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嶺見謝之容不語,驟然意識到此刻兩人的關係還隻是從水火不容稍微變成了兩看相厭,還不到可以肆無忌憚開玩笑的程度,遂斂容,回坐下,便聽謝之容才開口。

謝之容抬了眼,朝皇帝彎了彎唇,“多謝陛下抬愛。”

他笑得好看,全無先前的淩厲,繁花似的晃眼。

雖尚不知皇帝與他做戲的目的,但是謝之容並不介意配合。

蕭嶺看見笑起來漂亮的美人心情也跟著好了不少,美人總是賞心悅目的,不得不承認,這些美人倘若隻拿來看,必然整日身心愉悅,延年益壽,“之容來找朕,可有什麽事嗎?”他換了個話題,隨口問道。

謝之容道:“臣來謝恩。”

蕭嶺不解地看他,“謝恩?”

“謝陛下能讓臣自由出入陛下書房。”皇家藏書眾多,其中不乏好些早有盛名流傳於世的珍本孤本,皇帝能令他出入實是意外之喜。

“朕不愛讀書,”蕭嶺語氣慢慢輕鬆,“那些書空閑著反而是暴殄天物,能有益於之容,正得了編書人的心願。”想著既然謝之容喜歡,那就等之後放謝之容出宮後多挑些謝之容喜歡的讓他帶出去。

先前他讓謝之容能出入書房後,謝之容已來過一次,但當時他不在未央宮,聽聞後便答知道了,令謝之容不必再來麵見他謝恩。

謝之容的眼睛亮了下,“臣謝陛下信任。”

能讓他自由出入書房,確實是莫大信任。

他垂首,“臣還有一不情之請。”

“你說。”

“臣在書房取了秋蟬卷上卷,卻無下卷,問過禦書房宮人之後方知下卷或在陛下寢宮,臣不知,陛下可看完了嗎?”謝之容說著說著自己都不大好意思地笑了。

謝之容愛書成癡,蕭嶺是知曉的,不然也不會為了秋蟬卷特意尋到他寢宮來。

也正因為這部秋蟬卷下,謝之容才來到未央宮,恰到好處地碰上宿婁二人。

不對,不對。

就算,謝之容來時是無心,他不可能不知庭院中早有宿婁在,可明知他們在,卻進來了。

是想幫他,是刻意試探,還是兩者兼而有之?

但無論如何,謝之容起到了莫大作用,事情進展得比蕭嶺想想的還要順利百倍。

蕭嶺點了點眉心,亦忍不住笑,可能是謝之容先前的表情太少見,讓他窺見了與書中,與先前他相處中的謝之容不同的一麵,“朕需得命人找找,最遲明日,便能送到之容手中。”

謝之容道:“謝陛下。”

蕭嶺一笑,拿起茶杯慢慢喝了口茶。

人放鬆了下來,麵上的倦意就顯得很明顯。

“臣叨擾陛下多時,便先告退了。”謝之容道。

蕭嶺頷首,“好。”

忽一陣涼風吹過,蕭嶺忍不住縮瑟了下,剛要開口,謝之容已起身,關上了離二人最近的那扇窗,涼風吹的長發飄揚,更像話本中的仙人,“要下雨了。”他道。

蕭嶺腦海中有點微不可查的細碎信息閃過,他頓了下,回答:“立秋前後,總是多雨的。”

謝之容頗有體悟,他多年不在京中,常遊曆各處,“京中尚好,到底處於北地,雨再大也有限,倘在南地,大雨連天數日,或有水患之危。”

蕭嶺驟地明白了自己錯過了什麽。

書中一筆帶過的水患!

隻一句戶部以為皇帝修繕歸鶴園國庫吃緊由,駁了上書祈朝廷撥銀賑災的折子,令地方自行解決,此事,乃是民變的導火索之一。

水患年年都有,或輕或重,輕者地方自行解決,重者朝廷撥款賑災,然而自皇帝登基後,哪怕趕上他心情好,同意撥款,款銀也被各級官員層層盤剝,真正到了無家可歸的百姓手中的,百不存一。

前幾年都都是這樣過來的,謝之容不會不清楚。

蕭嶺驀地抬眼。

謝之容背對著窗戶,與蕭嶺探尋的視線對上。

“陛下?”他仿佛不解。

後宮不得幹政,他們也不曾交心,可聰明如謝之容,卻可不著痕跡地暗示皇帝。

想知道,皇帝心中究竟有無國事,有無百姓。

此刻蕭嶺的種種行為,終究也隻是局限於朝堂之上,一個善於玩弄權術的君主,也會將目光固於朝堂,將心思用在朝臣身上,看他們劃分陣營,各自為政,彼此掣肘,以保持君王無尚權威,卻對九重天之外,丹陛下九州萬方的百姓,視而不見。

