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之容雖算不得正人君子, 卻亦並非表裏不一的小人。

蕭嶺相信,謝之容大約在夢中也不會把他捅成個篩子泄憤。

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危險,夢這個東西, 又不是做夢的人能控製的。

可控性太低, 隻能既來之則安之了。

蕭嶺自覺已然盡了人事, 撐著從案上起來, 右手抵著額頭晃了晃腦袋,含糊道:“事已至此, 先傳膳吧。”

似有視線在他喉嚨上輕飄飄一掠,蕭嶺抬頭,唯一可能看著他的謝之容卻目光悠然地看著窗外的梨樹枝丫,綠葉蒼翠欲滴, 蕭嶺看著這一處, 心情莫名放鬆。

方才,是錯覺吧。

用晚飯時蕭嶺看著儀態閑雅, 一行一止皆有規矩章程的謝之容, 忽地想起方才蕭岫跪坐在他身邊毫無拘束地吃點心的模樣, 忍不住偏頭一笑。

謝之容放下筷子,“陛下?”

蕭嶺道:“朕在想,方才沒留阿岫用飯, 真是可惜。”

對照起來看,一定很有意思。

謝之容頷首, 沒再多言。

若非蕭嶺,他吃飯時從不言語, 不止謝之容, 便是任何一個王侯貴胄子弟, 如非必要, 用飯時皆不言不語。

倒不知為何,他這位陛下極喜歡在用飯時談事。

蕭嶺提起留王時語氣親昵,仿佛兄弟二人親密無間。

可據謝之容所知,蕭嶺與趙太後、趙譽的關係,反而相當微妙。

有的人或許會愛屋及烏,但更多的人隻會遷怒。

蕭嶺對於謝之容的態度,可謂稀奇罕見。

謝之容舀了一匙湯送入口中,放下湯匙時安靜無聲。

打破這份安靜的還是蕭嶺,因為提起了留王,便不由得想起趙譽,語氣遺憾道:“眼下各部官長大多是先帝時留下的積年老臣,曆練多年,處事穩重,”謝之容知道,這句話下麵一定會有個轉折,果不其然,他繼續說:“然而守成日久,未免暮氣沉沉,少了些銳意。”

謝之容沉吟道:“朝中未必乏人。”

蕭嶺輕嗤,“之容變化不少。”

謝之容抬眼看蕭嶺,那雙透亮得冷冽非常的眼眸中唯有蕭嶺一人而已,“臣不解。”

“你沒同朕說實話。”蕭嶺毫不客氣地“解答”謝之容的所謂不解。

謝之容為蕭嶺盛湯送到他手邊。

站在旁邊的布菜的太監安靜立著,好像根本不存在。

謝之容說的是實話,但絕不是蕭嶺想聽的實話,他明知道蕭嶺想聽什麽,卻閉口不提。

謝之容慢悠悠地給皇帝盛完湯,才道:“陛下,用飯時言語,易傷胃。”

蕭嶺噎了下。

湯已經送到他麵前。

謝之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要是蕭嶺想和謝之容把談話繼續下去,那麽就好好吃飯。

和先前喝藥何其相似。

蕭嶺心說,謝之容現在大約能和許璣達成共識。

便亦安靜用飯。

難得細嚼慢咽地吃過飯,蕭嶺立時看向謝之容。

謝之容起身,詢問皇帝;“今日天氣甚好,陛下可要出去?”

蕭嶺撐下頜坐著,仰頭看謝之容,都被謝之容氣笑了,“朕有拒絕的餘地嗎?”

謝之容笑,“陛下是天下之主,至高無上。”

當然有拒絕的餘地。

蕭嶺懶洋洋地伸出手一隻手。

謝之容的生活太健康,早起早睡,不到五點就起來練劍,食不言寢不語,吃過飯要出門消食半個時辰,哦,蕭嶺記得他還不喝酒,蕭嶺實在敬謝不敏。

別說這一世的暴君過著黑白顛倒的日子,在現代,誰能不熬夜呢?

蕭嶺應酬過後往往睡不著覺,身上累,腦子卻清醒,隨便看點什麽,一夜便過去了。

謝之容低頭又抬頭,不解地喚道:“陛下?”

