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和家裏,這時已經用一個老媽子了,安頓著老太太在中間屋子裏坐了。沏了一壺茶放在她手邊茶幾上,另外有一隻小磁鐵碟,裝了花生仁,讓老太太下茶,那舒服是可想而知的了,二和一頭衝進了屋子,叫道:“媽,我報告你一件奇怪的事。”丁老太道:“什麽事呢?”說時,抓了兩粒花生米,向嘴裏丟了去,慢慢地咀嚼著。二和道:“就是剛才的事,我到劉經理家去,看到她由劉經理屋子裏出來。”丁老太道:“誰?二姑娘嗎?她姑嫂兩人,本來也就常到劉經理家裏去的,這算不了什麽。”二和道:“她平常的樣子,自然也算不了什麽。可是她穿得花枝招展的,渾身都是香水,人走去了很遠空氣還是香的。”丁老太道:“是嗎?也許今天是什麽人家有喜慶的事吧?”二和道:“人家有喜慶的事,和劉經理有什麽關係呢?她去幹嗎?我心裏實在有點疑惑。”丁老太道:“胡說,照著你這樣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大姑娘,要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過,那還行嗎?劉太太同她姑嫂倆全很好的,有許多針活還是叫田大嫂子做呢。她沒有給你說什麽嗎?”二和道:“她一徑地朝前走,壓根兒就沒有看到我,我同她說什麽呢?”
丁老太聽了這話,低了頭,默然地想了一會子,笑道:“你別胡思亂想,我明天見著劉經理,當麵問問他看。”二和道:“啊,那可不行,要是把他問惱了,我的飯碗就要打碎了。”丁老太道:“你別瞎說了,人家劉經理是規規矩矩的君子人,沒有什麽事可以疑心他。我這裏說問問他,並不是問別的,就是說二姑娘承太太看得起,常把她找了去,受了太太的教訓不少。那末,他就會說到她為什麽常去了。”二和同母親討論了一陣子,對於這事,沒有結果,自己也就無法去追問。
過了幾天,也曾重新地看到二姑娘兩次,見她依然是平素打扮,不過因為彼此已經有了婚約了,透著不好意思,低著頭,匆匆地就避開了。田老大方麵,對於這婚事,固然是催促得很緊;就是劉經理也常對二和說,這喜事應該早辦,為的是丁老太雙目不明,好有個人伺候著。在這種情形之下,二和是不能不趕辦喜事了,在一個月之內,二和靠了劉經理送的那二百塊錢,又在別的所在,移挪了一二百塊錢,趁著錢方便,賃了小四合院的三間北屋,布置起新屋來,在公司裏服務的人,看到二和是劉經理所提拔的人,這喜事又是劉經理一手促成的,大家全都湊趣送份子。二和索性大做一下,到了吉期,借著飯莊子,辦起喜事來。
到了這日,酒闌燈燦,二和也就借著劉經理的汽車,把新娘送回家去。新房裏擺設著丁老太傳授下來的那張銅床,配了幾張新的桌椅,同一架衣櫥,一隻梳妝台,居然也是中等人家的布置了。四方的桌上,放一架座鍾,兩隻花瓶子,桌沿上一對白銅燭台,貼著紅紙剪的喜字。那燭台上麵,正火苗抽著三四寸高,點了一對花燭。桌子左手,一把杏黃色的靠背椅子上,身體半側的,坐著那位新娘。新娘身上,穿了一件水紅綢子的旗袍,微燙著起了雲卷的頭發,在鬢邊倒插了一枝海棠花,又是一朵紅絨剪的小喜字。看她豐潤臉腮上,泛出了兩圈紅暈,那眼珠黑白分明的,不對人望著,隻看了對過衣櫥子上鏡子的下層。那花燭上的火焰,在她側麵照著,更照著她臉上的紅暈,像出水荷花的顏色一般鮮豔。
二和今天也是身穿寶藍花綢麵羊皮袍,外罩青緞馬褂,紐扣上懸著喜花和紅綢條。頭發梳得烏光之下也就陪襯著麵皮雪白。他滿臉帶了笑容,站在屋子中間,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累了嗎?”二姑娘抿嘴微笑,向他搖了兩搖頭。二和同她認識多年,還是初次看她這樣豔裝打扮。雖然那一次在劉經理家裏,看到她的,那究竟還是在遠處匆匆一麵,現在可是對麵對的將她看著了。隻看她抿了嘴的時候,那嘴唇上搽紅了的胭脂,更是照得鮮豔,於是也笑道:“我們也成了夫婦,這是想不到的。”二姑娘對於這話,似乎有什麽感觸似的,抬起眼皮來,很快地向他看了一眼。二和笑道:“我這麽一個窮小子,不但今天有這樣一身穿著,而且還娶了你這樣一個美人兒。”二姑娘向他微笑道:“現在還有客吧?你該出去陪一陪。”二和道:“客在飯莊子裏都散了。還有幾個要鬧房的,我托了幾個至好的朋友,把他們糾纏去了。外麵堂屋裏,我老太太屋子裏,預備下了兩桌牌,等他們來了,就支使著他們出去打牌去。”二姑娘笑道:“你倒預備得好,新房裏不約人進來鬧鬧,人家肯依嗎?”二和笑道:“洞房花燭夜,是難得的機會,我們應當在屋子裏好好兒談上一會子,幹嗎讓他們進來攪和?”二姑娘笑道:“將來日子長呢,隻要你待我好好兒的,倒不在乎這一時三刻的,你出去罷,人來了,是笑話。”
