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極苦悶的心情和筱橋談話一直談到天亮了。說的話大部分是我的牢騷。我怕他因為盡是我的牢騷而厭倦,於是勉強拉扯到文學和美術方麵去。但是馬上又會回複到牢騷上去。筱橋隻聽著我的說話,不表示半點厭倦。真難為他正襟危坐著聽下去了。

我雖然在和他說話,但時時感著胸口像給針刺了般的疼痛,這大概就是嫉妒吧。因為我一麵說話,一麵還在想象:丈夫現在怎麽樣了呢,姐姐又怎麽樣了呢。想象至此,真是有坐立不安的苦悶。各種情感中最痛苦的還是嫉妒,嫉妒的一時間比平素的一年間還要長遠。同時,胸部又給性欲的聯想占據著了。這時候我的雙頰通紅,胸口不住地鼓動,呼吸像快要停息了。像這樣的狀態真要使我發狂了。我拚命地抑製著這個激烈的感情。有時像巨浪擊岸壁般的,以猛烈的勢力飛躍起來的嫉妒的血潮真要摧毀水閘而別尋出路了!

“不另想個方法,我真無法安置我這身體了!”

像這樣的心情時時刻刻在追著我。我真想拿把冰冷的刀來刺透我的胸,否則想**跳到外麵去盡情地高聲怒號,又想把自己的身體任人盡力地毆打,打到身疲氣絕才痛快。總之,若無絕大的刺激,我片時都難活下去了。

我有一個朋友嫁了一個**的丈夫,她每看見丈夫在外麵歇夜不回來,她就焦苦萬分,把平日最愛的唯一的小女兒毒打來泄氣。看見小女兒悲哭著呼痛,自己也就流下淚來。她說,那時候不打女兒,自己便像置身無地般的。

我現在對於那個朋友的苦衷有了理解,也對她的心情起了共鳴。嫉妒有時正會引起意外的結果。我正在和筱橋說話中就受了這種痛苦的襲擊。我這時候真想抱著筱橋,和他發生不義的關係以排除這種苦悶。

女性的嫉妒心強,完全是因為深愛她的丈夫。如果無愛,何有嫉妒。凡是女性定知道嫉妒的痛苦,這不是沒有經驗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

“嫉妒之火足以焚身”這句話真說對了女人的心思,此刻它在我的胸內一刻一刻地燃燒起來了。這種火焰不是尋常手段所能撲滅的。我想現在隻有一個方法了,即是自己也和丈夫一樣地去犯罪,要這樣自己才能夠寬恕丈夫的罪惡,這就是報複。報複了後我才能消氣。我站在極嚴肅的問題的旋渦中,仍然追求著享樂。剛經過痛苦,又再不能忍耐,不能不去尋覓快樂。因為不尋覓快樂,就再不能活了。現在無暇去問所追求的快樂純潔與不純潔了。

我想把筱橋當個男妾,當他是我的玩具以消遣我的苦悶了。這的確是個很不純的思想。明知其是不名譽的事,但是我的熱烈的苦悶的血潮除流向這個出口外,別無他途了。

“你讀過小說沒有?”我問他。

“嗯,近來讀了幾部新小說。”

“哪一種?”

“讀了好幾種。我覺得 K氏的《女性之心》最有趣。”

“啊,那是描寫變態性欲的,是不是?”

“恐怕是作者本人的自供。”

“是嗎?你聽誰說的?寫得很深刻,是不是?”

《女性之心》的內容是寫一個嫉妒極深的丈夫,最初懷疑他的妻子,心裏非常不安,每天注意妻的行動,用盡種種方法去試妻的心。他愈試他的妻,愈感著嫉妒的快感。到後來,竟至一天不覺著嫉妒,便不舒服了。於是故意叫友人和妻接近。他看見友人和妻一天天地親昵,快要陷入於危險的狀態他也一天天地焦急,同時感著最高度的快感。到最後,看見友人和妻終發生不義的關係了,反轉受了個大大的打擊,於是把妻刺死了。《女性之心》的情節如此。作者把這個經過寫得很深刻,很有趣,他寫主人翁以一種興趣望著友人和妻的戀愛的深進,真寫得十分深刻,也寫得十分可怕。

由討論這篇小說,筱橋和我忽然親昵起來了。我對他說明女性之心,同時又質問他男性之心是怎麽樣的。

“我想這個人定是個傻子。”筱橋說。

“女人是很神經過敏的,無論在什麽時候都在追求著戀愛。縱令有丈夫有兒女,但是求愛之心還是無一時抑止得住。一接近男人,很快地就要發生戀愛的。在西洋跳舞盛行,目的完全是在減輕這種愛的追求欲,和丈夫以外的男人擁抱著跳舞,在跳舞中便感著戀愛的情調。男人方麵也是這樣的借這種情調以自遣。”

“這在貞節上說來是不很妥當的。”

“貞節和不貞節的界線在什麽地方,從來曾有人把這兩者明了地區別出來了麽?如果單指肉體的墮落為不貞節,那世界中半數以上的女性是貞女節婦了。如果說稍起了一點心事對旁的男人感著戀愛,便算是無節操,那麽全世界的女性盡是不貞節的了,像現代的男子們般的。”

