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齊拜,“參見陛下。”

蕭嶺於最上首,將下方一切盡收眼底。

見禮畢,眾臣方起。

隔著冕旒,蕭嶺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前麵著紫著朱的一幹重臣。

他神情冷淡,拿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看向眾人,偏不似以往上朝時的不耐,平靜至極,不怒卻威,叫原本就因為蕭嶺突然上朝而提心吊膽的群臣更加小心謹慎。

“各部可有本要奏?”蕭嶺不必開口,已有許璣詢問。

一切如常。

書中暴君對上朝這事可謂深惡痛絕,他睡的太晚,天熹微時方歇下,剛睡下沒一個時辰就得被喚起來更衣束發,穿過大半皇宮去英元宮看一堆人在朝堂上陰陽怪氣明爭暗鬥,他實在不耐又厭煩,遂不上朝,一切通過內司監與外朝聯係,發布政令。

讓皇帝一年上一次朝,是眾臣在妥協中做出的最大鬥爭。

暴君是一年都不想上一次朝的,架不住有人一直撞英元宮的柱子,最後還是許璣委婉地提了一句這樣下去修繕打掃英元宮亦是一筆不小開銷,倘無這筆開銷,將銀錢撥到修歸鶴園,或許園子能更快修好。

當然,在暴君死前,歸鶴園仍舊沒修好。

工部尚書寧明德上步,“臣有本要奏。”

許璣看了眼皇帝,確認過皇帝的意思後才道:“講。”

蕭嶺對於這些臣子的印象隻停留在紙張上,第一次將人名對上人臉,百官誌中說工部侍郎身高八尺,身量細長,因為體態過於消瘦,在朝中有寧竹之名——倒不是說此人有竹之氣節,而是瘦的像一節枯竹竿。

蕭嶺第一次在百官誌上看到這段描述時委實為撰寫人的刻薄戲謔一哂。

今日一見,確實如此。

寧明德道:“陛下,歸鶴園在臣等督促之下業已成型,其中碧霄、長定、長秋、永壽等十六宮均修繕齊整,隻待匠人描金,”他說完,有意一頓,顯然在等待皇帝讚一句做的好,然而冕旒下一動不動,仿佛在聽,又仿佛沒在聽,在這位皇帝陛下手下做官,心態好確實是很重要的一環,他自然地說了下去,“隻是原本定在下月初一就能到京的奇石最快明年也到不得,請陛下示下,可要令從別地另選?”

旒上珠玉輕撞,發出響聲。

皇帝動了。

寧明德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那仿佛九重天上的人在今日終於開口問了第一句話,“為何明年也到不得?”

蕭嶺語氣淡淡,無有興師問罪之意,寧明德心略微放鬆了些,覺得今日陛下心情實在太好,好到不僅沒有因為工期延誤而發怒,反而問起了這等細枝末節的小事。

“奇石多從洪陽、德陵、漳扶等西南六郡中所出,眼下水路陸路皆難行,奇石又拙重,恐路上不當,損傷奇石反而不美,故臣以為,不妨先從北地另選。”

果然與南地水患相關!

寧明德雖未提一字水患,然而能讓南地水路陸路皆難行的,又是這樣多雨的季節,必是水患無疑!

皇帝沒有說是,沒有說不是,寧明德隻當皇帝默認,繼續道:“隻是從北地另選,不同先前訂下的直接運來便可,另選則再耗物力。”

他有意無意地看向戶部尚書耿懷安,戶部尚書道:“群臣百姓皆以陛下之樂為樂,歸鶴園修好,陛下龍心大悅,群臣百姓亦覺開懷,臣等並無異議。”

戶部管錢,連戶部尚書都沒有異議,事情至此,如往常,便已說完了。

連半點阻力都沒有。

蕭嶺望向一言不發的滿朝官員,若有所思。

寧明德等待著高位上的人說上一句準,然而就在下一息,突有人踏出人群,跪俯在地,“臣亦有本奏!”

