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的,全身一露,台底下就是哄然一陣地叫好。在往日,月容繃著臉子,也要對台底觀眾冷冷的看上一眼,今天卻始終是低著頭的,坐在正中的桌子角上。北方的清唱,是和南方不同的。正中擺了桌子,上麵除了一對玻璃風燈之外,還有插著簫笛喇叭的小架子,再有一個小架子,上麵直插著幾根銅質籌牌子,寫著戲名,這就是戲碼了。所有來場玩票的人,圍了桌子坐著,你願意背朝人或臉朝人那都聽便。女票友更可以坐到桌子裏麵去,讓桌子擺的陳設,擋住了觀眾的視線。玩票的人,拿的是黑杆,並非賣藝,也沒有向觀眾露臉的義務。不過這裏要月容出台,目的是要她露一露,往日也是讓她坐在前麵一張椅子上,或者站在桌子正中心,今天月容閃到桌子裏麵去坐著,這是全觀眾所不願意的。王四在四處張望著,見又上了個九成座,大家無非是為了楊月容來的,怎好不見人?自己也就挨挨憑憑的走近了桌子邊,想和月容要求一下。不料走近一看,卻嚇了一跳。
月容兩手捧了茶壺,微低著頭,眼眶子紅紅的。原來月容藏在桌子角上,雖然避免了人看她,但是她還可以看見別人。在玻璃燈縫裏,已是不住的向外張著,在斜對過最後一排座位上,二和獨據一張桌子坐在那裏。他雖然還在新婚期間,但在他臉上,卻找不著絲毫的笑容。穿了青呢的短大衣,回彎過兩手,靠住了桌沿,鼻子尖對準了麵前的一把茶壺,也是半低了頭。但是他不斷地抬著眼皮,向這裏看了來,在這上麵,決看不到他來此有絲毫的惡意。而且在這副尷尬情形中,分明他也是覺得會麵就很難為情,似乎這裏麵有種傳染病,當自己看過之後,也一般的感到難為情。於是索性將額頭低過了茶壺蓋,隻管低了頭。
本來自己一出台,已到了開口的時候,隻因為那個配霸王的男票友出茶社去了,臨時由別人墊了一出《賣馬》。現在《賣馬》也唱完了,鑼鼓點子一響,月容想到老藏著也不是辦法,隻得隨了這聲音站起來。先是兩手按住了桌沿,微微低著頭,和演霸王的道白。胡琴拉起來了,要開口唱了,這就抬起頭來,直著兩眼,隻當眼前沒有什麽人,隨了胡琴唱去。先是繃著臉子像呆子似的,後來的臉色漸漸變著憂鬱的樣子,不知不覺的,那眼光向二和所坐的地方看去。他那方麵,當然時時刻刻,都向台上看來的,月容看去時,卻好四目相射。看過之後,月容仿佛有什麽毒針在身上紮了一下,立刻四肢都麻木過去,其實也不是麻木,隻是周身有了一種極迅速的震動。但是讓自己站在唱戲的立場,並沒有忘記,胡琴拉完了過門,她還照樣的開口唱著。宋子豪坐在旁邊拉胡琴,總怕她出毛病,不住地將眼睛向她瞟著。她倒是很明白,把頭微微低著,極力的鎮定住。有時掉過身來,在脅下掏出手絹來,緩緩地揩擦幾下眼睛,眼眶兒紅紅的,顯然是有眼淚水藏在裏麵。
王四坐在場麵上,接過一麵小鑼來敲著,兩眼更是加倍地向月容注視著。月容和這些注意的人,都隻相隔著兩三尺路,自然知道他們很著急,就眼望了他們,微點了兩下頭,那意思自然是說,我已經知道了。宋子豪算放了一點心,再跟著抬頭向台下二和那裏看去。他好像是在很凝神地聽戲,兩手膀子撐住了桌子,將十指托住臉腮,頭低下去望了桌麵。好容易熬到月容唱過了那段舞劍的二六板,以後沒有了唱句,大家放心了。接著是加緊舞劍的情調,胡琴拉著《夜深沉》。