蕭嶺半死不活地晃了晃手背,“拉朕起來。”

懶得理直氣壯。

連自己起來都不願意。

簡直像隻饜足的貓,隻想懶洋洋地尋個暖和的地方趴著。

謝之容握住蕭嶺的手腕,麵帶無奈地將他拉起。

用力時手指與腕骨貼合,嚴絲合縫。

腕骨嶙峋,皮膚卻柔軟,緊緊握上去,宛如握著一塊冷玉。

待皇帝站穩,謝之容方鬆開手。

既是與謝之容出去,便無儀仗隨後,隻許璣帶了四人在不遠不近處跟著。

夜風吹拂人麵,有花木香氣氤氳。

兩人走的都不快。

謝之容開口道:“臣明白陛下顧慮。”

朝廷不乏人,然而京中百二世家,聯姻聯盟,其中關係錯綜複雜,派係林立。

重用這種官員,可能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蕭嶺是個,很錙銖必較的人。

蕭嶺腳步頓住,剛要停下來仔細聽謝之容說話時,不妨被謝之容錮住手腕,拉著他向前走。

蕭嶺晃了下,發現謝之容用力不重,但用勁刁鑽,掙脫不開就放棄了,半死不活地被謝之容拉著走。

“朕那個好舅舅很清楚,朕眼下幾無人可用,”先帝留下的老臣誠忠心耿耿,然而,蕭嶺的表現太過不盡人意,甚至在皇帝不上朝之後,他們覺得雖然有失體麵,但比他上朝時要好不少,趙譽多年以來盡心盡力,操持朝政,趙譽當政,他們未必會不滿,“舅舅深知朕之困局,所以,才願意毫不猶疑地移交權柄。”

因為他知道,蕭嶺不會堅持很久。

他篤定了蕭嶺無可奈何。

事多且雜,無人可用。

朝中官員,真正坐到君子不黨的人太少太少。

趙譽畢竟是蕭嶺舅舅,因而謝之容並未多言國舅之事,道:“世家子弟中,可用者亦不少。”

蕭嶺若有所思。

他不願意。

就算劇情按照原書發展,他要死,也得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了。

他當政,朝廷必然迎來一次徹底的清洗與變革。

世家子弟出挑者甚眾,可用,不可多用。

不然以後朝局巨變,這些已然掌權,又與皇帝素有淵源舊情的官員們會是天大麻煩。

謝之容一笑,看出皇帝不想,便不再提。

他此刻還不清楚,皇帝究竟想做到何種地步。

“世家子弟出眾,朕知曉。”蕭嶺看了眼謝之容。

最出眾的這個正拽著他在禦花園裏散步。

無論從哪方麵看,蕭嶺都更願意啟用寒門子弟。

背景更簡單,亦無依仗,所能依靠的,隻有皇帝。

淮王府在老淮王孜孜不倦兢兢業業地荒唐行事之下,早不如當年,若非有謝之容,家聲還未徹底零落。

蕭嶺亦承認,除卻他欣賞謝之容這個緣故在,正因為淮王府日漸沒落,而平南侯府不在京中,他才會對謝之容如此信任和放心。

他不會隻因為欣賞和喜歡,就信任謝之容。

“謝陛下誇讚。”謝之容頷首。

看起來心情不錯。

而今朝中,憑借著科舉進入官場的寒門子弟,與世族有牽連的不少,門生、故吏、姻親。

蕭嶺沉思,手指不自覺地蜷了下,下意識想要擦磨。

謝之容確認,這就是蕭嶺思考時慣有的小動作。

“能否,”既然沒有人,那便另選人出來,他斟酌道:“另辟考場?”

上次會試,應該是一年半以前。

蕭嶺不會再等一年半。

謝之容眸光微閃,微微翹了翹唇,聲音輕而緩,或許是現在的氣氛實在太悠閑,他語氣也柔和不少,“陛下可命禮部開試,例同會試,此後,再行殿試。”

蕭嶺瞥了謝之容一眼,倒沒注意到謝之容和他說話語氣上的差別,隻是覺得謝之容似乎方才想到了,但是在等他說。

蕭嶺對於古代考試運作所知不多,直言道:“需要多久?”

“陛下明旨天下,考生來京,京畿無需幾日,倘僻遠處,三月亦不能足,會試與殿試相隔兩月,期間若無變故,半年足以。”

蕭嶺斷然,“不可。”

謝之容看他,“請陛下賜教。”

“令京畿與相近處學子即刻入京,休整十日便開考,這次考試,考生會遠遠少於先前,會試與殿試時間無需兩個月,”考慮到古代閱卷不能使用機器的緣故,“一個月足以,細節讓鳳祈年去敲定,朕隻看結果。”

蕭嶺望著謝之容,想從謝之容的臉上看到一點他對自己提議的看法,過了片刻忍不住道:“之容笑什麽?朕說的很荒誕不經嗎?”

謝之容愣了下,唇角的笑意愈發深了,“臣笑了嗎?”