寧明德與耿懷安同時偏頭,見靠近殿外處跪著一著青色官服的官員,遠遠的看不清人麵。

看站位,仿佛是,戶部的官。

各部堂官的事還沒說完,竟有個小官來插話,插的還是自己部堂的話,耿懷安麵色微沉,頗有幾分覺得自己禦下不嚴叫人看了笑話的惱怒。

禮部尚書鳳祈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耿懷安,耿大人平日最重威嚴,在部中慣是說一不二的,今日卻被本部的郎中打了臉。

因為隔的太遠,耿懷安雖想低聲怒斥,奈何他開口了,隻能讓附近的六部長官看個樂子,那沒眼色的小官定然是看不見的。

蕭嶺原本沉下去的精神微震。

傳令的太監得許璣令,朝那人道:“陛下有命,令你上前回話!”

英元宮實在太大,可容納千人之數,隻有在大朝會時才用得著,晉律明言在京正六品以上方可參與朝會,上朝時,也就是各部長官與重臣能與皇帝說上幾句話,那人著青,站得又太遠,顯然官階不高,估計堪堪擦了五品的邊。

那青色袍服的官員大步上前,至玉階下下拜,得應允後方起身,仰麵看皇帝,卻沒有直接與帝王對視,“臣有本奏,臣想問,南地水患嚴重,不知朝廷何日可撥款賑災?”

離得這樣近,他們才看清,那青色袍服的小官是個年輕人,年輕的在這些重臣之中,幾乎到了稚氣的程度。

因為站的太遠官階太低,無人迎奉,天忽降大雨,他袍服下拜還都是濕的。

站在最前,卻一直非常安靜的丞相向那官員遞去了一道目光,但不過一息,便收了回來。

一個年輕的、稚嫩的、形容近乎狼狽的小官。

敢在這時候開口,他看起來並不是什麽膽色外露的人,樣貌文秀至極,是個很符合人想象的書生樣子。

冕旒輕撞,皇帝動了。

那青衣官員心口狂跳,他不是不害怕,他不是不知道皇帝的聲名,然而天災慘烈,所到之處唯能用民不聊生來形容,他既然食朝廷的俸祿,當分朝廷的憂患。

哪怕,皇帝可能並不需要。

“繼續講。”

那皇帝的聲音響起。

那官員深吸一口氣,繼續道:“此次水患,波及西南、東南兩地十一郡,其中有七郡受害較輕,當地官員已自行解決,還有四郡受害嚴重,大雨曠日持久,水患所至之處民房俱被衝毀,民無果脯之食,立錐之地,受災者約有數十萬,久不安置,恐……”他咬了咬牙,終究說了出來,“恐激民變!”

此言既出,英元宮內一片嘩然。

他們不是不知道,相反,他們早就知道。

能讓一個五品小官知曉的實情 ,若他們不清楚,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

先前不是沒有奏折上報,皇帝不悅,上奏的人輕者被貶官,重者遭流放,死在半路,有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在,他們上奏之前都得掂量掂量自己命夠不夠硬。

從今年災情開始,便有人上報,奉詔殿留中不發,奉詔殿的意思,就等同於皇帝的意思,誰敢再去觸怒皇帝?

耿懷安忍了又忍,低嗬道:“危言聳聽!”

皇帝身體略前傾了些,他語氣仍是沉的、淡的,仿佛並沒有因為前者描述的慘狀而有所動容,“耿尚書,你說。”

耿懷安得了開口機會,當即回答:“臣,臣已命人著手處置,陛下,南地水患年年都有,已是司空見慣,範圍也不大,各地郡守已自行處理妥當,這位郎官的話未免言過其實了,臣看有天災是假,想借著天災陛下仁德賑災盤剝銀錢是真,況且,我朝四境安寧,百姓在陛下治下安居樂業,怎會因為一點點天災便起民變,便是有,也是逆臣賊子借機生事罷了!”

那官員肩膀陡地一顫,卻不是因為懼,而是怒。

怒怎麽會有人顛倒是非黑白至此,怒怎麽會有人能這般視人命如草芥。

看了半日熱鬧的寧明德慢慢開口,“賑災,也是需要銀兩的,國庫吃緊,朝臣共知。”

那官員到底年紀小,閱曆也淺的很,根本沒意識到寧明德這話是再給他挖坑,回道:“先前如耿大人所言,不像是沒有銀錢。”

寧明德冷笑,道:“原來是將主意打到了陛下這,”他偏頭,逼視那青年,“國庫所餘銀錢是為修歸鶴園,倘耽擱工期,影響陛下興致,你有幾顆腦袋夠砍?”