那個座位上的丁二和,先還是兩手撐了頭,眼望了桌麵,向下聽去。很久很久,看到他的身體有些顫動,他忽然站起身來,拿著掛在衣鉤上的帽子,搶著就跑出茶社去。到了茶社的門口,他站定了腳,掏出衣袋裏的手絹,將兩眼連連地揩著。聽聽樓上胡琴拉的《夜深沉》,還是很帶勁,昂頭向樓簷上看了許久,又搖了兩搖頭,於是歎了一口氣,向前走著去了。但走不到十家鋪麵,依舊走了回來;走過去也是十家鋪麵,又依舊回轉身。這樣來去走,約摸走有二三十遍。一次剛扭轉身向茶社門口走去,卻看到三四個男女,簇擁著月容走了來,雖然她也曾向這邊看過來的,可是她的眼睛,並不曾射到那人身上,被後麵的人推擁著,她沒有停住腳就隨著人走了。二和站著,很是出了一會神,然後再歎了一口氣,也就隨著走出市場了。
他新的家庭,住在西城,由市場去,有相當的距離。當他走出市場的時候,街上的電燈,已經亮著,因為心裏頭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在街上也忘了雇車子,順了馬路邊的人行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回到家裏時,已經完全昏黑了。那位作新人不久的田家二姑娘,這時已很勤儉地在家裏當著主婦。晚餐飯菜,久已作了,隻等著主人回來吃。看看天色黑了,實在等得有些不耐煩,情不自禁地到了大門口斜傍了門框,半掩了身子站定。胡同裏雖還有一盞電燈,遠遠地斜照著,但還射照不到這大門以內。手挽了一隻門環,頭靠了門板邊沿,眼睜睜的向胡同裏看了去。
二和的影子,是剛在那燈光下透出,她就在臉上透出了笑容來等著。二和雖到了門外,還在街的中心呢,二姑娘就笑向前迎著他道:“今天回來的晚了,公司裏又有什麽要緊的事吧?”二和默默地淡笑了一聲,並沒有答話。二姑娘在半個月以來,是常遭受到這種待遇的,卻也不以為奇。二和進了大門,她又伸手攜著他的手道:“今天該把那件小皮襖穿上才出去,你瞧,你手上多涼。”二和縮回手來,趕快的在她前麵跑著,走到院子裏,就向屋子裏叫了一聲“媽”。丁老太道:“今天怎麽回來得這樣的晚呢?”二和且不答複,趕快的向屋子裏走了去。
二姑娘看他那情形,今天是格外地不高興,也就隨著他,跑到屋子外麵來。還不曾跨進屋子門,卻聽到丁老太很驚訝的問道:“月容又出來了嗎?這孩子也是自討的。”月容這兩個字,二姑娘聽了,是非常地紮耳,這就站著沒有進去,在窗戶外更聽下文。二和道:“公司裏有人說她在東安市場裏清唱,我還不相信,特意追了去看看,果然是她。她沒有出場,也就知道我到了,在唱戲之後,還讓場麵拉了一段《夜深沉》。不知道怎麽著,我一聽到了這種聲音,就會把過去的事一件件地想起來,心裏頭是非常的難過,我幾乎要哭。後來我坐不住了,就跑出來了,沒有到後台去找她。”丁老太道:“清唱不是票友消遣的所在嗎?她是內行了,還到那裏去消遣幹什麽?”二和道:“茶社靠這些票友叫座,有願在他那裏消遣的,當然歡迎,不願消遣,他們就暗下裏給戲份。男票友不過三毛五毛的,像月容這樣的人,兩三塊錢一天,那沒有問題”丁老太道:“她有了職業也罷,年輕輕兒的,老在外麵漂流著,哪日是個了局。”二和道:“改天星期,我要找著她談一談。我看前呼後擁的,好些人包圍著她,和她談話還是不容易呢。”丁老太道:“見著她,你說我很惦記她。大概她也不肯到咱們家來了;來呢,我們那一位,大概也不樂意。”說到這裏,聲音低了很多,似乎也有些怕人聽到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