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莉去了後,克歐很疲倦的昏沉沉地睡下去了。他也不知睡了多久,他像聽見表兄國淳說話的聲音,忙坐起來。他感著背部異常的冰冷,伸手去摸一摸時襯衣濕透了大半部。他再伸手去摸自己的背部,滿背都塗著有粘性的汗。他望望對麵的**,苔莉臉色蒼白得像死人般的浴在白色電光下睡著了。哪裏有國淳?完全是自己疑神疑鬼的。他在**坐了一忽,覺得房裏異常的鬱熱,頭腦像快要碎裂般的痛起來。他輕輕地起來下了床,取了一件幹淨襯衣換上,跑出騎樓上來乘涼。他望見滿海麵的燈火,又聽見汽笛聲東呼西應的。騎樓下的馬路上往來的行人比日間稀少得多了,但還有電車——沒有幾個搭客的電車疾駛過來,也疾駛過去,夜深了的電車的輪音更轟震得厲害。

克歐在騎樓的扶欄前坐了一會,精神稍為清醒了些。他翻轉身來一看,騎樓的那一隅有一個小茶房迎著海風坐在一張藤椅上打瞌睡。他是輪值著伺候附近幾間房子的客人的。

“茶房!”克歐把小茶房驚醒來。

“什麽事?”小茶房忙睜開他的倦眼。他老不高興的,站也不站起來。

“由 N 城來的小輪船到了沒有?”

“沒有到吧。”小茶房不得要領的回答克歐。

克歐望一望裏麵廳壁上的掛鍾,還沒到十二點鍾。

第二天晚上克歐要求苔莉搭小輪船到 N 城去。但苔莉有點不情願。

“霞兒的爸爸既然這樣的沒有責任心,我們也索性在這裏多樂幾天吧。”

克歐想自己是站在地獄門前的人了,還有什麽歡樂呢。所謂兩人的歡娛也不過一種消愁的和酒一樣的興奮劑罷了。但他不敢在她麵前說出來。

“我們沒有什麽理由在這 K 埠勾留了。久住在這裏要引起他們的懷疑。”

“他們是誰?”她直覺著克歐所擔心的不止國淳一個人。

克歐隻有苦笑,不再說什麽話。他感著自己的身心都異常的疲倦。今天的天氣涼快些,但他的背部還微微地發膩汗。

——像我這個墮落了的病夫還有資格和純潔的處女結婚嗎?不要再害人了吧。克歐回憶自己的過去生活並追想到自己的將來,他覺得自己是前程絕望了的人!害了苔莉,不該再害劉小姐了。他思及自己的罪過,險些在苔莉麵前流淚了。

“你還是想快點回到 N 城去見未婚妻吧!”苔莉更進迫一步的嘲笑他。

“是的,我要回 N 城去看看。總之我不至於對你不住就好了。可以麽?”他很堅決地說。

苔莉總敵不住克歐的執意,就當晚十點鍾抱著霞兒和克歐搭乘了駛往 N城的小輪船。

“真的隻有這一晚了。”他們在這小輪船裏也共租了一個小艙房。但他們終覺得痛苦多而歡娛少了。他們都預知道事後隻有痛苦和空虛,但他們仍覺得機會——日見減少的機會空過了很可惜。

“怎麽你總是這樣不高興的?”他擁著她時問她。

“恐怕是身體不健康的緣故。兩三個月沒有來了,那個東西!說有了小孩子,又不十分像有小孩子。霞兒還在胎裏時就不是這個樣子。”她說了後微微地歎了口氣。

“你身體上還有什麽征候沒有?”

“困倦了時,腰部就酸痛起來。下腹部也有時隱隱地作痛,臍部以下。”

“不頭痛麽?”

“怎麽你知道我頭痛呢?”她仰起頭來看著他微笑。“那真的不得了,痛起來時腦袋要碎裂般的!霞兒沒有生下來時也常常頭痛或頭暈,不過沒有近時這樣的厲害。”她說後再頻頻地歎息。

“不是有了小孩子吧!”他像很擔心般的。

“恐怕不是的。有了身孕時,你怎麽樣?很擔心吧!”她笑著揶揄他。

“沒有什麽擔心。不過……”

“不過什麽?你們男人都是自私自利的。隻圖自己的享樂,對小孩子的生育和教養是一點不負責任的。”她再歎息,歎息了後繼以流淚。

——她患了歇斯底裏病,我也患了神經衰弱症及初期的癆病了。我們都為愛欲犧牲了健康。不健全的精神和身體的所有者在社會上再無感知人生樂趣的可能,一切現象都可以悲觀。她想獨占我的身心,我又想和劉小姐結婚;這都是溺在叫做"人生"的海中快要溺死的人的最後的掙紮罷了!

“你像患了婦人病。怕子宮部起了什麽障礙吧。”

“……”苔莉隻點點頭。

小輪船溯江而上。夜深人靜了,他們聽見水流和船身相擊的音響了。江風不時由窗口吹進來。克歐坐起來,睡在他旁邊的她的鬢發不住地顫動。他把頭伸出窗外去,望見前麵的兩麵高山,江麵愈狹了,水流之音愈高。頂上密密地敷著一重黑雲。看不見一粒的星光,他歎了口氣。

——像這樣的黑暗就是我的前途的暗示吧。克歐感著萬斛的哀愁,若不是站在苔莉麵前,他要痛快地痛哭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