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未央宮。

蕭嶺表情生無可戀地喝著醒酒湯,說是喝,其實蕭嶺隻是捏著勺子, 低頭看湯, 仿佛裏麵有什麽稀奇珍寶似的。

記憶紛至遝來, 眉心陣陣刺痛。

如果可以, 蕭嶺寧可自己喝得毫無意識。

偏偏是有的,還趁著醉意打聽謝之容的字, 不料非但什麽都沒問出來,還險些上演了一處君臣二人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的好戲。

相看淚眼沒有,手卻握了很長時間。

其實喝醉之後發生了什麽細節蕭嶺大部分都不記得了, 印象最清楚的隻有那句朕隻給你。

這已經算是酒後無德了吧!

蕭嶺心道。

之後再發生什麽, 謝之容的反應,他卻全無印象。

大約是謝之容好久都沒動, 也沒說話, 他醉得厲害, 便睡著了。

睡了兩個時辰醒來已是晚上,謝之容不在身邊。

蕭嶺想起自己趁醉幹了什麽,隻想抽出腰帶找個安靜地方吊死。

“陛下。”許璣的聲音響起。

蕭嶺僵硬地轉過頭, 道:“何事?”

許璣道:“陛下,湯要冷了。”

或許生病時住在瑉毓宮養成的習慣, 在蕭嶺心中直接將醒酒湯和藥化了等號,一口氣飲盡了湯, 有宮人接過湯碗。

“謝……謝之容什麽時候走的?”蕭嶺輕咳一聲, 問道。

許璣道:“大約一個時辰前。”

也就是說, 他睡著了之後謝之容還在他身邊呆了一會?

幹什麽?看看哪個地方好下手, 方便掐死嗎?

蕭嶺沉痛道:“知道了。”

他竭盡全力地回憶自己為數不多的記憶,但是能想起來的實在不多,隻記得自己要問字,然後謝之容說了什麽他不記得了,但自己幹的那點破事倒是記得清清楚楚!

怎麽喝醉之後不能好好說話,偏偏要動手動腳?

喝得又太多,過於他的所作所為,謝之容是什麽反應他沒仔細看,或者說,看了也忘記了。

謝之容居然沒掐死他,不知道要歸功於倆人現在也算有點感情,還是要歸功於蕭嶺是個皇帝。

蕭嶺深吸一口氣,敲起來係統,開門見山,“違規次數是多少?”

係統:“五。”

蕭嶺沉默,片刻後才道:“你的計算方式是不是過於離譜了?”

係統聞言立刻反駁,“離譜的不是我的計算方式,是您的做法。陛下,自從您醒過來,沒有一件事是按照原書進行的,您作為一個暴君,不三宮六院、奢侈享樂、聽信讒言、殘害忠良也就罷了,您將進行一係列改革,挽江山於頹勢,在這種情況下,您居然還覺得違規次數增長過快?”

蕭嶺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氣,“下次,如果我再進入懲罰程序,我是說如果,我還會見到上次的謝之容嗎?”

係統笑眯眯,理所應當地回答:“會啊,劇情是繼續的。不過為了劇情流暢,程序中的謝之容並不認為您是突然消失的,而是,逃跑的。”

蕭嶺:“……”

真可謂進退兩難,如履薄冰。

他沒問出謝之容的字,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極大地得罪了謝之容。

他摸到發冠上沒有取下來的簪子,直接把簪子拔了下來。

係統:“陛下?”

蕭嶺撫摸了一下簪子圓潤的頭部,確認這玩意紮不死人。

又啪地按在床鋪中。

許璣看了皇帝一眼,又垂下頭。

“現在謝之容的好感度呢?”蕭嶺歎了口氣,一方麵他覺得自己喝多之後對謝之容的舉動實在不很尊重,與調戲無甚差別,而且還是依仗帝王身份的調戲,失德失態至此,實在無顏麵對謝之容,另一方麵,他一個男人,抓著另一個男人的手說了那麽多,他自己更覺尷尬,“他是不是很想弄死我?”

係統覺得自己有必要和蕭嶺確認一下,“怎麽弄死?”

蕭嶺深覺係統在火上澆油,道:“隨他喜歡。”

係統頓了頓,道:“嗯,很想。”

蕭嶺用力戳了戳自己的眉心,“那懲罰係統中的謝之容?”

係統道:“受謝之容本人情緒的影響,行為會有所改變。”

蕭嶺心說你口中的改變是指從第一次見麵能讓我和他談條件變成了直接捅死我嗎?

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既來之則安之,既來之則安之。

酒後無德這件事蕭嶺是一定要當麵和謝之容致歉的,但不是現在。

實在尷尬。

梳洗過後,喝了杯安神茶,直接大被蒙頭躺下休息。

滿腹心事,越想,就越睡不著。

蕭嶺直挺挺地從**起來,沙啞著聲音吩咐道:“掌燈。”

