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開簾子的一瞬, 兩人目光相接。
謝之容似略有清瘦,但精神更好,在宮中時銳氣收斂, 包裹得溫文, 在軍中, 則如一把已出鞘了的利刃。
鷹, 的確應該縱於高天。
蕭嶺心中竟微妙地浮現出了一絲欣慰,種種別扭情緒頃刻間煙消雲散, 他接過謝之容遞來的手下馬。
謝之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在蕭嶺下車前行後,謝之容就一直在蕭嶺半步之外,沒有與之並行。
蕭嶺沉默片刻,順手抓住了謝之容要抽回去的手, 隻握住了手指。
謝之容動作一頓。
皮膚相接的觸感太好, 好的讓人忍不住上癮。
謝之容目光微沉,長睫輕顫, 掩蓋住了眼中難言之欲。
“陛下?”
蕭嶺微微用力, 將謝之容拽得與自己並行, 才鬆開手。
謝之容小指蜷縮了下,竭力克製著回握的衝動。
蕭嶺偏頭,對謝之容笑道:“朕亦想見你。”
這句話不是作偽, 而是發自真心。
他的確很想見謝之容,除卻工作這一原因, 他亦想見。
見到謝之容前的尷尬,都因與之見麵而消失了。
謝之容就站在他麵前, 目光坦**柔和, 朗然透徹。
蕭嶺剛接觸他的目光時, 忍不住悄悄鬆了一口氣。
程序是程序, 現實是現實,二者決不可混為一談。
然而掌中,似乎還殘留著剛剛觸碰過謝之容皮膚的溫度。
聞言,謝之容眸光微動,他好像沒聽清似的,“嗯?”
蕭嶺懷疑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說話聲音太小,他心情不錯,因而重新說了一遍,“朕亦想見你。”語氣中方免不得帶了一絲調侃,“短短二十日不見,之容倒不似從前那般耳聰目明。”
謝之容手指飛快地攥了一下,疼痛使他回神,“或許,太久沒有沐浴皇恩的緣故。”他輕聲道。
他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蕭嶺上翹的嘴唇上,似乎用盡了畢生的忍耐,才沒有湊近,噙住蕭嶺的唇瓣。
蕭嶺說,亦想見他。
見到蕭嶺與聽到蕭嶺親口說想見他兩種喜悅交織,激得謝之容頭腦居然難得地感受到了發蒙,許久才凝神。
蕭嶺聽到這話神色有閃過了絲轉瞬即逝的不自然。
謝之容盡收眼底。
至此,謝之容完全確定,自己的夢,是與蕭嶺想通的。
這太荒謬,太不可思議了。
謝之容醒來,想起蕭嶺說的兩個世界的事情,他半信半疑,因為夢這種東西,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很難說不是謝之容的臆想。
一個,隻要稍稍回憶,便覺口舌幹燥的夢。
在見到蕭嶺後,他想試探皇帝一番。
結果,印證了他的想法。
沐浴皇恩這句話並不稀奇,不知有多少人對蕭嶺這樣說過。
但是說出這話的人是謝之容。
程序中,謝之容當著蕭嶺的麵舔淨唇角後,貼著蕭嶺的耳畔輕笑著說了句,“陛下,臣這樣可算沐浴皇恩了?不對,應該是,品過皇恩了。”
蕭嶺看向謝之容,或許是他的視線太明顯,謝之容不明所以似的,眨了下眼,脖子那塊皮膚隱隱透出紅來,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看來這樣獻媚的話臣說的太少,陛下不習慣。”
謝之容說的很少,但不是從來沒說過。
不過目的不是為了取寵,而是開玩笑。
蕭嶺搖搖頭,“無事。”
明明謝之容隻是像從前那樣說笑,他的反應太大了,反而令謝之容驚疑。
想起謝之容多思多慮的性子,蕭嶺拍了拍謝之容的手背,亦開玩笑道:“以後多說,朕便習慣了。”
多說這種話……嗎?
