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二和聽到了《夜深沉》的調子,就以為是月容所拉的胡琴,這不是神經過敏嗎?可是他很堅決地相信著,這是月容拉的胡琴。因為自從聽過月容所拉的胡琴而後,別人拉起這個調子,也曾聽過,覺得無論如何,也沒有月容所拉的婉轉動聽。剛才所拉的調子,就是月容所拉的那一套。可是自己追出來之後,並不看到一點蹤影,怔怔地站了一會子,隻好轉身進門去。
那前進院子裏的人,見二和開了門,匆匆地跑了出去,大家都有些疑惑,跟著也有三四個人,向外麵追了來。直追到大門口時,恰好二和向大門裏麵走,大家這就將他包圍著,又哄笑起來。有人問:“喂,新郎倌,你怕我們鬧洞房,想偷偷兒地躲了開去嗎?”二和道:“沒有的話,我看夜深了,在飯莊子裏的一部分客人,還沒有回來,我到門外來瞧瞧,假如他們再不來的話……”賀客們又哄笑起來道:“那麽,你要關門睡覺了?”隨了這一陣笑聲,大家簇擁著二和到新房裏去。自這時起,就熱鬧開始了。接著在飯莊子裏的賀客,也都來了。雖然二和事先已經安排好了,讓他們在各屋子裏打牌,然而到新房裏來鬧的,還是不少。二和無論心裏怎樣地不安,也不能對著許多賀客擺出苦臉子來,三點鍾以後,客人緩緩散去,那又是古詩上說的話,春宵一刻值千金。
到了次日早上,二和卻是比新娘起來得早,但他也不開房門出去,隻是在床對麵遠遠的一張椅子上坐著,口裏銜了一支香煙,歪斜了身子,對**看去。見二姑娘散了滿枕的烏發,側了半邊紅暈的臉躺著。新紅綢棉被蓋了半截身子,在被外露出了一條雪白的圓手臂。看她下半截手,帶了一隻細蔥條金鐲子,心裏想到,田老大哪有這種閑錢,替妹妹打這樣貴重的首飾,這一定也是劉經理打了送給她的。不由得自言自語的道:“很好的一個人,唉!”也許是這聲氣歎得重了一點,卻把新娘驚醒。二姑娘一個翻身坐了起來,手揉眼睛望著他道:“你什麽時候起床的?我全不知道。”二和淡淡的答道:“也就是剛起來。”二姑娘立刻起身笑道:“要不,我起來,你再睡一會子。”二和笑道:“也沒有這個道理。”二姑娘也不敢多向他說什麽,就穿了衣服,趕快出來開門。自然的,雙雙地都要到老太太屋子裏去問安。
丁老太太是看不到他們的顏色的,就微偏了頭,聽他們說話的聲音。她聽到二和說話的聲音是有氣無力的,心裏就有些撲撲不定。因此,丁老太當二和一個人在身邊的時候,她就悄悄的問二和道:“新娘子沒有什麽話可說嗎?她待我倒是很好。”二和看到二姑娘進門以後,丁老太非常之歡喜,無論如何,也不必在這個日子讓母親心裏感到不安慰。所以他對老太太說話,也總是說新娘很好,並不說到二姑娘有一點缺憾。可是他的臉上,總帶了一點不快活的樣子。
二姑娘看到,卻隻當不知道,反是倒茶送煙,極力地伺候著他。二和在她過分恭維的時候,也有點不過意,看看屋子裏無人,就低聲對她道:“有些事情,你不必替我做,讓我自己來罷。”二姑娘道:“我總想安慰著你,讓你心裏更痛快一點。”二和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雖然臉上帶了一些憂容,但是決不為著你。你的心事,已經對我說了,那算是你覺悟了,我還能擱在心上嗎?我要擱在心上,那我的心胸就太窄小了。”二姑娘道:“是的,我老早地就知道了你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我很對不起你,隻是我想著,你絕不會老擱在心裏的。我已經說過了,你能夠原諒我,打這個圓場,那就很好;假使你不願意,也是本分,幾個月之後,我自有一個了斷。”二和皺了眉,搖搖手道:“我自有我的心事,決不會為你。”二姑娘聽他如此說,也不能一定追問個所以然,隻好放在心裏。
但是二和為了她不追問,也就越發地憂形於麵。他總想著,在完婚的那一晚上,怎麽會有了一個唱曲子的來闖門?這是冬天,絕不是沿街賣唱的日子。院鄰說了,那天拉胡琴的姑娘,戴上了一副黑眼鏡,這也是可疑之點,晚上根本就不宜戴黑眼鏡。而且一個唱曲子的小妞兒,也正要露露臉子給人看,怎麽會在眼睛外麵,罩上一副黑眼鏡的呢?這決計是月容來了。至於她何以知道我搬家住在這裏的,何以知道這天晚上完婚,這可教人很費摸索。
二和這樣揣想著,也就把實在情形,告訴了王傻子,請他出去作買賣的時候,街頭巷尾,多多留意,王傻子聽說,也感著興奮,自第二日起,對於自己挑擔子所經過的地方,都予以深切的注意。在他這樣用心之中,隻一個月的時候,他就把月容找到了。
原來月容在那一天,得著李副官的最後通知,她想到郎司令花了這麽些個錢,又是有勢力的人,不討一點便宜,那怎麽可以放過?假使讓他討一點便宜,玩個十天半月又不要了,有什麽法子去和他講理?說不得了,厚著臉皮找楊五爺罷,究竟靠了賣藝糊口,還是一條出路。於是換了新衣服,加上大衣,坐著車子,直奔楊五爺家來。坐在車子上想著,說了不唱戲不唱戲,還是走上唱戲的一條路,既是唱戲,就要好好地唱。第一天打炮戲,就要把自己的拿手傑作《霸王別姬》露上一下。師傅究竟不是父母,隻要可以替他掙錢,雖然逃跑過一回的,那也不礙著師傅的麵子,他還能說什麽嗎?
