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日轉瞬即逝。

以蕭嶺對謝之容當日之約, 謝之容得勝還朝,他必親自迎接。

帝王迎大軍凱旋,此舉無可厚非, 朝中自然不會有人上表反對。

天還未亮, 皇帝已睡不著, 與其在**輾轉反側, 便直接起來梳洗更衣。

不知為何,蕭嶺從未如此緊張過, 束發時頻頻深吸了好幾口氣,看得許璣非常憂心,仿佛在下一刻隻要皇帝流露出一丁點不對,就要立刻去宣太醫來了。

因今日過於特殊, 便輟朝一日。

但即便沒有上朝, 諸位宗親與大臣也都不曾閑下來。

上午,皇帝祭告天地並列祖列宗, 朝臣宗親要隨其同往。

下午, 又要出城相迎。

以禮部來看, 此禮過重,皇帝若想表示對軍隊,以及軍隊最高指揮謝之容的重視, 完全可以出宮相迎,而非出城。

蕭嶺則以朕與謝卿相約, 君子一諾千金將禮部的奏請駁了回去。

聽得眾臣表情非常微妙,難得產生了一個共識:陛下, 可還未立後啊。

再仔細想想, 自從謝之容入宮之後, 皇帝再無遴選過一侍君, 莫非……?

但是這個想法很快就被壓下去了,便是沒有侍君,陛下那些近臣寵臣,又有哪個不是生得容色過人?

而更令禮部沒想到的是,皇帝非但要出城迎接,還要出城數裏之外迎接。

鳳祈年聽到這話時隻覺得眼前發黑,低聲同身邊的刑部尚書道:“我隻怕恃寵生驕。”

魏嗣隻能道:“陛下和謝將軍都是有分寸的人。”

看著神采奕奕的皇帝,鳳祈年不確定地問了一遍,“有嗎?”

魏嗣:“有。”

大約有。

至下午,帝王儀仗出城。

此時正值初春,天色如青似白,媚景秀色,與當日出征時的隆冬之時,萬物凋敝肅殺截然不同。

為首十二麵龍紋五色大旗由執金吾拖持而出,大旗之後,是名為引駕十二重的騎兵,騎兵持刀負箭,鋒刃寒光必現,幾與日光爭輝,身上卻著黑甲,宛如漆黑潮水,可吞噬萬物,後有持旗者以千計數,旌旗蔽空,隱天遮日。

隨行的大臣與宗親車駕以官職爵位排列其中,間以禁軍與照夜府衛忠的精銳,中間拱衛著的正是帝王玉輅,外又有層層包圍,可謂密不通風。

蕭嶺撩開車簾看了一眼,素和舍安立刻驅馬上前,道:“陛下,可有吩咐?”

蕭嶺搖頭,道:“無事。”

素和舍安頷首,退後半米,給皇帝讓出了極佳的視野。

蕭嶺看了一會,便放下扯簾。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心中的緊張非但沒有緩解,反而與日俱增。

他手指無意識地繞著腰間玉佩的絡子,垂眼安靜地思索著。

原本,若是車上有他人陪侍,大約蕭嶺不會這般難捱,奈何今日場麵特殊,無人可以同乘陪侍。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得車駕停止。

禁軍統領危雪在外揚道:“請陛下移駕。”

有人為蕭嶺打開了車簾。

宮人高聲道:“傳——”

號令次第而出。

保衛著王駕的護衛自中間而開,讓出一道二丈寬的路可供通行。

蕭嶺下車,行步向前。

鳳祈年頓了下。

他是不是之前告訴過陛下,此刻,等著謝之容過來就可以?

四處噤若寒蟬,他自然也不會不開眼地提醒蕭嶺:陛下,您對謝之容施恩太過。

謝之容步伐極穩,卻快。

一如謝之容的呼吸。

心跳愈發急促,竟第一次體會到了何為情怯的慌張。

待見皇帝身影,謝之容雖著戎裝,不以軍禮見,卻下拜,雙手奉兵符送上前,鄭重其事道:“陛下,臣幸不辱命。”

就在那一刻,群臣諸兵將皆下拜,口中高呼:“陛下萬年——”

其聲震四境,如同山崩。

與出征時的壯烈不同,此刻,更為豪邁激昂!