我也莫名其妙,何以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筱橋聽見我的議論,吃了一驚般地睜著眼睛望我。因為他為人太誠懇了,所以臉上表現出疑惑的樣子來。我暗地裏感著一種興趣了。我決意在相當的程度內去調戲他一下。他是個老實不過的青年。

“譬如我嫁了那樣不長進的丈夫,所以也沒有守貞節的義務了。我真想和另一個男人發生戀愛喲。真想猛烈地戀愛一番,就犧牲我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那是太濫亂的話了。”

“為什麽呢?”我故意裝出**的眼色看了看他,“丈夫太無品行,做妻子的還要尊敬他做丈夫麽?天下哪有這樣不平等的事呢?”

“但是少奶奶……”

“你想說道德,是不是?你要知道,從前的道德是男人家規定下來的。今後的道德要在男女雙方合意之上規定才可。譬如丈夫如果**,那就做妻子也可以另尋男人。要這樣地規定才對了。”

“這太走極端了吧。如果這樣,夫妻間生下來的小孩子如何處置?那豈不是不知道是誰的種子了?”

“不論是誰的種子,責任當然是歸那個無品行的丈夫負擔的。所以我以後要向旁的男人多多地戀愛。”筱橋抬起頭來看了看我的臉,但立即移開了。

“所以我以後會對你發生戀愛也難說喲。”

“嗯。”他的聲音非常的微小,他的臉上表示出一種難以形容的顏色,又像十分不好意思。看見他那種可笑的樣子,我真要為之噴飯了。同時又覺得他的無邪他的真摯之可愛。

像這樣和他談著話,我漸忘卻了我的痛苦了。真是罪惡,我犯了比殺人強盜還要重大的罪惡了。因為我要排解我的嫉妒,便把這個無邪的青年來當玩具以自娛樂。這個無邪的純潔的青年緊記著我在這時候所說的一言一句,當做金科玉律,刻在他的心坎上了。到後來,他的心旌終於起了動搖。

我看出了筱橋的心思了。他的血潮在為我起了波瀾。不過他是個謹守舊道德的青年,和他的哥哥一樣,還是保持著謹嚴的態度。無論如何為我顛倒,但他決不推翻他的固有的道德觀念。我想要再深進一步去蠱惑他卻有點不好意思了。不問結果怎樣,我隻想和他演一回像小說裏所述的事實。我要使他降伏在我的裙下。

忽然聽見雞啼了,也聽見火車的汽笛聲,天亮了。

“啊,不覺就天亮了!”他這樣說。

“昨夜的事好像是隔了幾天的呢。”

我不禁慨然。筱橋把窗扉打開,涼風吹進來,我的神誌清醒了過來。

“算躲過了!”我暗暗地歎息。

我忽然這樣對自己說。老實說,我最初對他不過是想開個玩笑的。但過後才察看出自己也不是全無意思。於是愈感著自己是站在危險線上了。

天亮了後,我的心恢複了平素的狀態,嫉妒之念也漸薄減了。到七點多鍾,太陽出來了後,我們各占一張床熟睡下去了。等到醒過來時,已經響過十二點了。吃了午飯,我們由旅館走出來。

“我們各自回去吧。我要到N路去買點東西,你先回去。”我對筱橋說。

“為什麽不好一路回去?”

“一路回去怕他們說什麽話。”

我那時候偶然地這樣說了。至於是為什麽理由,到今天我自己也還不明白。其實和筱橋一路回去,或各自回去,都是無大關係的。

“但是,二小姐。 ”他平時都是叫我少奶奶的,此刻忽然叫我小姐了,“我們還是一路回去的好。”

“那也可以。”

我立即答應了他。我們的汽車趕到家裏來時,家裏的人們盡跑了出來。

筱橋的哥哥伯良,也在裏麵。

“你真是萬分荒唐!”伯良流著淚罵他的弟弟,“為什麽不打電話回來?”

“嗯。”筱橋隻手摸著額角不再辯解。

“這罵不得筱橋君,是我不許他打電話回來。”我微笑著對伯良說。

“啊,啊,不過,少奶奶。”他忙向我鞠躬,“少奶奶回來了,很好很好。”

他們盡以驚奇的視線投向我。但我冷冷地不理他們,回到自己房裏來。

乳母抱著彩英過來,阿喜拿出衣服來給我換上。母親和姑母也到我房裏來過,但給我趕出去了。

那天晚餐的時候,大家的樣子很滑稽。卓民和母親不敢說一句關於我在外麵歇宿的事。我也不說什麽。過後不知哪一個提及筱橋的事了。

“他真是個好人,又誠懇,又親切,懂人情,通世情,雖然沒有高深的學問,也是一個可敬的人格者。”

我故意這樣地稱讚筱橋,卓民聽著,臉色很難看地不說一句話。

“你的話不錯。”

父親微笑著伸出左手抹了抹他的須,右手拿筷子夾了一個荷包蛋過去送進口裏去了。父親對於家裏的風波還是一點不曉得,他以為我昨夜是歇宿在姑母家裏。

“大家一同吃,飯菜也比一個人吃時有味些好吃些。今晚上再叫個拉戲的來唱唱好不好?”