到了楊五爺的家門口,自己鼓起了一股子勁,向前敲門去。連敲了有十幾下門響,裏麵慢吞吞的有腳步迎上前來,接著,有個蒼老的聲音問道:“找誰呀?”門開了,是一位彎腰曲背,滿臉皺紋的老婆子,向來沒有見過。月容道:“五爺在家嗎?”老婆子望了她道:“五爺?這裏是一所空房,小姐,你找錯了門牌子吧?”月容道:“空房?原來的家主呢?”老婆子道:“這房子已經空下兩個多月了,原主兒下鄉去了。”月容道:“這是他自己房產呀,為什麽搬下鄉去?”老婆子道:“詳細情形我不知道。我是房子空下來了好多天,有人叫我來看房的。聽說這房子是賣了,現在歸廊坊二條景山玉器作坊看管,你要找這原主兒,可以到那這找去。”月容聽說倒不免呆了一會。回頭看時,拉著自己來的那輛車,還停在一邊,車夫笑道:“小姐,我還拉你回去吧?”月容在絲毫沒有主意的時候,也就情不自禁地,坐上原車,讓車夫拉了回去。
到家門口時,這就看到司令的汽車停在大門口。門口站了兩名衛兵,正瞪了眼睛向自己望著,索性放出大方來,付了車錢,大步走進門去。李副官老早的看見,直迎到院子裏來,笑道:“人要衣裳馬要鞍,你瞧,這樣一拾掇,你又漂亮得多了。司令現時在一個地方等著你呢,我們一塊兒走罷。”月容道:“別忙呀,我剛進門,你也等我喝一口水,歇一會兒。”說著話,兩人同走進屋子來。李副官笑道:“你的事,我已然調查清楚了。你簡直是個六親無靠的人,不趁著這一會子有個搭救的人,趕快地找條出路,年輕輕的,你打算怎麽辦?司令是個忙人,一天足有十四五個鍾頭忙著公事。今天他特意抽了半天工夫,等著你去談話。”
月容把大衣脫了,摟在懷裏,站在裏屋門口,向李副官望著道:“你別瞧我年輕,男人的手段,我全知道。郎司令叫我去談話,還有什麽好話嗎?”李副官笑道:“你明白我來的意思,那就很好。可是郎司令待你很不壞,決不虧你。你要說不願意他,你身上怎麽穿著他給你做的衣服呢?”月容道:“放在這裏,我無非借著一穿。衣服我是沒有弄髒一點痕跡,請你這就拿回去。”李副官坐著的,口裏銜了一根雪茄煙,笑道:“好,你的誌氣不小。衣服沒有弄髒,可以讓我帶回去。還有郎司令送你的那些錢,你都還得起原來的嗎?”月容紅了臉,倒是愣住了。李副官笑道:“自然,天下沒有瞧著白米飯,餓死人的道理。你家裏生不起火來,瞧著箱子裏有現成的大洋錢,這不拿去買柴買米,買煤買麵,那是天字第一號的傻子了。”月容雖然鼓著勇氣,然而她的嗓音還是大不起來,低低的道:“這是我錯了。可是挪用地也不多,十來塊錢吧。那款子也請你帶回去,給郎司令道謝。”李副官笑道:“我拿來的時候,是整封的,現在拿回去可拆了封了。我交不了賬,你是有膽量的,同我一塊兒去見他。再說,我既然來接你了,你想想,不去也不行吧?”月容點點頭道:“你們這有錢有勢的,就是這樣的欺壓良善,左手拿刀子,右手拿著錢,向人家要鼻子,人家不敢割耳朵給他。”李副官笑道:“楊老板,我真佩服你。你小小的年紀,說話這樣地厲害。”月容道:“我也是跟人家學來的。”李副官噓了一口氣,這就站了起來,望著月容道:“怎麽樣?我們可以一塊兒走了吧?郎司令回頭要怪下來,倒說我作事不賣力。你既知道他左手拿刀子,右手拿錢,也不用我多說,同我一塊去拿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