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一個跑上房的老聽差,臉上帶了幾分稀奇的意味直走到房門口,才低聲道:“太太,外麵有客來拜會。”劉太太道:“經理不在家,你不知道嗎?告訴我幹什麽!”聽差道:“我也知道經理不在家。可來的是位女客,她要見太太。”劉太太道:“是女客?請她進來就是了,鬼鬼祟祟地作什麽!”聽差道:“她還親自送著好幾樣禮物來了呢,我沒有敢讓她進來。”

劉太太一聽這句話,覺得裏麵另有文章。這就迎了出來問道:“是怎麽一個人?”聽差道:“年紀很輕的,約摸有十七八來歲兒。有一個老頭子跟著,提了七八樣禮物兒。她說她姓楊,你一見就知道了。”劉太太昂著頭道:“姓楊?姓楊的熟人可多了。她穿得可樸實?”聽差道:“倒是很樸實的,不像是什麽壞人。”劉太太道:“坐什麽車子來的?是坐洋車來的嗎?”聽差道:“是的。雖不見得是什麽貧寒人家的姑娘,可也不見得是闊主兒。”劉太太道:“那就請她進來罷。在內客廳裏坐罷。”聽差出去了,劉太太也就進房去,對著鏡子撲了兩撲粉,再到內客廳來。

這時,地上堆著點心盒,和水果蒲包,占有桌麵大一塊地方。客廳門邊,站著~位十七八歲姑娘,露出藍布大褂,腳下連皮鞋都沒有穿,隻是踏著紗線襪子和青呢平底鞋。看她那一張沒有擦胭脂的素臉,就看不出是位什麽壞人。便點點頭笑道:“這位是楊小姐嗎?初次相見嗬。”她鞠著一個躬道:“請你恕我來得冒昧。我叫楊月容,是個唱戲的,昨天蒙劉經理不棄,要收我作幹閨女,我想怕攀交不上。就是攀交得上,當然姑娘是站在娘一邊的,應當先拜幹娘。你許我叫一聲幹娘嗎?”說話時,向劉太太身上看去。見她穿了青湖縐的絨袍子,踏著紫絨平底鞋子,四十來歲年紀,扁扁的柿子臉兒,塗著嚴霜似的白粉,蒜頭鼻子黑嘴唇,兩隻烏溜的眼睛。在她這份長相上,已經看出她是必有妒病的人,於是在說過話之後,更向她一鞠躬。

劉太太雖然有幾分不高興,可是見了她帶著滿堆禮物來的,而且又非常謙恭,不好意思帶著什麽怒色,便點點頭道:“是嗎?我並沒有聽到守厚回來說呀。”月容笑道:“這是昨晚上在東興樓的事。我就說,應當先來問問劉太太的意思,假如攀交不上,我也很願來見劉太太問候問候。”劉太太見她有些膽怯的樣子,便帶了三分笑意道:“何必這樣客氣,帶著這些東西來?”月容看到,就走向前兩步,低聲笑道:“初次來,我怎好空著兩手,這不能說上禮物兩個字。假使你肯收我這個無出息的孩子,今天先跟你磕頭,改日請幹爹幹娘喝杯淡酒,再當著親友正式行禮。照說,實在攀交不上,不過我一見到你,我心裏頭好像真有了這樣一位母親,說不出來的高興。所以我不管能說不能說,我忍不住把我心裏的話說出來了。”劉太太索性把那收藏著的七分笑容,也放了出來,點點頭道:“那可不敢當呀。”月容一回頭,看到站著一位女仆在旁邊,便道:“勞駕,請你端一把椅子放在屋子正中。”女仆一看太太的臉色,並沒有絲毫的怒容,這就笑嘻嘻地搬了一把椅子,在客廳中間放著。劉太太笑道:“你們別胡鬧,不過這樣說著罷了,哪裏……”月容不管她同意與否,已是走到客廳中間站定,向劉太太笑道:“幹娘,你請坐下來。”劉太太笑道:“說了就得,不必不必。”月容聽了這話,認定了機會再也不能放過,立刻在地毯上跪著,正正端端,朝著擺椅子的所在磕下頭去。