“我頂讚成!”我搶著說。

“隻有你是我的知己啊!他們一點不懂此中味道。”

父親看著我微笑。我更覺得父親可憐,受了他們的欺弄。

吃過了飯,我抱著彩英到筱橋房裏來,看見伯良正在懇切地與他的弟弟說話。

“少奶奶。”伯良向我鞠了鞠躬,“請準我的弟弟辭差吧,望少奶奶開個恩。”

“為什麽事?”我反問他。

“托府上的福,我做了科員了,養得活我的弟弟了。”

“那不能夠。筱橋君走了,我不習慣。”

“但是為弟弟的前途計,今後要他……”

“他的事情我負責好了。現在家中可以和我商量的人隻是一個筱橋君。他走了,我也隻好離開這家屋。”

“那真……可是……”

伯良對於這件事像難於對付般的,歎了口氣。

“所以我再不跑出去了。以後再不出去了。但是要留筱橋君在這裏。 ”

“謝謝少奶奶。”伯良滿額汗了。

當我和伯良說話時,卓民在那一邊院子裏躑躑躅躅,不住地在注意我這一邊。

“他來窺探我了。”我這樣想。

“有話要和你說,請出來庭園裏走走吧。”我對筱橋高聲地說。

我倆走出庭園裏來了。在我腕中的彩英移到筱橋腕中了。我摘了一枝夜合花給筱橋,並且低聲地告訴他種種花草的培養法。

我想我倆的態度給丈夫看見,他會怎樣地猜疑啊。卓民走進廊簷下,盡看著我倆。我們走向南邊,他也跟著走到南廊簷下,我們走向北邊,他也跟著到北廊簷下來。我們躲到後院子裏去,他便站在書齋的窗口監視著我們。我偷看他的樣子,真是可笑,緊閉著嘴唇,額上暴起幾道青筋。

他像一瞬間都不放鬆他的監視,我決意氣他一氣,故意對筱橋表示種種狎昵的舉動,兩個人一同在向彩英調笑。

我盡情地把丈夫戲弄了一會後,才回到寢室裏來。聽見丈夫在我房門首走了幾趟,像想進來,但終不敢進來。我上了床後,還聽見他很情急般地走上走下的足音。我想這才好笑呢!

“我對他算複了仇了。”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許久。母親和姐姐都信我和筱橋有很深的交情了。我覺得我的心理真變化得奇怪,以前隻恨丈夫的無品行,傷害了自己的尊嚴,心裏氣不過;並且自己隻站在旁邊看,不能說一句話,太沒有誌氣了,給家人看輕,十分難堪。但是,假定我現在有了情人,會使母親擔心,會引起丈夫的嫉妒,於是我又覺得以前所受的傷害像恢複了般的。

母親常常告誡我:“你和姐姐不同,你是這家的主婦。看你平日很謹慎,我們可以不為你擔心。不過太多和年輕的男人接近了,怕人家說閑話呢。”

我不否認,因為我想多叫母親擔擔心也好。

“我喜歡怎麽樣做就怎麽樣做,有什麽不好呢?我本來是一個人的,有時候也免不得要和年輕人發生戀愛喲。”

我對母親,無論頂撞得如何厲害,她先有弱點,不敢反駁我一言半語。家庭之中有了這樣的醜事件,母女姐妹間又這樣的參商,哪裏還能夠欺瞞世間呢。

恰恰在這時候,發生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一天晚餐的時候,父親的臉色比平時歡喜,微笑著摸著長髯,翻去翻轉望我們。

“今天有個好消息報告你們,你們猜猜是什麽消息?誰猜中了,有獎品給他的。哈哈哈!”

“父親又得了文虎章吧。”我笑著說。

“要得勳章,也是嘉禾章,怎麽是文虎章呢?”姐姐這樣說。

“不不不。”父親像小孩子般地搖頭。

“現內閣倒了,父親又有出路了,是不是?”

姐姐繼續說。

“我還出去做官麽?不不不。”

“那一定是買的彩票中了彩。”母親說。

“笑話!你這老婆婆怎麽總是說這樣的笨話?”父親笑了。

“××銀行的股票漲了價吧。”

“不,不。不是,不是。”

“那一定是存在美國紐約銀行的款長了利息。”

“哈哈哈!不是那些關於名利的事。”

父親這樣說著,笑得眼睛沒有縫了。他真有說不出來的歡喜。

“柯名鴻快要回國了。下個月底可以到 S市。他信裏說是為重要的外交事件回國的,隻能停留十天工夫的樣子,就要趕回德國——不,這次是到日內瓦去。他說這次要帶梅筠一同去了。”

“柯有信來了麽?”母親問。

這瞬間,卓民和姐姐以極敏捷的眼色互望了一望。

“這確是個可賀的消息。”

對於父親的喜悅,我若不和他共鳴一下,他一定要驚怪我的沉默的態度了。

“怎麽樣?梅筠?”