皇帝立於其中,隻覺心頭滾燙,“眾卿平身。”

下一刻,蕭嶺卻沒有接過兵符,而是一把扶住了謝之容的手臂,示意他起來回話。

這個舉動隨著眾人也都起來,顯得沒那麽顯眼。

但也隻是沒那麽顯眼。

蕭嶺道:“謝卿,令副將帶眾將士自承極門入。”

似乎猜到了皇帝想做什麽,謝之容雙眸有一瞬間的放大,“至於卿,”拉著謝之容手臂的手並沒有放開,反而往自己的放下用了下力,“與朕同乘。”

有副將領命而去。

眾臣心中雖震撼於皇帝對謝之容的恩寵,但覺得此刻皇帝對謝之容好,是無可非議之事。

得勝過來,又是幾十年未有過的大勝,眼下如何嘉獎,都不算為過。

謝之容還沒等自謙拒絕一下,手臂便覺被拉扯了一下,“走罷。”皇帝道。

謝之容一愣,旋即眼中滿溢著濃濃笑意,頷首道:“臣謝陛下恩澤。”遂與蕭嶺同行往王駕去。

蕭嶺發現,謝之容今日走的有點慢,不似方才來見他時那麽快,得皇帝用力拉著才行,於是壓低了聲音,有些擔憂道:“你身上有傷?”

謝之容身上哪有傷?但接觸到皇帝關懷備至的眼神時,還是含糊地應了一聲。

也算是為自己這麽慢騰騰找個了借口。

他總不能說是想慢點走,多在群臣的注視下被陛下拉一會兒吧。

站在宗親之首的蕭岫竭力讓自己表情好看一點,而不是深深擰眉。

他早就說過了,謝之容此人狼子野心!

至於群臣,皇帝不上車,他們也都不能動,隻能站著認真注視蕭嶺帶謝之容上車,連神都不敢分。

待皇帝上車,眾臣方舒了一口氣。

車簾落下。

蕭嶺手剛要放開,卻被謝之容反手握住,牢牢抓著,放在膝上。

蕭嶺望著他,原本先前不知有多少話想說,思來想去半天,私下見到謝之容時,說出口的第一句話卻是:“好涼。”含笑的,調侃之意分外明顯。

謝之容未著腕甲,手指上也無鐵甲包裹,蕭嶺說的涼,是他皮膚與謝之容膝上甲胄所接觸的涼。

便握著蕭嶺的手從膝上移開,他偏頭,以麵頰貼住了蕭嶺的掌心,眸光含笑地望向蕭嶺。

蕭嶺被他清瀲的眸光弄得呼吸微滯。

心中感歎果然謝之容才是狐狸精。

月餘征戰非但無損謝之容容貌,反而更添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仿佛……利刃見血之後,更加危險了,鋒芒畢露。

剛歎完,便覺腕上被輕輕捏了下,謝之容笑道:“狐狸精?陛下是在說誰?”

在說誰?

蕭嶺這才意識到自己出了聲。

但同謝之容相處久了,蕭嶺已不覺得尷尬,坦**地反問:“之容覺得你我二人在車中,猜猜看,朕在說誰?”

總不能在說顧廷和。

狐狸這個稱呼,很容易讓謝之容想到,早就入京,且對著蕭嶺殷勤至極的顧廷和,顧將軍——顧廷和在武帝活著的時候來京述職,可不會天天往皇帝書房跑!

謝之容在心中冷笑一聲,麵上卻毫無破綻。

話音剛落,掌心頓覺溫熱。

是,謝之容的唇瓣?!

蕭嶺呼吸一亂。

那蠱惑人心的狐狸精偏偏還要抬眼看他,黑眸中似有誘人沉淪的暗光,低語道:“陛下,不是在說臣吧?”

吐息盡數落在掌心上,蕭嶺卻覺得脊背泛著酥麻,現在是什麽時候,外麵盡數是護衛、王公大臣,豈是是胡來的地方?

蕭嶺要抽手,謝之容不願意,隻移開了唇瓣,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看來陛下在信中說的想臣是假的了。”

蕭嶺聞言被弄得氣笑交加,五指移動,在謝之容唇上一壓,傾身過去道:“難道非要這樣,在之容眼中才是真的?”