二和索性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笑道:“我也出去,終不成讓你一個人坐在屋子裏?”二姑娘道:“我到老太太屋子裏去坐。”二和同時搖著兩手道:“新娘子不出新房門的。”二姑娘笑道:“你聽聽,院鄰屋子裏,熱鬧著哩,他們還不來嗎?”二和道:“我也安頓著他們在打牌。”二姑娘微笑道:“得,就是這樣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罷。”二和道:“他們打牌的,還沒有理會到咱們回來呢,至多還有五分鍾,他們就該來了。在這五分鍾裏頭,咱們先談兩句,回頭他們來了,就不知要熱鬧到什麽時候,今晚談話的機會就少了。”二姑娘笑道:“瞧你說的這樣……”下麵還有一個形容名詞,她不說出來,把頭低下去了。二和見她笑容上臉,頭微低了不動,隻把眼珠斜轉著過來看人。她耳朵上,今天也懸了一副耳墜子,由側麵看去,那耳墜子,在臉腮上微微的晃打著,看出她笑得有點抖顫,那是增加了她一些嫵媚的。
這屋子裏除了雙紅花燭之外,頂棚下麵,還懸了一盞電燈。燈罩子上,垂著一叢彩色的珠絡,映著屋子裏新的陳設,自然有一種喜氣。這是初冬天氣了,屋子角上安好了鐵爐子,爐子裏火正燒得火焰熊熊的,屋子裏暖和如春。二和這就想到在今年春間,同她同住一個院子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曾作過一個夢,夢到她穿了~身水紅衣服,作了新娘子。在夢裏,並沒有想到那個新娘子就是我的,因為一個趕馬車為生的人,決不能有這樣的幸福。現在,新娘子坐在自己屋子裏了,誰能說她不是我的,幾個月之間,夢裏所不敢想的,居然見之事實了,天下有這樣容易的事,莫非這也是夢?
二和正這樣的沉思著呢,卻聽到院子裏有了胡琴的響聲,便向新娘子笑道:“這又是街坊鬧的玩意。他們說要熱鬧一宿,找~班賣唱的來,這準是他們找來的。要不,這樣的寒天,街上哪裏有賣唱的經過?要是真唱起來,那可受不了。”二姑娘笑道:“隨人家鬧去,你要是這樣也攔著,那樣也攔著,除了人家說笑話,還要不樂意呢。”二和微笑著,沒有向下說。
院子前麵的胡琴拉起來了,隨著這胡琴,還配了一麵小鼓聲。這聲音送到耳朵裏來是太熟了,每個節奏裏麵,夾了快緩不齊的鼓點子,二和不由得啊喲叫了一聲道:“這是《夜深沉》呀!”二姑娘聽到他話音裏,顯然含著一種失驚的樣子,便問道:“怎麽了?”二和的臉色,在那可喜的容顏上,本來帶了一些慘白,經過她問話之後,把亂跳的心房定了一定,笑道:“一個作喜事的夜裏,幹嗎奏這樣悲哀的音樂?”二姑娘道:“悲哀嗎?我覺著怪受聽的,並不怎樣的討厭。”二和且不答複,半偏了頭向外聽去。那外麵拉胡琴的人,倒好像知道裏麵有人在注意著似的,那胡琴聲是越拉越遠,好像是出了大門去了。二和自言自語的道:“這事有點奇怪,我要出去看看。”他說著話,更也無須征求新娘子的同意,抽身就向院子裏走,一直追到前院來。
原來這房裏兩個前後四合院,二和是住在後院的。當他追到前院正屋子裏時,那裏有一桌人打牌,圍了許多人看,大家不約而同地轟笑起來。有人道:“新郎倌什麽時候回來的?我們還沒有去鬧呢?”二和道:“剛才誰拉胡琴?”他手扶了屋子的風門,帶喘著氣,一個賀客答道:“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她徑直地向裏走,問這裏作喜事,要不要唱曲子?我們還沒說好價錢,她就拉起來了。拉得挺好的,我們也就沒有攔著。”二和道:“那年輕女人,多大年紀?”賀客答道:“二十歲不到吧,她戴了一副黑眼鏡,可看不出她的原形來。”
二和也不再問,推開門向外追了去,追到大門外,胡同裏冷靜靜的,隻有滿地雪一樣的月色,胡琴聲沒有了,人影子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