父親很得意地向姐姐說,姐姐也微笑了。

“能夠這樣,我就安心了。”母親這樣說。

今晚上隻有父親一個人歡樂,比平日多喝了些酒。

“這才有趣喲。”

我回到房裏來後這樣想:“卓民和姐姐的態度怎麽樣呢?他倆能夠幹幹淨淨分手麽?當然,到了那時候,不能由他們不分手吧。不過那個胎兒如何處置呢?”

如果姐姐拒絕再回柯家去,那麽父親一定即刻要問:“為什麽?”

母親恐怕不敢率直地向父親說姐姐已經為妹婿懷了孕吧。那麽姐姐還是非回柯家去不可了。但是,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如何是好呢。

“真是罪惡的代價!”

他們三個人處父親和柯名鴻間,真是左右做人難了。那麽,最後隻有告訴父親的一法。父親到那時的態度如何呢?把姐姐和卓民趕出去,抑或是父親自殺呢?

像這樣的難關,看他們能夠突破過去麽?這真是比看演什麽魔術還有趣。

由那天夜裏起,他們三個人每天都是偷偷地在商量善後的方法。我隻冷冷地但很得意地看著他們。他們並不來和我商量一句話。因為我的確也無能為他們想法,他們也再不至於這樣無恥了。姐姐每天隻是哭,不住地哭。卓民近來也自暴自棄,每天晚上隻是很遲地帶醉歸來。隻苦了母親一個人,一天瘦一天,連陪父親吃飯也怯怯不前了。

時日一天天地迫近了。有一天,母親叫我到她房裏去。我走到母親房裏,看見畫家夫人的姨母和師長太太女教育家的姑母都坐在那裏,連母親三個人在等著我。

“實在是……菊筠兒……”

母親以很溫柔的口氣對我說。“你姐姐的事,我早就想和你商量,不過對你實在不容易說出口,一天挨一天。你想姐姐的身體怎麽樣處置好呢?”

“我還不是一樣地擔心。”

看見母親近來萎靡得可憐,也瘦得不成個樣子了,我再沒有勇氣向她說諷刺的話了。

“不過母親方麵打算怎麽樣處置這件事?”

“嗯,我也沒……”

“姐姐,她自己怎麽打算法呢?”

“她說,要來讓他來,什麽都不怕了,她總是說死,死,死,真是沒有法子奈何她。”

“卓民如何?”

“隻是喝酒,一點也不能和他商量。”

“照我的意思呢……”

師長太太、女教育家開口了。

“事情太急了,再不好拖延了。最要緊是先送梅筠到香港去,對外麵說是因為身體不好,要到暖地去避寒,這是第一步的方法。第二步是她的大肚子決不能給柯名鴻看見,要等梅筠在香港慢慢地輕身了後才送到柯家去。對名鴻隻是說,等梅筠身體好了,我們會派人送她到德國去。 ”

“秘密不叫柯名鴻曉得麽?”我這樣問她們。

“是的。”

“偷生了孩子過後,當作沒有那回事般地回到柯家去麽?”

“是的。”

“這樣幹麽?”

我盡望著這位有身份的師長太太兼女教育家的姑母,不轉眼地看她的臉。她像看出了我的不表同意的神色,便附加說明了。

“為要保持我祝家大世家的體麵,就連對你的父親也要守秘密,不好告訴他。”

“除這樣做以外,再沒有別的好方法了吧。 ”過了一會,她再加申明。

“啊!那麽,生下來的小孩子呢?”我冷冷地笑著問她們。姑母,姨母和母親彼此互看了一看各人的臉,沒有話說。她們三個人一定先商量了什麽事體,看她們的樣子很難向我說出口般的,當下我這樣想。

“小孩子如何處置呢?”我再問她們。

“所以要請你來商量,要問明白了你的意見後才好決定。現在是……”

姨母的眼睛,什麽時候看去都是潤濕著的。她像怕我看見她的臉,盡低著頭說:

“也想了一個方法,不過……”

“什麽方法?”

“梅筠能夠流產,是再好沒有的。不過這是難料得準的事。”姑母這樣說了。

“沒有什麽別的疾病不會流產的吧。”

“也托過醫生來,不過都說胎兒大了,不容易了。”

“啊呀!”

我吃了一驚,不覺高聲叫起來。墮胎!這些人在商量為姐姐墮胎!

這是一件怎麽樣的事情啊!墮胎!有許多女人稍為不慎,一失足之後,就引起了種種的難題,於是不能不犯這個罪惡。這在道德上可以輕輕看過的問題麽?啊!墮胎!小孩子何罪!

這真是一件悲慘的事。世間有種種的罪惡,我也聽見過。不過這個秘密的罪惡,在我確是此時才初聽見。這真是由罪惡再產罪惡了。由通奸而至於妊娠,由妊娠而至於墮胎。罪惡的代價真夠他們擔負了!