謝之容彎眼一笑,模樣恭順極了,也漂亮極了,看得蕭嶺心中一癢,好像有個小刷子剮撓似的,這種感覺剛升起,就被蕭嶺硬生生地壓下。
“是。”他回答。
謝之容牽著韁繩,一麵同蕭嶺說話,一麵往營中走。
他在蕭嶺麵前姿態並不閑散,隻叫蕭嶺看出一種恣意灑脫,就如第一次見他束發練劍一般。
那是與最為規矩守禮,溫雅疏離的謝之容的另一麵。
鋒芒畢露,可蕭嶺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感覺。
蕭嶺偏頭欣賞了會,歎笑般地道:“之容果然不適合被錮於宮中。”
謝之容唇角笑容微僵。
那種感覺,又出現了。
那種讓他惶然的感覺。
自從將兵權交給自己後,謝之容總有一種極其無端,又微妙的感覺。
仿佛蕭嶺並不信任他。
但是理智告訴謝之容,蕭嶺如果不信任他,不會將兵權交給他。
這是中州軍,是拱衛王城的軍隊,蕭嶺知道他能令全軍聽命於自己,可蕭嶺還是將軍權交給了他。
這種信任,無異於以命相托。
陛下定然是信任他的。謝之容這樣告訴自己。
仿佛蕭嶺終究會棄他而去。
前者謝之容能為自己尋找無數的理由來論證蕭嶺信任自己,後者卻無從反駁。
但蕭嶺並沒有拋棄他,他更不會,真像個侍君一樣,跪在蕭嶺麵前獻媚,求蕭嶺不要拋棄他,求蕭嶺留自己在身邊。
下一刻,謝之容的神情又恢複原樣,他笑道:“隻是,若不在宮中,陛下怎識得臣?”
他居然是這麽想的。
蕭嶺愕然,“以之容才智,便是不在宮中,朕亦會識得。”
以謝之容為人之傲然,居然自己以色侍君才被君王賞識這件事上保持了相當的堅持,“那也不會如現在這般快。”
蕭嶺覺得這樣似乎在賭氣任性的謝之容很好玩,很想捏一捏他的兩腮,看是不是氣鼓鼓的,“好,你說是就是。”他笑道。
實在不必在謝之容是不是以色侍君這種事上爭執,畢竟兩人都是親曆人。
謝之容耳尖發紅,目光往下垂,低低地嗯了一聲。
以色侍君四個字在心中一轉,謝之容忽地想到了什麽,道:“陛下還未告訴臣,陛下在心中特意提的那幾人有何過人之處。”
別人便罷了,那位陳姓公子,看蕭嶺的眼神可不安分簡單。
蕭嶺愣了下,想起謝之容要好好學習他們的過人之處,深覺好笑,安撫道:“朕的之容誰也不必學,朕看之容樣樣都好,已趨完人。”
於是見謝之容的耳朵越來越紅了,並且有往臉上蔓延的趨勢。
蕭嶺立刻別開目光。
這樣的場景,他在別處也見過。
喉結滾動了下,為了掩飾,戲謔道:“之容今日竟沒與朕談公事。”
謝之容偏頭,眼眸在殘陽映照下似有光華流轉,“陛下是來與朕談公事的嗎?”
蕭嶺幹咳了一聲,“……是。”
謝之容垂眼,“那請陛下隨臣進去談。”
蕭嶺甫一進入,隻覺大有不同。
駐地內布局一如既往,卻比先前緊迫肅然的多,少聞人聲。
即使看見了他們一行人過來,正在操練做事的甲士們皆目不轉睛,仿佛根本不知有人過來。
無疑,大部分人對謝之容是又敬又懼的。
以往的守將即便裝模作樣地整頓軍紀,卻對世家子弟的違紀之舉視而不見,反而平輩論交,然而謝之容全然不同。
敬其一視同仁,懼其手段雷霆。
在懲治了違紀之舉後,同時發布的還有各項重新編寫的軍規與操練方式,顯然是謝之容那在營中靜默觀察的結果。
日日操練雖累,但軍中食糧供應也比先前好上太多,管夥房的小官不敢克扣,且供應在謝之容的要求之下,也增加了。
入將軍府後,蕭嶺掃了一圈,那日來時沒注意看,但他還是發現正廳內許多華貴陳設都被收起來了,廳內非常整齊利落。
案上尚擺著未用的晚膳。
還有一遝翻開了的文書,顯然是要一邊用飯一邊看的。
蕭嶺看了眼謝之容。
謝之容快步過去,將文書收了起來。
蕭嶺嘖嘖道:“之容,朕記得有個人在朕一麵看奏折一麵用膳的時候義正詞嚴地告訴朕不可,你知道這個謝某人是誰嗎?”