謝之容定定地望著他,眼中似有情緒翻湧。

也似乎,有烈焰在燃燒。

然而不等謝之容湊上,蕭嶺已抽身坐直了。

手自然也趁著這個空當,從謝之容的禁錮中逃開。

“陛下。”謝之容的語氣有些無奈。

蕭嶺卻坐直了,對謝之容道:“之容,多謝你。”

他說的相當認真。

他一眼不眨地望著謝之容,說出了這句,鄭重非常的道謝。

這次,呼吸微亂的成了謝之容。

若隻是臣子,皇帝的感激,他當覺得無上榮耀,願為皇帝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可若不隻是臣子,這句感謝,卻戳中了謝之容先前一直埋藏心底的隱秘不安。

動容,亦不安。

謝之容竭力讓自己的呼吸聲聽起來沒在發抖,他回答,“倘為陛下,臣九死不悔。”

第一次,他想到的不是天下,不是江山,不是社稷。

第一次將那些雄心壯誌勃勃野心拋之腦後。

曾願平定叛亂,扶社稷於危難,挽大廈於將傾,位極人臣,列土封疆,名篆青史,現仍舊願意,卻非為其他,而是為與眼前帝王一諾。

凱旋而歸,然後,等皇帝來接他回。

“陛下,與臣之間,不必言謝。”謝之容垂首道,仿佛是恭順到了極致的臣下。

臣,甘之如飴。

那,您呢?

本想討個親吻,隻是被蕭嶺吻了眼眸。

他雖不滿意,但想想之後,也可稍微忍耐,徐徐圖之。

謝之容不知道的是,蕭嶺不是敷衍他,而是他垂首時的神情,落入蕭嶺眼中,實在動人,便落下一吻。

這一吻似乎緩和了方才難以描述,既微妙曖昧,又緊繃脆弱的氣氛。

謝之容揚起了個笑,玩笑道:“陛下給臣準備了什麽封賞?”

蕭嶺故意逗他,“黃金萬兩。”

謝之容配合著蕭嶺,搖頭說:“不夠。”

“還有,加官進爵?”蕭嶺試探著問道。

謝之容笑道:“不知陛下要給臣一個什麽官位?”握住了蕭嶺的手,手指插-入指縫,十指相扣,親密得宛如骨肉貼合。

“王爵如何?”蕭嶺亦笑,“朕給你的封號還沒想好,加封為王,一應官職仍舊保留,”蕭嶺當然知道,原書之中,因為爵位一事帶給過謝之容多大的侮辱。先前他給謝之容封爵,無論是時人還是日後史冊,都隻會說謝之容是佞寵,今日,卻是堂堂正正,以攻取爵,“日後,之容的身份便無可置喙。”

謝之容那一刻心中震驚極了,往日不安惶恐陡地被擴大了,可下一刻,蕭嶺就說出了令他更為震驚的話,皇帝是無意的,卻也是真心的,“可名正言順地開府,而不必屈居後宮。”

蕭嶺從來覺得,以謝之容的矜傲,要他以禁臠的身份居在宮中,對於謝之容而來,是一種折辱。

對於稍有傲氣的人來說,被奪了爵位,禁錮於宮中,都是折辱,何況是謝之容?

謝之容霍然抬首,近乎不可置信道:“陛下?”

情緒滔天。

先前根本沒有解決的,隻因為局勢被壓製住的,名為君臣的枷鎖,帝王的猜忌,還有蕭嶺從未給他過任何的,關於感情上的承諾,足以在今朝,在此時,頃刻間爆發。

蕭嶺被謝之容的反應驚住了,忙道:“之容,怎麽了?”

交叉的手指愈發緊了,骨頭硌著,令人感受到了疼。

謝之容麵上幾無血色,他望著蕭嶺注視自己的,全部是緊張關切的目光,他頓了頓,原本想將這話說得委婉一些,出口的已是經過斟酌的言詞了。

皇帝最為忠心耿耿,又關係最為曖昧不清的臣下問他的帝王。

謝之容問:“陛下是膩了臣,不要臣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