蕭嶺坐在上麵,望著這一切宛如在看一場荒誕至極的夢境。

修園林竟能與幾十萬人的身家性命相提並論,金石土木居然重過人命,盡天下養,以娛一人歡心。

這是蕭嶺第一次,對他皇帝的身份有了無比深刻的認知。

他一行一止,是真的,可以決定天下興亡。

青衣官員悚然一驚,這才反應過來寧明德話中的陷阱,他發覺皇帝視線因為寧明德的話緩緩地落在了他身上,咬了咬牙,雙膝一彎跪下,“臣絕無此意。”腰身卻還是直直的,仿佛寧折不彎。

鳳祈年見皇帝沒有當庭發怒,已覺得和往日不同,慢吞吞地開口,“國庫便是再吃緊,這兩份錢也是拿的出的,前幾日寧尚書不是還從戶部支了銀子要修各部官署嗎?死物總比不得活人重要,官署何日修不得?”

誰人不知禮部尚書與工部尚書關係一向不睦,禮部官署修建凡經過工部定然遠遜於其他部,修不修,於鳳祈年來說差別不大。

“這個郎官說話是欠妥當,但到底年紀小,閱事少,況且也是一片為國真心,倒扣不上這樣大的罪名,寧尚書,我等也做過郎官,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鳳祈年說話慢悠悠,笑眯眯的,和他豔麗飛揚的麵容極不相稱,比尋常人略細長些的眼睛彎著。

鳳祈年是先帝元德二十七年的探花郎,一身朱紅官服穿在他身上愈發其容色璀然,相得益彰。

這是個很會見風使舵的老狐狸。蕭嶺在心中給鳳祈年下了定義。

但至少非常聰明。

“你……!官署乃是朝廷門麵,豈容你說不修就不修!”

“哢。”

是冕旒碰撞的響聲。

朝堂上一時靜默,人人屏住呼吸,等待著皇帝最終的裁決。

皇帝開口,卻問:“你叫什麽?”

此言一出,眾臣的麵色都有幾分古怪,不約而同地看向那青衣官員,後者跪的筆直,雖著低品青衣,然姿容高徹,若瑤花琪樹。

陛下該不會是,又看上誰了吧?

有謝之容做例,不怪他們多想。

然而還額外看了眼一身朱紅,神采飛揚的鳳祈年,說起來,若隻論容色精致,鳳尚書倒是六部尚書中最好的一個。

就是歲數大了點,將而立之年,比陛下還大八歲。

天知道寧明德有多希望皇帝看上鳳祈年。

那小官一愣,但馬上回答道:“臣名應獨。”

應獨?

皇帝半眯起眼,“應卿,可字防心?”

於是眾臣的表情更古怪了。

陛下為什麽會知道這個五品小官的字?

應獨隻覺愈發摸不著頭腦,想起皇帝素日的名聲,又是惶然又是有點尷尬,道:“回陛下,臣確實字防心。”

於是腦子裏除了水患又多了一個如果皇帝非要讓他入宮,他是抵死不從,還是從了皇帝的糾結。

如果從的話,他還能不能去研究水利?聽說皇室藏書有不少關於水利珍本……等會,大丈夫生於世間,諸事寧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他到底在想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枉學了聖人之言!

但如果珍本足夠多的話,好像也不是不行。

應獨,應防心,便是原書中那個在本朝一直不得展起才能,後來得謝之容提拔,拿十年修好了旻江琅中堰,使西南再無大水患的水利天才應防心!

原來這時候應防心已經出現了。

應防心悄悄抬頭看了眼皇帝,不期與皇帝漆黑如墨的眼睛對上,帝王眼中殊無怒氣,反而帶著些明豔的笑意,嚇得應防心猛地低下頭。

陛下長得,倒和他想的不一樣。

如果早早啟用應防心,會有多少人免受水患?

此刻在蕭嶺眼裏,應防心已不是個人,而是個跨世紀大型工程的雛形了。

忍無可忍的係統在今天第一次出聲,“陛下,偏離人設警告,偏離劇情警告。”

本來暴君上朝已經夠離譜了,他一直不出聲,蕭嶺怎麽還得寸進尺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本來兩千多字,沒忍住寫到四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