“你一直在笑。”蕭嶺道。

不僅唇角含笑,望向他的眼中也滿含笑意。

謝之容略斂容,眼中笑意卻有增無減,他道:“臣不是覺得荒誕不經,臣隻是,敬讚陛下機變。”

如皇帝所言,若是實施,這一年禮部恐怕都不得清閑。

不過,這不是他該頭疼之事。

蕭嶺滿腹心事,又被謝之容拉著,本就不看路,一直在低頭沉思,以至於顧勳見禮時他才注意到顧勳亦在。

他偏頭,看謝之容,眼中流露出一種疑惑。

一種謝之容為什麽不提醒他的疑惑。

謝之容氣定神閑地回望。

“陛下。”

蕭嶺道:“不必多禮,起來罷。”

顧勳起身。

顧側君謝之容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姿容過人,傲岸清絕。

與應防心有些相似之處,或許這種相似之處,是文人共通。

也或許,是蕭嶺的品味。

謝之容站在蕭嶺身側,朝顧勳頷首,笑而不語。

顧勳亦回禮。

顧勳特是第一次見謝之容,視線落在謝之容臉上,皺眉一瞬,轉而神色如常。

確實不加收斂,銳意迫人。

陛下怎麽會把這種危險人物納入宮中?

這種疑惑就像是顧勳當年看武帝寵愛沈貴妃一樣。

“臣不期能遇陛下,”他有意頓了下,“與謝公子,臣若厚顏隨行,可擾陛下?”

蕭嶺與謝之容已經談完了事情,況且他又不反感顧勳,同行亦可。

謝之容笑容比方才更盛,更粲然。

他與皇帝在禦花園中不是秘密,有心人都能打聽得到,顧勳目的明確地到皇帝麵前,怎是偶遇,這種鬼話能騙得了誰?當旁人都是蕭嶺那個隻知道低頭擺弄手指連路都不看的傻子呢!

蕭嶺剛想招招手讓顧勳過來,那隻手卻被謝之容緊緊握著。

他一動,謝之容還攥得更緊了。

謝之容手上的溫度通過兩人相連處源源不斷地傳了過來。

蕭嶺:“……”

謝之容不是很有眼色嗎!

謝之容的眼色呢?

便輕咳一聲,道:“自無不可。”

顧勳便走到蕭嶺右後側。

謝之容居然和皇帝並行?

兩人對視一眼,謝之容微笑著點了點頭。

顧勳亦微笑。

他早聽聞謝公子盛名,如今看來,禮節不如何。

君臣豈可並立而行?

且毫無愧怍,正大光明。

蕭嶺根本沒注意到謝之容和顧勳兩個人的表情,或者說注意到了他也沒太在意。

畢竟他隻覺得這兩人的微笑都不太對勁,但還沒有稍微看人表情,就能猜出人家心中所想的本事。

就幹脆當沒看見。

謝之容握著蕭嶺手腕的手輕輕一鬆,就在蕭嶺以為他能把手抽回去的時候,謝之容手指下滑,輕輕握住了蕭嶺的手。

蕭嶺:“……”

您真的一點都不覺得兩個男人牽手太奇怪了嗎?

謝之容好像真的一點都沒覺得。

蕭嶺扭頭看過去,謝之容神情茫然,像是不解為什麽蕭嶺看他。

他眼尾顏色略深,線條收攏進去,眼型極漂亮,這樣看人,竟透出幾分澄澈無辜。

讓蕭嶺生生把想說的咽了下去。

算了,牽就牽吧,以前也不是沒牽過。

蕭嶺心道。

在顧勳眼裏,現在的謝之容大約能與恬不知恥四個字等同。

他還以為,謝之容被迫入宮,以世家子之傲,對皇帝不假辭色,已是收斂的結果了,不想,竟和皇帝如此親近。

三人同行,顧勳和謝之容偶爾說上兩句,蕭嶺走的有點累了,懶得開口。

但是這三人中,隻有他一個人身體虛弱,體力不支,正在對談的顧勳和謝之容看起來都神采奕奕,哪怕出於自尊,蕭嶺也沒喊停。

多走幾步路不會累死!

但事關尊嚴,他不能在同性麵前,顯露出……虛。

兩人言笑晏晏地說什麽蕭嶺一句都沒聽進去。

走了快一個時辰!

幾乎就是蕭嶺一周的運動量!

蕭嶺腿酸得都要抬不起來了,聽謝之容才道:“天色不早了。”

蕭嶺點頭,“是不早了。”

朕想回宮。

回宮!

顧勳目光似有深意地看了眼皇帝的腿,真摯提議,“長意宮就在不遠處,陛下不妨到臣那坐坐。”

謝之容挑眉,笑著朝皇帝道:“的確不遠,陛下再走半個時辰也就到了。”偏偏他還很真摯,似乎真覺得走半個小時不算什麽。

蕭嶺:“……”

這就是朕作惡多端的報應嗎?

“陛下可要過去?”謝之容仍是笑問道。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謝謝關心,在電熱毯和暖貼的加持下我今天狀態良好,現在做夢都在等供暖,天真的好冷。

本來以為能寫到做夢的,扼腕。

啾咪,今天沒更新了,明天零點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