與其說是姐姐可憎,寧說她是可憐了。這完全是卓民害了她的。為卓民,她要犯種種的罪惡,要受種種的刑罰。姐姐雖然有過失,但她受夠了刑罰了。試翻轉來看看罪魁的卓民的狀態怎麽樣呢?他一點沒有痛苦,他還是一樣嫖娼,一樣喝酒。受罪的隻是女性,男人還是逍遙法外。我想到這層,胸口像燃燒起來般的,痛恨丈夫了。

“若施了手術又容易泄漏到世間去,那更不得了。醫生也不很讚成這樣做。”

姑母這樣說了。這位女教育家平日開口道德,閉口道德的,並且常常提倡母**,提倡保護兒童;但是今天她竟主張要去活活地滅死一個生命。我真感到一種滑稽和恐怖。

“那打算怎麽樣呢?”

“不能打胎,隻好讓她平平安安地分娩了。”

忽然說施手術打胎,忽然說叫她平安分娩,假定姐姐腹中的胎兒有知,聽見時,如何的難堪喲。雖然說是罪的種子,但也是一個生命,在母親腹中,拚命地想成長起來,不久就會成為一個人的。你看她們在商量些什麽問題?她們是在討論殺死他好呢還是讓他生存?我並不是在道德上責備她們,我隻是鄙視她們的劣根性,為要保持家聲,為要躲開世間的惡評,便不擇手段去犯罪亦在所不惜。像這樣還算得是有心腸的人麽?

“分娩了後又怎麽樣?”

我再問她們,她們也再互相望了一望,一刻沒有話說。

“生了小孩子不能回柯家去了。”母親像要哭了般地說。

“那自然喲。到那時,梅筠一生也再不能抬頭見人了。 ”姑母這樣說。

“貼點錢,小孩隨便送給人家,是有人願意領去養的吧。”母親跟著說。

“但是送給別人家,遲早要給世間曉得的。你盡囑咐他們要秘密,他們還是要泄漏出去的。等到那個小孩子長大了起來後,也還是有問題的。”

“所以不能隨便送給一個普通人家。”

“這確是要留心的。有親戚能夠領去養育就最好。”

“我本來可以領過去,不過年紀老了,說生了一個小孩子,反轉會使世間的人疑心。”姨母這樣說。

我這時候覺得她們是在故意做謎語給我猜。不能送到世間的平常人家裏去,姑母和姨母又不願意領去養育,那麽處分這個嬰兒隻有一條方法了,即是把他殺死。如果又不能殺死他,那麽知道此中秘密的,除她們外隻是我一個人了。我想到這裏,不禁戰栗起來。

“如果不是卓民的兒子,那麽菊筠可承認過來養育的。為要給姐姐生路,我想菊筠也是情願擔承這個責任的吧。不過有卓民的關係,再來求你,未免太對不起你了。”

姑母很留意我的神色,盡看著我的臉這樣說。

“你們想叫我冒死做這個嬰兒的母親麽?”我問她們。

“不是的,我們哪裏敢這樣想。雖然說是為救姐姐,但也不能盡叫你犧牲。”

姑母說時,對於犧牲二字,特別說得起勁。她繼續告知我,有一位牧師的太太,因為丈夫和家裏的媽子發生了關係,生了小孩子,她不等丈夫來商量,自己給了那媽子許多錢,叫那個媽子走開,把小孩子抱過來自己養育,對人說是自己生的,以保全丈夫的名譽,既是保全丈夫的職業,也是保全自己一家人的飯碗。她說了後,又再三稱讚那個牧師太太的賢惠。

“像那位牧師太太,誰不佩服呢。女人會嫉妒,那是當然的事,不能有什麽批評,不過為保全丈夫的名譽,為保全一家的名譽,不能不隱忍以盡妻子的責任。長年到晚隻是和丈夫吵嘴,隻是把家醜外揚出去,這還成什麽事體?丈夫比自身重要,家聲更比自身重要,隻有能忍耐辛苦才算是女性的美德,才算是有真正的愛。像那位牧師夫人真足為我們女界的表率。”

我聽見女教育家的這段演說,兩隻耳朵像快要冒出火來了。心髒也像晨鍾般地翻動起來了。

“好的,你們要我承認過來撫養,我就承認吧。”

“不過菊筠侄女,……”