……

夜中,天大雨。

雷鳴陣陣。

雨聲紛雜,擊打在樹葉上,吵人思索。

謝之容舉棋不定。

與自己下棋,謝之容往往要花上比旁人多數倍的時間來思索,下一步該如何走。

棋子非是金玉,而是竹木。

是當日蕭嶺所賜。

想起蕭嶺,心中微動,見棋布錯峙,難得在下棋時孤按收到了煩躁,遂直接落子。

待回神時,白子已落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意想不到……

謝之容皺眉。

自從入宮以來,讓他覺得意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其中,最大的變數就是蕭嶺。

不是想象中暴虐無道的皇帝,亦非蠢笨庸碌之君,蕭嶺在國政上所表現出的聰明與熱忱簡直大大出乎謝之容的意料。

萬事皆好,隻是性格懸浮不定,行事隨意,待親近臣子又少威,不管什麽樣的話都能向人許諾,仿佛根本不知道帝王一言九鼎。

隻要親近些,得他稍稍喜歡些,便極盡所能地優容。

就譬如,今日。

二指撚過圓潤的黑子。

謝之容難以回憶當蕭嶺看著他的眼睛,對他說隻有你一個時自己的心情了,隻要想想,便覺心跳的太快,以至於耳邊嗡鳴。

蕭嶺喝醉了,可他的眼神比清醒時還要認真,還要誠摯。

仿佛,這不是一句醉話,而是出自真心實意。

謝之容按著額角,不知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

一句,基於懷疑的真心話。

蕭嶺若不是認為他對天下心懷覬覦,斷然不會毫不猶豫地說出朕給你江山,可蕭嶺說這句話時,卻非作偽。

極端地信任與刻入骨血的懷疑。

如果不信任,不覺得謝之容可以做個好君主,以蕭嶺的性格,不會許以江山。

可如果信任,蕭嶺更不會許他江山。

謝之容輕輕皺眉。

他並不覺得,自己在蕭嶺麵前展露了太多野心。

事實上,他在蕭嶺麵前一直竭力壓製,不知出於什麽原因,他不希望蕭嶺看見他爭權奪利的樣子。

可蕭嶺還是懷疑他。

謝之容更不明白,如今在外有異族陳兵,內有趙氏兄妹窺伺國器,受恩王更是國之頑疾,心腹大患,蕭嶺何以就覺得,最野心勃勃的是他?

謝之容不否認自己貪權,可是今天晚上,他想要的……分明不是皇帝這個貴重至極的承諾!

他該怒,怒皇帝的疑慮。

可他沒有拂袖而去,在聽到皇帝說隻給你一個人時,他忽地不想離開。

明明告訴自己要走的,可隻是坐在在那,靜靜地望著蕭嶺。

而蕭嶺也在看他,像是期待他有一個高興的回應。

他張了張嘴,他聽到自己比方才更為恭順,更為謙卑地,仿佛感恩戴德地同皇帝說:“臣謝陛下抬愛。”

於是蕭嶺心滿意足,朝他一笑,眼睛都眯起。

醉得厲害,不多時就睡去。

謝之容安靜地坐在那,他心頭鼓噪,連指尖都在微微顫抖。

目光肆無忌憚地在帝王身上遊移。

連謝之容都不知道,自己的目光竟也會如此貪婪,對象非是至高無上的權位,而是皇帝。

不需和蕭嶺解釋為什麽要這樣看他,於是目光慢條斯理,一寸一寸地劃過蕭嶺。

喉嚨中好像被人塞了炭火似的,滾燙熾熱,連呼吸都覺疼痛。

而唯一能緩解疼痛的,近在咫尺。

那一瞬間謝之容甚至想好了,如果第二日蕭嶺醒過來時發現自己做了僭越之事,他要以什麽樣的姿態來麵對蕭嶺。

甚至,不會令蕭嶺覺得厭惡,而是愧疚,而是無地自容。

謝之容可以利用這種感情,與皇帝愈加親密,直到達成自己的目的。

謝之容擅觀色,更比蕭嶺還善作偽。

有一瞬間,他當真動搖了。

如謝之容自己所言,他非是正人君子。

他從來都不是,更不覺得自己是。

最好的理由是蕭嶺親手送到他眼前的,如果他不用,豈不是浪費了皇帝的一片好意?

他伸出手。

卻連指尖,都沒有在蕭嶺的皮膚上有半刻停留。

不是不想得到,而是太想得到了。

所以他不願意,用這種方法得到。

謝之容不確定自己再在皇帝床榻邊停留下去會不會後悔自己剛才無動於衷,於是下床,直接離開未央宮。

謝之容起身,將剛剛燃盡的降真香改成了皇帝命人送來的浮光香。

平心養神。

謝之容重新坐回棋局前。

已成死局,看似無計可施。

謝之容無聲地坐著。

忽有腳步聲傳來。

他隱隱約約聽到宮人在說什麽,聲音壓得很低,所以那腳步聲也好像怕打擾到他似的,輕,但並不慢。

謝之容緩緩地閉上眼,仍在思索棋局。

但隻有他自己知道,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掩藏著什麽驚濤駭浪。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在了他麵前。

那人見他坐著卻闔目,愣了愣,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之容?”

這個聲音謝之容再熟悉不過了。

是謝之容此刻最想聽,亦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別讓我反悔。

謝之容想。

對方也不再開口,過了許久,像是為了測試一下謝之容有沒有睡著那樣,伸出了手,不知出於何種心思,手指落在了謝之容的唇瓣上,輕輕一壓。

下一刻,那隻手便被捉住,錮在掌中。

謝之容慢慢睜開眼,“陛下。”

作者有話要說:

一更,晚安啦。

今天有二更,啾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