謝之容摸了摸鼻子,小聲反駁,“臣身體比陛下好。”
蕭嶺呦嗬一聲,“出去二十日還會頂嘴了。”
謝之容收拾著文書,聞言偏頭往後一瞥,乜斜了看人實在很有幾分蠱惑人心的意味在,似在看玩笑,“若陛下留臣在身邊,臣豈不是就不會學壞了?”
蕭嶺命人再添碗筷飯食,跪坐在案前,被謝之容那一眼看得發酥。
有了過於親密的接觸的之後,哪怕對方隻是做著最正經正常不過的事情,卻總讓蕭嶺忍不住往別的地方想。
既可恥又狎昵。
蕭嶺哪裏猜得到他麵前這個看上去一本正經的臣下言談舉止中有多少故意的暗示,隻當自己真想的太多。
蕭嶺笑道:“朕還不是那等昏聵君主。”
將謝之容囚在內宮中,不僅是對謝之容的不尊重,更是對謝之容能力的不尊重。
物盡其用,人盡其能。
謝之容收拾好東西,回頭時蕭嶺已經拿著筷子等他了。
謝之容無言片刻,隻覺額角青筋直跳,“陛下沒用晚膳?”
蕭嶺訕然,“時間太緊。”
那皇帝是怎麽好意思教訓一邊吃飯一邊看文書的他的!皇帝分明還不如他。
謝之容剛要開口,蕭嶺便道:“朕餓了。”模樣有點可憐。
謝之容將想說的生生咽下,同蕭嶺先吃飯。
將軍府的晚飯簡單平常,毫無越份之處。
由於謝之容對於物質約等於無的欲望,讓蕭嶺總覺得,他對其他事也無甚欲望。
譬如說,□□。
蕭嶺輕輕晃了晃腦袋,將這個想法甩了出去。
這頓飯吃的很安靜,兩人都習慣在吃飯時不言不語。
用過飯之後,謝之容自然地起身,請皇帝同他出去散步消食。
蕭嶺噎了下。
隻覺得任何時候恐怕都逃脫不了謝之容這個習慣了。
搖頭笑著同謝之容一道出去。
駐地並非各處都燈火通明,有些地方沒有燈光,很是昏暗。
整夜分三班有甲士巡邏,倒也彌補了燈光的不足。
謝之容與蕭嶺行步處便無甚光亮。
周遭安靜。
謝之容道:“臣本該向陛下請罪。”
謝之容的意思,蕭嶺明白。
謝之容很清楚,軍製改革所麵對的阻力,他這會有,蕭嶺那更會有。
蕭嶺搖頭,“若成,則利於江山穩固,之容,你有功,沒有過失,更不需向朕請罪。”
沒有光亮,因而謝之容的目光不加掩飾。
心緒熾熱,謝之容沉默許久,才道:“臣多謝陛下信賴。”
蕭嶺的回答則不如謝之容那般鄭重,他像是在說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是之容你值得朕信,朕才會信你。”
一時靜默。
謝之容能感受到自己心頭砰砰作響,有那麽一刻,他真的很想將蕭嶺擁入懷中。
無關□□。
蕭嶺尷尬地咳嗽了聲,“怎麽不說話?”
他說的是不是太親密了?
謝之容含笑的聲音傳來,“臣在想,以什麽報陛下。”
聽謝之容一切如常,蕭嶺道:“自然是以功績報朕。”
不然以什麽?以身嗎?
謝之容輕笑。
蕭嶺亦笑,片刻後又道:“挨打的那些軍士如何了?”