姑母想繼續說教,我忙抑住她,不叫她再往下說。

“我可以承認,我可以負這個責任,不過我不能不先向大家申明一句,我不是女教育家,也不是牧師的夫人,更不想做賢母良妻。你們平日開口道德,閉口道德,開口慈愛,閉口慈愛,但是對於這個問題,卻又和你們平素所主張的不同了。主張墮胎,主張偷產,到最後要給丈夫和姐姐淩辱夠了的我來接養這個嬰兒!隻要家聲能保持,就叫我死也在所不惜!並且還要說風涼話,什麽能夠忍這樣的恥辱才可以做婦女界的表率。我是不想做婦女界的表率的,我隻是看見你們太卑劣了,才挺身出來保護那個嬰兒!至於他是不是丈夫和姐姐間的私生兒,我倒不管。無論如何犯罪的人是他們,嬰兒是純潔的,無罪的。你們對於這個一天天地想生長,想到這世上來的胎兒,討論了些什麽計劃來?試捫心問問你們自己的良心!家聲固然重要,家庭的禮教家庭的風紀便可以一點不顧麽?你們不是常日鼓吹家庭禮教的麽?奸通、偷產、墮胎,對於家庭的禮教要發生怎樣的影響啊!女教育家,你們隻圖塞世間的口,對於真的重要的問題卻一點不顧及。什麽禮教,什麽教育,可以暫時不說,你們不都是賢母良妻麽?但是你們的計劃比惡母劣妻更要殘酷更要卑鄙。所以我隻好挺身出來擔這個責任,救這個父母所不承認的無罪的可憐的嬰兒。生下來後,對世間對社會我就承認他是我的嬰兒吧。由今日起,等到他產下來為止,我可以拿一個小布枕縛在我的肚皮上;你們快去向社會報告說,我已經有幾個月的身孕了。那麽你們也可以安心了,不至於天天晚上在夢中著驚了吧。你們想,這是如何滑稽,如何有趣的事啊!哈!哈!哈!真滑稽,真滑稽!真有趣,有趣!”

我的話真是針針見血。一語一句盡是很銳利的,從肺腑內迸發出來。

“菊筠,你不要太激動了。你要鎮靜一下。”

母親急起來了,這樣說。

“這並不是勉強你要這樣做的,不過請你來商量一下。”

姑母有些生氣了,這樣對我說。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的氣漸落了,我隻高聲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

這是像洪水湧了起來般的笑聲。她們三個人擔心起來了,都走近我身旁來。

“菊筠,你鎮靜一下吧。”

“哈!哈!哈!卓民和姐姐在隔壁房間盡情地享樂,我在這間房裏要為他們在肚皮上縛小布枕,這才算是有賢母良妻的資格。賢母良妻的本領就隻是在能夠縛小布枕在肚皮上,佯裝有孕。哈!哈!哈!小布枕與賢母良妻!……生下來的兒子就算是我的兒子,在戶籍上,說它是彩英的弟或妹,報告到公安局裏去,那就一家圓滿了,你們的目的也算達到了。

我可以答應你們,我負責承認就是了,我可以撫養那個嬰兒,你們不要擔心了。”

給我如何地辱罵,如何地冷嘲熱諷,姑母、姨母和母親絕不敢反駁我半句話。她們的確是賢母良妻了。她們能隱忍這樣的侮辱,才可以保持家聲,才可以欺騙柯家把姐姐送過去,這是她們所謂真正的忍耐之德。

我由母親的房裏走出,回到自己房裏來了。一時不能鎮靜,這時候卓民忽然以很謹嚴的態度走了進來。

“剛才從母親那邊聽見了,知道你能夠像上帝一般地寬大恕人,真叫我感服極了。真對不住你了,真對不住你了。你的恩,我終身不會忘記。 ”

他這樣說著向我鞠了幾鞠躬,就端端正正地坐下來。

“你是來回禮的麽?”我問他。

“不算得什麽回禮,不過……”

“為什麽事要來回禮?”

“因為你救了我……”

“我救了你?”

“是的。”

“我救了你?”我重問他。

“真是全靠你,產下來的嬰兒你能夠承認是自己的兒子那就萬事圓滿了。”

“因為這樣,就歡喜了麽?”

“當然歡喜,真是再生之喜。”

“這樣歡喜麽?”

“當然。”

“原來如此!”

我的頭腦像給暑天的太陽曬熱了後的身體又急鑽進冰窖裏來忽然打起冷顫來了。這是什麽道理,我到今還不明白。總之,在那瞬間我確像發見了什麽東西般的。

“你當然喜歡吧。不過我決不是因為要救你才撫養那個小孩子的喲!”

丈夫愕然地抬起頭來盡看著我的沉痛的臉。

“那你為什麽呢?”

“因為我想要這樣做,因為我不能不這樣做。”

“為什麽?為什麽非那樣做不可?”

“因為我有惻隱之心,在我未生出來以前我已有這樣的惻隱之心。譬如我們看見可憐的叫化子,我們自然會給幾個銅板給他。我所以答應撫養那個小孩,就是由於那種惻隱之心。我並不是認識那個叫化子,也不是和那個叫化子有親戚的關係,他和我完全是漠不相關的人,但我還是不能不給銅板給他。這是何緣故呢?這是不忍看見他可憐的緣故。所以我並不是愛那個叫化子,不過是對可憐的人們表同情罷了。”

“那你當我是和叫化子一樣了?”

卓民憤然地說。

“是的!你比叫化子還不如!”我冷冷地微笑著說,“雖說是叫化子,也有不一定要向人討錢的。你總是問為什麽,為什麽!你們為什麽又要像叫化子引人的同情般地專去利用他人的惻隱之心,故意發出一種哀音去向人乞憐呢?剛才母親和姑母的態度就是叫化子的態度喲!她們以種種可憐的口吻來挑動人的惻隱之心。我之所以允許收養這個嬰兒,完全是受了她們三個人的可憐的樣子的**,本自己的良心去做的,並不是要救你,也不是想救姐姐,更不是想做賢母良妻。我真是一刻間出於一種同情——像給銅板給叫化子般的同情,自告奮勇去做的。至於對不對,當時我完全沒有加以思索。但此刻想來,我是答應錯了。我不該答應她們我負責撫養那個嬰兒的。”

“為什麽?”

