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瑛從那天在茶亭裏和廣勳接了個吻後,自己像領受了洗禮般的,覺得前途有一種希望在等著她,她有生以來沒有經驗過這種能使她常常悸動的美感。她想這定是小說裏所說的戀愛了。

——可憐我生了廿四年,今天才感知戀愛是怎麽樣的東西!

房裏漸漸地暗下來,她叫老媽子把電燈開亮。她向火爐向久了後,雙頰紅熱得厲害。她把那本“藝術與戀愛“丟在一邊,雙掌托著紅熱的雙頰,靠著椅背凝視火爐。外麵西北風像愈吹得厲害,窗扉在索索地作響。

老媽子端了茶壺進來。

“太太,像快要下雪。今天冷得奇怪。”

“沒有客來麽?”她懶懶地問老媽子。

“今天這樣冷,怕要下雪,沒有客來吧。”老媽子說了後回火廚裏去了。

——他有妻子的。今天這樣冷,他抱著小孩子和瓊妹對擁著火盆在說笑吧。他倆的和暖的家庭真叫人羨慕。他倆才是真幸福。無邪的麵貌所有者的瓊妹從他的膝上抱了小孩子過來,解開衣扣露出膨大的**來喂乳給小孩子吃。他走過去從瓊妹的身後擁抱她,她在笑罵他。他從後麵捧著她的臉親嘴。這樣的一幕幕的景象不住地在美瑛腦裏浮出來。她立即感著胸部起了一種焦躁和苦悶。她剛才對他的熱望忽又隨著今天的氣溫漸漸地降下來。

她正在癡想著,老媽子忽又走進來。

“太太,有客。”

“誰?”

“黃先生。”

美瑛聽見是廣勳來了忙站了起來。她忘了剛才的焦躁和苦悶,隻覺得胸口不住的躍動,她還沒有走出房門,廣勳已經走近她的房門首來了。他把外套除下來,她忙接過來掛在近房門的衣架上,她禁不住用鼻尖觸觸他的外套,那件外套還是和在茶亭裏的時候一樣的發出一種特有的臭氣——紙煙、毛織物、中年男子所特有的脂肪臭三種氣味混合而成的臭氣。在其他的女性聞到這種臭氣定要掩鼻而去的,但在美瑛聞到這種臭氣,自己的身體就麻痹起來,對她像有種**性。她很不好意思的再把臉湊近這件外套加嗅了幾嗅。在她,隻認是一種強烈的男性的香氣。她久渴望著的也是這種香氣。單嗅了這件外套,她已經像喝醉了酒般的;他倆夾著火爐對坐下來。

“我想你不來了。”

“難得的機會,怎麽不來。”

“妹妹答應你來麽?”

“她曉得我到什麽地方?”

老媽子端了兩盅可可茶進來,他倆暫時沉默著。

她的左手撐擱在椅旁的茶幾上。手掌托著她的鮮紅的左頰在癡望著廣勳。她的上唇也受著掌的擠壓,微微的掀起來。長的睫毛,黑的瞳子。眼眶周圍微微地帶點紫暈;平日是很蒼白的,今天臉色也特別的紅潤。他也覺得目前的美瑛是個人世少有的淒豔的美人。尤其是她的一對瞳子——不住地轉動的純黑的瞳子含有一個蠱惑性。

——像這樣的美人嫁給士雄真糟塌了。他把她和流產過一次,生育了一次的她的妹妹比較,就有點不相信她們是姊妹了。年小的時候的團團的臉兒,並且始終微笑著的妹妹的確比姊姊好看些。但是現在趕不上美人格的姊姊了。

“你盡望著人做什麽?”

“你呢?”

他倆都笑了。過了一會,她說。

“我想我的事情,不與你相幹!”

“你就告訴我。看我可能替你想法子。”他笑著說。

“告訴你不得!”

“為什麽。”

“有了妻子的人不能了解的。”

“你感著寂寞麽?”

“是的,有點兒。”

“那麽,你隻差小孩子了。遲早你是要生小孩子的。生了小孩子就不是寂寞了。”

“不想!要小孩子做什麽!?”她搖了搖頭。

她自己承認戀著他達到狂熱的程度了。她看見他來了時,早就想鑽進他的懷裏去,最好能夠把他的衣裳撕成一片一片的,看得見他的胸口時,她就把他的胸口咬破,咬至流血,她的熱烈的情焰才會冷息下來。當他進來時不即張開他的雙腕把她摟抱到他的胸懷裏去,她的心頭已燃著憤憤的熱焰。她就想及他是有了妻子的人,並且他的妻就是自己的妹子;她到後來知道向著這樣的男性進攻未免太冒失了。她碰著勁敵了,但進了兵,一時收勢不下來,想戰勝這個敵人,自己實在全無把握。

——遲早會失敗時,那就早點收手的好!女性想擄有妻子的男性為己有,至少要先得了男性給她的可為她所有的證據——表示他能離開他的妻子,全屬給她。若冒冒失失地為那個男性犧牲了一身,後來的結果就不堪想象,由戀愛之夢驚醒來後,恐怕唯有孤獨,疲勞,哀愁和死滅吧。尤其是對手方的女性是自己的姊妹,這是叫自己更躊躇,更遲疑不敢向前進的原因。她早就想向他宣言,他如果沒有和妹妹離開以前,她就不和他有更深遠的交際。但一看見他時又說不出口了。她想,這是他應當先向自己表示的,自己固然想向他宣言,但有一種羞愧在阻礙著自己啟口。

——雖不和他有深遠的交際,但不能說不和他看麵。可是事實上見了他就會感著一種苦悶——不在他裏麵完全溶解下去就不能解脫的苦悶。已經進行了,向他進行了,和他親了吻了,再收勢不住了,能全始全終地使他屬自己與否,現在也無暇計及了。現在隻能一任情熱的奔放。遲早非解決不可的事還是早點解決了的好。至有必要時就向社會承認妹妹是自己的敵亦所不惜。為求自己的勝利,非斃敵不可!不斃敵,敵將斃自己。不必再躊躇,不必再考慮,我還是大膽的進行自己的事吧。

“士雄今天回來麽?”他問她。

“像這樣的天氣,不得回來吧。”

他倆又沉默了一會。爐火更熾烈地燃燒著,但他倆都忽然的發起寒抖來。

“下雪了喲。”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站起來走到窗前,隔著玻璃窗扉望見外麵下雪了。他也跟了來,站在她的肩後了。

“怎麽你哭了呢?”他看見她向著窗外拿塊雪白的手帕揩眼淚。他的右手加在她的肩背上了。他真想不到她竟會翻轉身倒在他的胸膛上悲哭起來。他想不出什麽方法來安慰她,他隻撫摩著她的**著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