謝之容因為蕭嶺的緣故,心情非常好,尾音也上揚,“除一人傷重不治外,還都未死。”
蕭嶺頷首,說實話,他並不關心這些人的死活,違背軍紀該懲,生死不怨,況且,有些人早就該死了。
他問謝之容話的原因隻有一個,就是謝之容笑得實在好看,他不得已要打斷一下。
蕭嶺忍著歎氣的衝動。
再這樣下去,他總覺得自己有向謝含章那個變態靠攏的趨勢。
晃了晃腦袋。
自從從程序中醒來後,蕭嶺覺得自己晃腦袋的次數直線增加,仿佛這樣就能洗刷掉腦子裏那些靡亂的想法似的。
蕭嶺心情亦很好。
月光傾瀉而下,一如他與謝之容飲酒那日的月亮。
於是笑道:“可惜軍中無酒。”
謝之容挑眉,“陛下竟在臣這個守將麵前藐視軍規。”
“藐視如何?”
蕭嶺離他有些遠,謝之容微微湊近,身上那股熟悉的降真香氣在蕭嶺毫無防備時湧進鼻腔,“自然是,”語調輕飄飄的,可能是太近,帶著點說不出的熾熱,“要挨軍棍罰了。”
蕭嶺有點呼吸滯澀,拉開了與謝之容的距離。
他喘了口氣,新鮮的空氣瞬間流入喉中。
他絕望地按了按眉心。
簡直是,簡直是……昏君!
蕭嶺在心中唾棄自己。
謝之容眉眼微彎,好像沒察覺到蕭嶺的反常舉動。
“天冷了,陛下可要回去?”謝之容貼心發問。
蕭嶺點點頭,然後意識到謝之容可能看不清,道:“好。”
謝之容伸出手,指尖無意地劃過蕭嶺的手背。
蕭嶺知道夜晚看不清,於是沒有在意。
手指拽住了他的袖子,謝之容對此解釋道:“路不平坦,陛下第一下來,一定要小心。”
蕭嶺嗯了聲,“出來時竟忘提燈了。”覺得自己腦袋最近不大靈光。
謝之容聲音溫潤柔和,“臣亦忘記了。”
雖牽著袖子,然而謝之容的手指還是會時不時碰到蕭嶺的皮膚。
蕭嶺偏頭,輕輕吸了口氣。
若是他能夜間視物,當看得見,謝之容的神情絕不比他從容。
在那個夢中,蕭嶺的情態謝之容看得清楚。
而此刻,皇帝本人就站在自己身邊,近在咫尺,謝之容怎會不覺喉中發緊。
兩個各懷心思的人回到了將軍府。
兩人在顯然在做戲方麵都太有天賦,故而在光亮處,臉色都沒有任何不自然。
才坐下,沈九皋便進入正廳,向皇帝請示道:“陛下,時辰已經不早了,您今夜可要回宮?”
正在看文書的謝之容抬了下眼,然後恍若無事地放下,似乎滿心都撲在工作上。
蕭嶺思索了一下往來要廢的功夫,晚上回宮未免折騰,不如早上上朝前再回去。
況且這麽大的駐地又不是沒有住的地方,便道:“今夜朕宿在這。”
“是。”
謝之容唇角微微翹起,不過須臾就放下。
欣喜小煙花似的在心中炸開。
謝之容彎著眼睛,這一神態正好被蕭嶺看見。
蕭嶺感歎,程序裏謝之容說他是精怪,明明謝之容自己才更像狐狸精。
還是禍國的那種。
“之容心情甚佳?”蕭嶺笑眯眯地問,想逗逗謝之容。
謝之容把目光從文書中移開,與蕭嶺對視。
他道:“臣一想到今天晚上有一夜的時間能與陛下探討公事就覺得歡欣雀躍。”
蕭嶺無奈,“朕與你又不是一直宿在正廳不走了,朕要去休息,你也得去休息。”
謝之容聞言,神色驚訝懊惱並存。
“怎麽?”蕭嶺怔了怔。
謝之容似乎很為難,“臣先前忘記告訴陛下了,臣下令,將傷員與未受傷的甲士隔開,”一是醫官照顧起來更方便,二是不與普通甲士在一起,讓他們無法煽動旁人,“眼下,駐地已無多餘住所,陛下大約隻能在臣那住一夜。”他抬眼,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看著蕭嶺臉色似的,“倘陛下在意,不如……”
謝之容都把話都到這份上了,再說在意,好像嫌棄謝之容一般。
蕭嶺頓了頓,“朕自不介意。”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