繡樣。

這是蕭嶺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

蕭嶺仰麵,對謝之容道:“並非之容所想。”

蕭嶺就著這個姿勢站起,將力落在了謝之容身上。

“之容,”他眨了下眼睛,好像在笑話謝之容一半,“聰明人都愛多思多慮,不過,也不必想這樣多。”

謝之容似乎為蕭嶺這話所驚,怔然須臾後,才不解問道:“陛下?”

蕭嶺拉著謝之容的袖子,“走吧,與朕去休息。”

他承認,他方才見到謝之容的神態時的確天人交戰了一會。

但旋即,蕭嶺更意識到了,謝之容在以退為進。

比起程序中謝含章的予取予奪,直來直往,處境的不同,謝之容麵對他的態度亦很不同。

看起來順從、柔軟。

實際上,不過是將種種欲望野心都掩藏在了最為無害的表象之下。

謝之容在聽到他所言後眼中的確有驚訝一閃而過,半是做給蕭嶺看,半是真。

打亂了謝之容的晏然沉著令蕭嶺心情上佳。

謝之容引他去房間。

蕭嶺在前,謝之容在後。

當謝之容關上門轉身時卻差點與早該往裏走的蕭嶺相撞。

“陛下?”後者失措,眼神茫然慌亂。

蕭嶺保持著這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笑眯眯地問謝之容道:“之容,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很像一種精怪?”

謝之容的聲音很輕,“不曾。”

他向後靠去,仿佛想避開皇帝的呼吸。

然而身後是門。

肩膀不輕不重地撞在門上,發出一聲悶響。

謝之容清亮的眼睛裏清晰地倒映著蕭嶺的身影。

蕭嶺覺得自己這個姿態很像強搶民男的荒**君王,“那朕今日告訴你。”

像他先前所言,對付謝之容有兩種方法,一是以勢壓人,二是無理取鬧。

前者,謝之容太重所謂的君臣之禮,不論此刻蕭嶺做的有多麽過分,仿佛他都會一聲不吭地,順從羞恥地忍耐下來。

不得不說,謝之容眼下的樣子,實在很滿足蕭嶺的征服欲。

尤其是,在程序裏被奪取了所有的主動權後。

“什麽?”謝之容抬頭,低聲問道。

要是蕭嶺再敏銳一點,就能聽出,謝之容聲音的低沉不僅僅是因為他刻意輕聲,還因為,被熱氣灼出的喑啞。

帝王輕笑,稍稍湊近,“蒙朕金口玉言,賜之容一雅稱。”

謝之容看他,眼下泛著淺淡的紅。

蕭嶺覺得這個稱呼更合適了,“狐狸精。”

謝之容雙眸瞬間睜大了。

蕭嶺忍笑。

謝之容可能這輩子都沒想到能得到這種評價。

蕭嶺對著不可置信的謝之容道:“之容,有些小手段朕看得出。”

雖然看得出,但蕭嶺得承認,非常有用。

“所以,”他的語氣像是輕歎,“你想要什麽,可以直接同朕說,若是朕能給,朕會給。”

即便受用,蕭嶺覺得謝之容這樣未免活得太累。

其實他們二人之間,不必用那麽多心思來維係關係。

他並非翻臉無情的君王,謝之容在他麵前,更不需要如履薄冰。

謝之容沒料到蕭嶺竟說出了這種話,心緒翻湧難言。

那種渴求瘋狂滋長。

更想……更想……

蕭嶺見謝之容不語,於是主動拉開了與謝之容的距離,故作無事,往前走了兩步,環顧四周,發現這裏就是謝之容京中那宅子的臥房翻版。

除了必要的擺設,剩下一應裝飾全無。

幾乎無欲無求。

蕭嶺想起自己剛才前半句調戲似的所言,思索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說的有點過。

在程序中對於謝之容的情感竟叫他轉移到了現實,還牽連了一無所知,無辜至極的謝之容。

“之……”

還未說完,手腕就被緊緊攥住。

熾熱的溫度燙得蕭嶺想要縮回手,然而他與謝之容的力量差距過於懸殊,難以動彈。

沒法動彈蕭嶺就不動彈。

他向來是個很會順勢而為的人。

被迫轉身,“之容?”蕭嶺喚道。

謝之容目光落在兩人相連的位置上,還是那麽柔順曲意的模樣。

蕭嶺有那麽一瞬間心頭巨震。

無他,這種毫無攻擊性壓迫感的樣子實在太動人了。

“陛下方才說,臣想要什麽,直接同陛下說,陛下會滿足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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