“又是為什麽了。這不是很明白的事麽?因為這不過是助長你的惡德!豈不是錯了麽?你想欺騙那個嬰兒。使他一生不認識他的母親,這豈不是罪上加罪麽?試問問你的良心過得去麽?但是看你剛才的樣子,不但沒有半點難過,反為喜歡,來向我道謝!”

“不要盡講道理了,道理是講不盡的。菊筠,我今日給你感動了。從前的一切迷夢今天才醒轉過來。你這美麗的心使我得著再生了。”

“你說些什麽話?於你有利,於你方便的時候,你就說感謝,說好話。於你不方便,於你無利的時候,你便害怕我,遠離我了。”

“你還不能恕宥我麽?”

“是的!恕宥了你,你更方便去枉作枉為了!不恕宥你,你便置之不理。照這樣看來,你何嚐是真的悔悟!因為姐姐為你有了身孕,你受了苦痛,才說悔悟。假定姐姐沒有妊娠,那麽,你無論到什麽時候也不會悔悟的。你的所謂悔悟,所謂感謝,完全是以利己主義為出發點說出來的。至於我這方麵,不論如何受苦,如何受侮辱,連做一個女子的體麵終於不能維持,你也半點不感痛癢,完全無關心的!像那樣時候,怎麽又不想一想我的存在呢?”

“不要再這樣攻擊我了。我已經悔悟了,以後再不敢了。”

“悔悟已經遲了!”

我這樣說時,心中有說不出來的悲痛,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那要怎麽樣才好呢?”

“我和你兩人間的距離隔得很遠了。”

“還不算遠。我已經這樣地接近來了,不難恢複從前一樣的親密。”

“不能恢複了!”

“為什麽?”

“盡說為什麽,還不是一樣?”

“但是我請求你恕宥我!”

“恕宥你!你算是完全和我沒有關係的人了,我可以恕宥你。如果我還當你是我的丈夫時,那我不能恕宥你。”

卓民沒有話了,盡凝視著我的臉。他臉色蒼白,身體不住地在顫抖。

“我真不明白你的意思。”

“因為是利己主義,利己主義者決不能了解他人的心的。”

“但是……”

“不要多說話了。請你出去吧。”

我決絕地對他說。

“但是,現在一切可以……”

“請出去!我已經不是你的什麽人了!”

“那沒有法想了。”丈夫立起身來了。如果丈夫不再說什麽話就走了時,我也不會有日後的墮落。在這時候是我的一生的最重大的分歧點。

才立起身來的丈夫忽然跪在我麵前了。

“但是,菊筠,那個嬰兒你是負責撫養吧。”

“答應了人的,決不背約。”

“那麽,我安心了……”

卓民的態度忽然輕鬆了下來般地想走出去了。

“你等一下……”我叫住他,“你這個人真卑劣喲!一點沒有丈夫氣!”

“什麽事?”卓民像不了解我的意思。

“你自己想想看,你心裏隻是擔心沒有方法處置那個嬰兒。嬰兒有辦法了,你就不管這個菊筠了。”

卓民不再回答什麽話,就走出去了。我真覺得還沒有罵夠,想再去痛罵他一頓。

“他心目中是沒有我了。他隻當我是一副處置那個嬰兒的機械。”才冷靜下去了的心又猛烈地熱了起來,愈想愈氣不過。我的雙頰也登時通紅了。

“啊!我中了他們的計了!因為我有一點點的惻隱之心,因為看見他們卑劣而憤懣不平,不知不覺承擔了自己不願意犧牲的犧牲。”我的失望,我的悲恨,我的憤怒,一切的感情使我動搖起來了。波濤澎湃般的血潮追著我坐立不穩了。我走出來,就到筱橋的房裏來了。

“筱橋君請你替我想個辦法。為我……”我伏在他的桌上痛哭起來了。

“又出了什麽事,少奶奶?”他問我。

“我再不能在這家裏住下去了!我要出奔了!我要……”

我這樣說著時,母親和姑母聽見了,都走過來了。我愈哭著鬧,神經就愈激動。我的確是患了歇斯底裏症,不過在那當時自己不覺得它是歇斯底裏症。患了歇斯底裏症才會那樣的鬧起來,才幹得出那種非凡的事來。

我也顧不得害羞了,我向他們大罵起來了。單是罵還不能使我氣平下來,還想鬧點事情出來難為他們。報章上不是常常有這種記事麽?婦人們常用自殺去恐嚇家中人,弄到後來,麵子上下不去了,終於自殺了的例子很多。我此刻即是屬於此類的婦人了。

因為我太鬧得厲害了,弄得他們沒有辦法了。本來他們都沒有向我說話的資格。他們隻怕我鬧凶了,給父親聽見了不得了;到後來,母親主張委托筱橋一個人來勸慰我。

“我不能夠。我有什麽辦法呢?”

