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席麵上,隻有宋子豪心裏最為納悶。他想:月容這個人,心高氣傲,平常不但不肯應酬人,而且也不會應酬人。現在她在許多人當麵,極力地恭維劉經理,這就透著奇怪。後來劉經理要說不敢說的,說了一句爺兒倆,她索性叫起幹爹來,這真讓宋子豪要喊出怪事來。他睜了兩眼望著她,意思要等她回看過來,偵察她是什麽意思。可是月容坦然坐在那裏吃喝,就像不知道宋子豪的意思一般。

劉經理是越發想不到另有問題,借了三分酒意,索性向月容問起戲學來。梨園行人和人談戲學,當然也是一件正經事。因之,月容也放出很自然的態度來談著。一餐飯吃完了,劉經理非常地高興,因道:“月容,今天咱爺兒倆一談,很是投機。這不是外人,就不用客氣了,今天的事,一說就得。你現在還沒有露演,可以說還沒有收入,要破費許多錢,真的請酒磕頭,算我這個人不知道你們年輕人艱難。再說,現在是什麽年頭,真那樣做,也透俗套。”月容站在桌子邊,兩手捧了一隻茶杯,慢慢的喝著茶,低了頭細聲道:“那總是應當的。”說完了,臉上又是一紅。

王四道:“對了,要不舉行一個典禮,透著不恭敬。雖然說楊老板現在還沒有登台,可是請幹爹喝杯喜酒的錢,總可以湊合。”他在月容附近坐著的,說到這裏,把身子起了一起,向月容笑著。宋子豪在桌子邊坐著的,微微地向王四瞪了一眼,因笑道:“我和楊老板差不多是一家人了,楊老板有這樣的正經事要辦,當然我們不能讓她為難。”劉經理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坐了,口向上,口角上斜插了一支雪茄,昕了這話,微微帶著笑容。月容向宋王二人各瞪了一眼,低頭想了一想,自己也微笑了。於是將一隻空茶杯子,用茶洗**了一下,提壺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著,送到劉經理麵前,低聲笑道:“吃過飯後,幹爹還沒有喝口茶。”劉經理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兩手搶著茶杯接住,笑道:“啊喲,不敢當,不敢當。”月容且不答複他這句話,站在他身邊低聲問道:“幹爹,我幹娘也愛聽戲嗎?”她說這話,眼睛向劉經理一溜,把眼皮立刻又垂了下來,紅著臉皮,帶了一點微笑。

劉經理嘴裏那根雪茄,已經因他一聲啊喲,落到了地上,說話是利落得很。笑道:“不。”月容聽了這個不字,向他又瞅了一眼。劉經理這個不字,是對著月容心裏那番意思說出來的,看到月容誤會了,因笑了接著道:“不對,不對。你幹娘是一位極開通的人,我在外麵的應酬事,她向來不說一個字的話來幹涉的。”月容放大了聲音道:“改天我到公館裏拜見幹娘,可以嗎?”劉經理見在座的人,都將眼睛向自己身上望著,雖不知道他們是什麽意思。可是自己要充作大方,決不能說月容不能去拜幹娘。便笑道:“你哪天到我家去玩玩呢?我事先通知內人一聲,讓她好預備招待。”月容笑道:“要是幹娘預備招待,我就不能事先通知。事先通知,是我叫幹娘招待我了。隻要幹爹回去說一聲,收了這麽一個沒出息的幹姑娘,那就無論哪一天到公館裏去,幹娘都不會說我是冒充的了。”劉經理笑道:“這樣好的姑娘,歡迎也歡迎不到,就是冒充,我們內人也很歡迎呀。”

月容低頭微笑著,就沒有接著向下說。但在這一低頭之間,卻看到劉經理口裏銜的那半截雪茄落在地上,便彎腰在地麵上拾了起來,在懷裏掏出手絹來,將雪茄擦抹了一陣,然後送到劉經理麵前來。劉經理接著煙銜在口裏,她又擦了一根火柴,將煙點上。這樣一來,劉經理隻管高興,把月容剛才說的話也忘記了。