劉太太這倒搶上前兩步,奔到椅子邊將她攙著。笑道:“起來,起來。說了就得。”月容被她攙住起來之後,站定了笑道:“幹爹說的不錯,幹娘是個賢慧的人。這樣,我才敢認幹爹了。”

劉太太一出門,就讓月容一陣恭維,把人都弄糊塗了,來不及問這個幹小姐怎麽從天外飛來的了。現在受了人家的禮拜,作了幹娘,算清醒過來,這就攜了她的手,讓她坐下,慢慢地追問著月容何以認識這位幹爹的。

等著月容把經過說明了,劉太太不覺眉毛一揚,在月容肩上連連拍兩下,笑道:“好孩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們那個沒出息的看上了你,你是一個賣藝的人,不敢得罪他,又不願受他的糟踏,所以打算走我這條路,對我明說了,就可製服他。也許聽到人家胡說,我是怎樣的厲害,怕是瞞著我,將來有什麽麻煩,不如走明的,便當得多,你說是不是?”月容道:“這些話,上半段是你猜著了的,下半段可讓我受著冤枉。幹娘猜著了的,我用不著再說,你沒猜著的,我可以說一說。當坤角的,誰也有幾位幹爹,不見得這些幹姑娘都是見過幹娘的,也沒聽說過什麽麻煩。我是聽到人說,幹娘為人賢良,與其找個靠得住的幹爹,倒不如找位靠得住的幹娘。我們這一行裏麵,就有好幾個名角兒,是讓幹娘捧起來的。再說,我的情形,又和別人不同,我是個六親無靠的人,能夠得著好老人家照應我,指教我,那就是我得著一個親娘一樣。我就是怕攀交不上。”

劉太太笑道:“你怎麽知道我為人呢?你幹爹決不能乍見麵,就誇我一陣罷?”月容道:“幹爹也誇過的,此外公司裏趙二爺也說過。”劉太太點點頭道:“這差不多,趙二是我娘家哥哥介紹到公司裏來的,他決不能引著你幹爹作壞事。我為人,他自然也知道清楚一點。”月容笑道:“娘,你現在可以知道我這回事,是誠心誠意來的了。”劉太太眉開眼笑的承認了她這句話。劉家的男女傭人,打聽到了一個女戲子上門來拜幹娘,都以為有一台戲唱。現在看劉太太已經承認下來了,都跟著起哄,向太太道喜,向月容叫“小姐”。劉太太攜著月容的手,引到自己屋子裏去坐,留她吃午飯。取出二百二十元鈔票,交給月容,說是這二百塊錢,也不算什麽見麵禮,拿回去買一點衣料。另外二十塊錢,叫月容賞給男女傭人。也別太給多了,給多了,下次不好出手。月容當然一一照著她的話答應。

劉太太非常的高興。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又打著電話把劉經理催回來,說家裏有貴客,請他務必回來。劉經理匆匆回家,在大門口就問有什麽客來?門房受了太太的囑咐,隻說是有一位女客在上房,並不認得。劉經理卻也不介意,等自己直走入了太太屋子裏的時候,見月容笑嘻嘻地站著,叫了一聲幹爹,這倒愣了一愣。劉太太口裏銜著煙卷,靠了沙發斜坐著,冷笑道:“你在東興樓請吳次長吃便飯?”劉經理紅子臉向月容望道:“你怎麽來了?”劉太太道:“是我把她找來的。我告訴你,這是我的好閨女,在外麵遇事多照應點兒。”劉經理聽了這話,才把飛入九霄雲裏的靈魂,又給它抓了回來,滿臉帶笑容道:“太太的幹閨女,不像是我的閨女一樣嗎?”劉太太道:“隻要你明白這一層就得。閨女就是閨女,要拿出一點作長輩的樣子來。”劉經理笑著沒有說什麽。回頭看看月容,她挨了太太坐著,臉上微微的帶一點笑容,並不把眼睛斜看一下。便道:“你在我這裏吃了便飯去。上市場不忙,我會把車子送你去。以後可以常到我家裏來,我不在家,有幹娘招待。”劉太太道:“我的姑娘,我自然會招待。你在家不在家,有什麽關係?”劉經理伸了一伸舌頭,也就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