筱橋這樣說,但母親盡懇求著他。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

他們走了後,我這樣對筱橋說。

“少奶奶要出去,我就陪少奶奶出去。”

他深知道我激動極了的時候是不好抵抗的。我和他一路出來了。

“到什麽地方去好?”我問他。

“到什麽地方去好呢?”他當然沒有主見。

“到你哥哥家裏去吧。”

“好的。那很好。的確,隻好到他那邊去。”

他讚成了。他穿的是一件淺藍色的自由布長衫,戴一頂麥草帽。

我們走到伯良家裏來了。伯良出去了。

“稍為休息一下,他快要回來的。”筱橋這樣說。我們走上伯良住的小亭子間裏來了。在這裏,我詳詳細細地把今日的事情告訴了筱橋。

我坐在一把藤椅子上,他坐在他哥哥的床沿的一隅,雙手按在膝上,恭恭敬敬地在聽我的說話。我們間不滿兩尺的距離,我每說一句話便歎一口氣。筱橋像聽得熱心了,漸漸地坐近我的身旁來了。

“那太不近人情了。天下哪有這樣欺人的!”

這是他的共鳴。我的話大體說完了。他低著頭沉默著。最初我疑心他是在思索什麽事體。但過了一會,看見一滴一滴的粗粒的眼淚落在他的膝上了。

“像他們那樣的無理的要求,是不能答應他們的。”他很決絕地說。

“為什麽他們總是使你吃虧?像這樣,少奶奶的境遇的確是太慘了!”

“所以我也不能不另為自己打算。我是受了所謂道德的壓迫。”

“少奶奶!”他帶哭音地說,“少奶奶不該生在大世家裏的。”

“你的話的確不錯。”

以後我們間無話可續了。看見筱橋為我灑了同情之淚,我的心也漸次輕鬆起來。接著是起了一種寂寞的悲哀的心情。我想,自己真是無路可走的人了。

“一家人都恨死我了。母親,姐姐,卓民,姑母,姨母不是恨我就討厭我了。”

“因為少奶奶是正人,邪正不能兩立,邪人都是怕正人的。”

“真的,惡人是庇護惡人的。”

我們又沉默了。以前我用了種種的手段去難為他們,現在他們以加倍的苦痛加到我身上來了。到了此時,愈覺得自己的孤獨。我的四麵都是敵人了。對我表同情的,目前隻有筱橋一個人了。於是我十二分感激他。

在這世間為我流眼淚的男人,隻有他一個人。

我的無所歸依的靈魂,除跟著他走再無路了。我的孤寂,我的哀愁,也像隻好向他求安慰了。我伏在案上嗚咽地哭起來了。盡哭盡哭,都哭不夠,愈哭眼淚也愈流不盡。

筱橋坐在我的身旁,隻癡望著我的側臉。我埋首腕中,再沒有勇氣抬起頭來了。

“少奶奶!少奶奶!”

聽見筱橋在顫聲地叫我。聽見他的聲音,不知是什麽道理,我一時身心都起了一種奇妙的顫動。自己確希望著他有那種表示,但又怕他真的對自己有那種表示。我再次聽見他叫我時,我便聞著一種男性所特有的有刺激性的氣昧。我三個多月不曾接受這樣的氣味了。我沉默著去領略這種氣味,同時全身也發生了一種熱力。

“少奶奶!少奶奶!”

第三次聽見他這樣叫我時,我大膽地伸出左腕來攪住了他的頸項了。他便像小孩子般地伏在我的胸懷裏來了。他的心的鼓動很明了地可以聽見。他像在沉醉於我身上的香氣。

“我真想死了!死了倒幹淨。”

“少奶奶死時,我也跟少奶奶去。”

他像下了決心般地這樣說了。這是他驅使著全身的勇氣說出來的。

我此刻才知道他是在戀愛著我。但是,從什麽時候起對我發生了戀愛呢?最初,他隻是和平常人一樣地尊敬我,其次對我表同情,又其次是為我對家人們抱憤慨。但他還是看我像天人般的高不可攀。在 W海岸旅館的那晚上,我略對他表示了態度後,像有種種的刺激煽動了他,使他陷於深深的戀愛中了。到後來他才知道對我並非全然無望。

或許他早就愛上了我的,不過因主仆的關係貧富的懸隔,使他不能不把他的戀愛隱藏著。到了今日,給四麵八方的敵人包圍著的孤獨的我倆相對流淚時,主仆的懸隔,階級的差別自然地完全消滅了。我倆變為同誌了,共患難的戀愛同誌了。

平素性格沉默而遲鈍的他,確像一把久藏在鞘中的利刃,一經拔出,就非見血不止了。他像利刃般地以全身的熱情向我的冰冷的微弱的心灌注。我真沒有預期到他對我竟有這樣熱烈的急速的表示。他知道我不會拒絕他了,我終於允許了他的要求,給了他一陣狂熱的親吻。

當我埋身在他的懷抱中時,我低聲地對他說:“往後我倆過我們的有意義的生活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