月容回轉頭來向宋子豪道:“大爺,我們吃也吃了,喝也喝了,該輪著我們了吧?”宋子豪點著頭笑道:“是是是。”把掛在牆上的胡琴取下,就拉起來。大家叫好,說楊老板爽快。月容就站在劉經理身邊,背轉身去,唱了一段。唱完了,向劉經理笑道:“幹爹,你指教指教。”劉經理坐在椅子上,搖頭晃腦的笑道:“好,句句都好。”月容笑道:“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我有什麽不妥的所在,你應該說明白,讓我好改正過來。盡說好,顯著是外人了。”劉經理伸手搔著頭皮道:“是的,是的,我應當向你貢獻點意見。可是你唱得真好,難道叫我說那屈心話,愣說你唱的不好不成?”月容笑道:“那麽,幹爹,再讓我唱一段試試瞧。”劉經理笑道:“可以,你就唱一段反二黃罷。”月容道:“這回要是唱得不好,幹爹可是要說實話的呀。”說畢,向劉經理溜眼一望,鼓了兩隻腮幫子。劉經理點著頭笑道:“就是那麽說,我是豆腐裏麵挑刺,雞子裏挑骨頭,一定要找出你一點錯兒來的。”月容帶了笑容,又接著唱了一段。

唱完了,劉經理先一跳,由椅子上站起來,笑道:“我的姑娘,你打算怎麽罰我,你就明說罷。你這一段,比先前唱得還好,我不叫好,已然是屈心,你還要我故意的說出不好兒來,那我怎能夠辦到?我要是胡批評一起,這兒有的是內行,人家不要說胡鬧應當受罰嗎?”他說了這一大串,弄得月容倒紅了臉,勉強地帶了笑容,隻是低了頭。劉經理以為是給了她釘子碰,她不好意思,又極力敷衍了一陣。月容這才告辭說回家去。

劉經理這就叫夥計來,還要雇汽車送,月容笑道:“幹爹,你在別件事上疼我一點罷。我們那大雜院,還是在小胡同裏,汽車進不去的。”劉經理每聽一聲幹爹,就要心裏痛快一陣,現在索性叫幹爹在別件事上疼她,更讓他心癢難搔。無如月容已是穿上了大衣,已經走到房門口,不能再追問哪一件事是別件事。便笑道:“這就走了嗎?沒有吃好。”月容鞠躬笑道:“幹爹,咱們明兒見罷。”交代了這句話,她已扭著身子出去了。

劉經理聽到她最後一句話,是明兒個見。以為是指著在清唱座上見,也就很幹脆的答應了一句“好,明兒個見”,這五個字,也許比月容說得還要響亮些。月容同宋子豪去了,在座的人,又向劉經理誇讚了一陣,說是這位姑娘,真得人歡喜,將來一定可以藏之金屋。劉經理將手指點著大家笑道:“你們說的不是人話,有幹爹娶幹姑娘的嗎?”趙二笑道:“多著呢。收梨園行的人作幹姑娘,那也就是這麽回事。”說完,大家又嗬嗬大笑一陣。

月容去後,劉經理已是打了一個電話回去,叫汽車開了來。回家之後,見著劉太太,她問道:“你說下午不出門,陪我去聽戲的,怎麽又溜出去了?”劉經理笑道:“吳次長打著電話來了,要我到東興樓去吃便飯。”劉太太一撇嘴道:“你又胡扯,剛才你打電話回來,說是你請客,這一會子,又變成吳次長請你吃便飯了?”劉經理道:“你想罷,東興樓我那樣熟的地方,我哪能夠叫別人會東呢?也沒吃多少錢,不過十塊上下。”劉太太道:“我管你吃多少錢,不過我討厭你撒謊就是了。”把話說到這裏,這一回交涉可就過去。可是到了次日上午十點鍾,劉經理這一句謊話可就戳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