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好,太陽正在中天。她早晨出來時,裏麵穿了一件棉背心,上麵加上一件夾外衣,又因走了許多路,她覺背部微微的出了點膩汗,身體也感著點困倦。

“啊!你來了。怎麽這樣遲!”鬆卿看見她,由石桌上跳下來。她走進亭子裏來,先在一張石凳上坐下去,喘著氣,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怎麽樣?身體不好麽?”鬆卿就在她的旁邊的一個石凳上坐下來,湊近前去問她,她隻搖了搖首。她像準備著許多話要向鬆卿說,但此刻又想不出什麽話來和他說,她的胸口更悸動得厲害。在茅亭前過來過去的人都很注意他倆。

隔著一個淺淺的池塘,那邊就是在這公園中有名的桃林。深蒼色的桃葉密密的把那邊的草場遮住了。在桃葉叢中隱約望得見幾顆桃實。去年秋盡冬初時,美瑛曾一個人到過這亭子邊來看在池裏遊泳的一群紅金鯉。其實她也不是真心喜歡看水中的遊魚,不過天氣太好了,自己心裏反為悶得難過,她一個人到這公園中來像有所求般的。但到頭又感著輕微的失望。看見在公園裏遊玩的一對一對的夫妻並著肩走,甜蜜蜜的互相笑語;她又感著一種煩悶。

她正在癡望著池中的遊魚,忽聽見池塘那邊的笑聲。她忙抬起頭來,視線透過有枝沒葉的桃林,看見那草場上坐著一對的青年男女,他們倆坐得很接近的,男的手加在女的肩膀上了。她看見那種情形,胸口突突地跳躍不住,忙低下頭去。她想,那個女的定是拒絕男的要求接吻,拒絕了後又在笑他情急。

美瑛坐在石凳上望見那邊的桃林,禁不住想起去年在這亭邊看見的情景來,她默默地在癡想。

“你還沒有吃中飯吧?”鬆卿坐在她旁邊問她。

“……”她隻探探頭,但視線還投射向池塘那邊的桃林。

“我們到外麵吃飯去吧。”

“那桃林後的草場在冬天很好玩的,草枯了,很燥爽的。不曉得這樣時候怎麽樣,那邊幽靜得很。”

“現在草長了,又下了幾天雨,很濕潤的,坐不下去了。但是草場周圍有鐵梳化椅可以坐。”

“就是要坐在草地上才有趣。”

“我們到外麵吃了中飯再轉來遊玩吧。”

美瑛杖著紫色的小洋傘站了起來。

“你來了多久了?”

“多時了!等了你半天。我當你背約不來了。”

美瑛隻翻顧著鬆卿一笑。鬆卿等了半天不見她來的懊惱在她的一笑中完全溶化了。

兩個人揀了一家比較清潔的幽靜的館子,進去吃中飯。館子在公園的後麵,美瑛給鬆卿強勸了三四杯酒,滿臉紅熱起來。乘著酒意,鬆卿走過來握著她的手,她想躲——不可不躲——又不可了。

“聽說你快要結婚了,是不是?”鬆卿隨便捏造了一個問題來開始和她說話。

“我結婚?瞎造!我不結婚的!”

“那有女子不結婚的!”

“你怎麽樣?你定了婚?”美瑛紅著臉問他。

“你不結婚,我也不結婚。”

“我不結婚,你就不結婚?”

“至少也要看你結了婚後,我才情願和……不,恐怕你和別的男人結了婚後我終身不結婚了。”

“那你不結婚,我也不結婚。”她說著笑了,但禁不住紅臉。

“彼此把自由束縛住了怎麽好呢?”他笑了。

“那沒有方法。”

“我們同時結婚就好了。”

“那裏有這樣湊巧的事。”

“我們不能結婚麽?”鬆卿加緊的握著她的手,更湊近前去。她隻臉紅紅的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你討厭我?”

“……”她搖搖頭。但她看見他的很厚的紫色的嘴唇不住地在顫動,實在有幾分討厭。

“那我們就訂婚不好麽?我相信我是深愛你的,"鬆卿說時不單嘴唇顫動,聲音也顫動得厲害。

“請你去問我的母親吧。”她隻能這樣的回答。

“我當然要征求你母親的同意。不過先要問你的意思。你討厭我,你的母親就答應我也是假的。”

“……”她隻紅著臉抬起眼睛來看了看他。

“那你是沒有問題的了,是麽?”

他們倆出了館子又回到公園裏來了。他們真的走到那個草場邊的鐵梳化椅子上坐下來,並著肩坐下來。

他倆間話像說盡了,沉默了好一會。

“太晚了,我回去吧。改天再來看你。”她站了起來,但她的隻手緊緊地給他握住了,她赧然的翻向他淺笑——帶幾分不好意思的淺笑。

“一起到了這裏來,就這樣的分手,我總有點不情願。”他笑著說。

“那麽,你想怎麽樣?”

“到什麽地方去玩玩不好麽?”

“什麽地方?”

“你疲倦了麽?”

“……”她凝視著他搖搖頭。

“到什麽地方去好不好?”他低聲的問。

“太遲了,沒有時候了。”

“你不回家去,不可以麽?”

他到後來把最後的話說出來了。但她並不覺得什麽可驚了,因為她早預料及他有這種要求的。

“怕母親說話,也怕村裏人說壞話。”美瑛終沒有那種膽量。

“那你定要回去?”鬆卿的態度很不樂意的。

“你惱了?”她又有點覺得對不起鬆卿的熱誠了。“鬆卿,我希望你像我的哥哥一樣的愛我,這是我可以答應你,並且可以擔保像兄妹般的和你永久親近。至於剛才你所說的,我也不是不願意,不過還是問準了我的母親好些。”

美瑛歲數雖然大了,也常感著性的煩悶;但她到底還是個生長寒村的,可愛的真淑的女兒。並且她的性質很怯弱,尤其是對於秘密的性的行為當是件極重大的罪惡。她終堅決地拒絕了鬆卿的要求。她想,千辛萬苦的在這幾年的性的煩悶期中保留下來的處女之身萬不可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把它犧牲。“先奸後娶”,在這地方也視為一種極大的恥辱。

鬆卿送了她一程後。她別了他一個人回家裏來。吃過了晚飯,坐在自己的冷冷靜靜的房子裏又感著萬分的寂寞,她又有點後悔不該錯過了這個機會,恨自己太膽怯,太守本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