蕭嶺對上那雙清冽美麗的眼睛,那雙眼睛望著他,裏麵有一個麵上浮現探究警惕之色的皇帝,半晌,驀然一歎。

驚訝的反而是謝之容。

“回吧。”蕭嶺說。

他沒有向謝之容做出任何保證。

謝之容與他見禮,踏出書室。

蕭嶺看著他筆直挺立的背影,心中升起的可惜比往日更濃。

可惜如謝之容這樣的人倘為臣子,必然是能名留淩煙的千古人物,可惜他心懷天下,能容萬方,倘主政一方,定深得百姓愛戴,卻隻能受困於後宮,平白浪費了無數大好歲月。

謝之容不會自怨自艾,可他這個看客,卻當真可惜。

蕭嶺放下茶杯。

茶已經冷了。

看來,他近日必得上朝了。

蕭嶺吩咐宮人,“將秋蟬卷尋出來給謝公子送去,”他想了想,“將未央宮內的珍本都送去吧。”方才茶水的味道不同以往,“許璣還沒回來?”

“回陛下,許……”

還未說完,許璣已走進書室,向蕭嶺見禮。

蕭嶺示意那小宮人下去。

見許璣下回來,蕭嶺便知曉一切俱處理完了,抄家的事不需許璣親自出麵,內司監之下,自有禁署處置。

蕭嶺抬頭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許璣,從桌上就手拿了塊嶄新的白帕子往他懷中一扔。

那東西落下的速度又輕又慢,許璣看見了卻不躲,任由那帕子一角蹭到喉嚨,在帕子將要落下時才雙手接住。

仿佛不論皇帝此刻擲過來的是什麽,他都會不躲不避。

“陛下?”

內侍的神色隻能用茫然來形容了。

蕭嶺點了點自己的麵頰,“擦擦。”

許璣眨了下眼,手指一撚這條雖然細軟,但是不能與蕭嶺平時用的擦巾相提並論的帕子,麵露猶豫之色,“臣去給陛下換別的,陛下可允嗎?”

蕭嶺聞言一頓。

許璣還跪在地上,仰麵看君王。

蕭嶺哭笑不得,“朕讓你自己擦擦。”

青年瓷白的麵頰上濺了二三滴血,他回來的或許太急,衣裳都整理好了,卻忘記蹭掉不經意間被濺到的血跡。

紅是紅,白是白,顏色居然相得益彰的好看。

蕭嶺得承認,暴君身邊確實美人無數,就連內侍,都是生著不遜於他後宮中那些公子侍君的美貌。

許璣愣了下,叩首道:“臣儀容不整,請陛下降罪。”

蕭嶺卻回答;“朕好累。”

許璣歲不明白他為何這樣說,但馬上接口,“可需臣傳禦醫來?”

蕭嶺問:“你累嗎?”還不等許璣回答,他自己先笑了,有點無奈地說:“許璣,你就算不累,朕看著你都覺得累了。”

許璣茫然地眨眼。

“擦擦。”

皇帝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許璣垂著頭,將臉上的血小心地蹭去了。

他拿帕子隻用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邊角,像是怕將這條帕子弄髒得太多似的。

擦完之後將帕子折好,不知該不該還給皇帝。

“吩咐下去,明日小朝會改為大朝會,不去奉詔殿,去英元宮,”皇帝開口道:“朕明日要親去上朝。”

“是,臣明白。”不知為何,在皇帝說他要去上朝時許璣隻覺眼眶發脹,沉默了一息,才出聲應答。

出門之後仍覺得心頭砰砰直跳,好久才緩下來。

他自始至終一直捏著那被他弄髒的一角,這時才想起來帕子還在手中,猶豫片刻,放回袖裏。

皇帝詔令通過內司監轉達至奉詔殿夜值官員處,層層傳遞,確保無疏漏之處。

上一次朝會,還是半年前,今日皇帝的舉動,注定會讓好些人都睡不著。

這其中自然不包括蕭嶺,蕭嶺命人尋了往年關於南地水患的奏折,看了半個時辰,在許璣再三催促之下,飲了安神茶上床歇息。

而同樣睡不著的還有剛拿到秋蟬卷下卷的謝之容,謝之容看書,必得全部讀完方能靜下心來睡覺,至夜半,方戀戀不舍地放下剛讀過一遍的秋蟬卷,又打開書匣,看看未央宮藏書中還有什麽珍本。

隨意拿起一本翻開,又麵色略有古怪地放下。

……

翌日,積雲如幕,壓城而下。

天大雨。

英元宮各處燃起高燭,照得宮內亮如白晝,照得明,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

傳令的聲音次第而來。

“陛下到——”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