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太陽還不曾出山,半空裏陰沉沉的,遠遠的看去,幾十步之外,煙氣彌漫的,還是宿霧未收。二和卻不管天氣如何,盡量的就向前麵跑了去,心裏可也在那裏想著:這樣的早,到五爺家裏去敲門,楊五爺定要嚇一大跳。然而他所揣想的卻是與事實剛剛相反,他走到楊五爺家門口,遠遠的就看到楊五爺背了兩手,在大門外胡同裏來往的踱著步子,口裏銜了旱煙袋,微低了頭,正是一種想心事的樣子。二和衝到他麵前,他才昂起頭來看到。二和笑道:“五爺,你今天真早呀。”楊五爺淡淡地答道:“我早嗎,你還比我更早呢!怎麽沒有趕車子出來?”二和道:“我有點事,要來同五爺商量一下。”楊五爺向他臉上望著道:“什麽,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嗎?”二和被他這句話問著,倒呆了一呆,反向楊五爺臉上看了去。楊五爺道:“月容這孩子,聰明是聰明的,隻是初走進繁華世界,看到什麽也要動心,這就不好辦了。”二和道:“我想還得五爺多多指教,和她生氣是沒用的。她現在起來了嗎?”楊五爺將旱煙袋吸了兩口,有氣無煙的噴出了兩下,笑道:“二哥,你聽了我的話,也許會更生氣,這孩子昨晚沒有回來。”

二和呀了一聲,直跳起來。楊五爺道:“昨晚上我候到兩點鍾,沒有聽著打門,就爬起來在巡閣子裏,向園子裏去打電話,鬧了半天,也沒有打通。我急得了不得。坐了車子,就親自到戲館子裏去追問著,館子裏前台幾個人一點摸不著頭腦,我又隻好空了手回來。”二和道:“她的包車夫呢?”楊五爺道:“這車夫就住在這胡同口上,我一早起來,就是到他家去問的,他說,他在戲館子門口,也等到兩點鍾的。夜深了,巡邏的警察直轟他,我隻好拉回來了。車夫這麽說著,對他有什麽辦法?”二和道:“他瞎說的!我們有一點鍾的時候,才離開戲館子的,那時就早沒有看到他了。”楊五爺道:“二哥昨晚上也到戲館子裏去的嗎?”二和一肚子怨恨,無從發泄,放開了嗓子,就在大門外指手畫腳的說著。

楊五爺扯了他的衣袖,就向家裏引了去,隻在這時,楊五奶奶在屋子裏大聲應道:“你這是怎麽啦?人跑了,要到外麵找去,你在家裏嚷得出什麽來?一大早的,吵得人七死八活。”楊五爺笑道:“你也不聽聽說話的聲音是誰?”二和這就走到窗戶下,向屋子裏叫道:“五奶奶,對不起,我老早地就來吵你來了。”五奶奶道:“誰給去的信,我猜你今天會來的,想不到你有這樣的早。我不是同你們一樣嗎,一宿沒睡。你知道這孩子到哪裏去了?”二和皺了雙眉,隻在窗戶下發愣。楊五爺道:“屋子裏坐罷,她走了我們還得過日子,不能跟了她全一走了事,發愣幹什麽。”二和聽到一個“走”字,心裏就卜卜跳了幾下,歎著氣走進屋子來。

五奶奶扣著衣紐扣,走了出來,對二和臉上看看,皺眉道:“丁二和,真是一個實心眼子的人,我瞧你兩隻眼睛全都紅了,一夜都沒閉眼吧?”二和也不坐著,在屋子裏轉著走,兩手在前麵抱著,又背過身後去,背過身後還不舒適,又回到胸前來。答道:“我的脾氣不好,心裏老擱不住一點事。你想,這麽年輕輕的姑娘,整宿不回家,這要是上了壞人的當,不定將來會鬧個什麽壞結果。知道是這麽著,還不如以前不救她,讓她跟人在大街上賣了一輩子唱。”楊五爺道:“有一個姓宋的小子捧她,我是知道一點。可是唱戲的沒人捧,那還紅得起來嗎?再說她是個初出茅廬的角兒,有人捧,就是難得的事,好在來去有車子送接,這孩子又向來規矩,我倒沒提防什麽,不料她真有這大膽,成宿不回來。二哥你放心,人交給我了,她回來了,我一定要問個水落石出。”五奶奶道:“我們五爺手下出來的徒弟,也不能讓人家說笑話。”二和道:“她要回來呢,我也可以勸勸她,就怕她不回來了。”五奶奶道:“不能吧,不是我誇嘴,我一雙眼睛看人也是厲害的,我和她天天在一塊,瞧不出她有逃走的意思呀。前天下午,還巴巴地買了十字布,要給我做挑花枕頭衣昵。”二和道:“我到她屋子裏去瞧瞧成不成?”五奶奶道:“你一句話提醒了我,我也瞧瞧去。”說著話,她便向東廂房走了去。那房門是朝外虛掩著的,推開門二和跟了進去,裏麵有一張小桌子,兩個方凳,一張小鐵床,鐵床頭上,一隻破的書架子。以楊五爺這樣的舊家庭,對一個新收的徒弟,這樣款待,已經是很優異的了。**雪白的被單上,疊著一條藍綢被,在牆上掛了一隻草紮的花球,直垂到疊被上來,果然有一塊十字布,將挑花架子繃著,放在白布枕頭上。那上麵繡著紅的海棠花,還有兩片綠葉子昵。這桌上,放著雪花膏香水瓶子粉盒兒,還有個雕漆的小梳妝匣子,全擺得齊齊兒的。也不知道是花露水香,是別的化妝品香,猛可的走到床邊,就有一陣細微和香氣,隻是向鼻子裏送了來。五奶奶道:“你瞧,床單子,鋪得一絲皺紋也沒有,**灑得噴噴香的,床底下一雙平底鞋,也齊齊的擺著,這像是逃走的人嗎?”二和看看,也覺什麽都陳設得整齊,不是那一去不回頭的樣子。書架子下層放了個二尺多大的白皮小箱子,將蓋一掀,就掀開了,裏麵除了月容的幾件衣服而外,還有幾卷白線。五奶奶道:“丁二哥,她還說和你打一件毛線衣呢。”二和道:“是的,她昨天到我家去,還帶了一片毛線衣去。”五奶奶道:“照這種種情形看起來,她哪裏會逃走?二哥,你可以放心了。”二和把**放著的挑花枕頭布,拿到手上看看,又送到鼻子邊聞聞,靠了鐵床站著,隻是發愣。

楊五爺在屋子外叫道:“你們打算作偵探嗎?老檢查什麽!”二和走出屋來,向他笑道:“五爺,我看她不是逃走,昨晚上沒回來,恐怕是迷了道,說不定巡警帶到區裏去,過了夜,今天一早就會送回來的。”說著,抬頭看了看天色,那金黃色的太陽,早曬滿了西廂房的屋脊,又沉吟著道:“假如是迷了道的話,這時候也該回來了。”五奶奶站在他身後,倒不住微笑,這就拖了他一隻袖子,向北屋子裏拉,笑道:“先別亂,到屋子裏去洗把臉,喝口茶,定一定心,她回來了,先別和她生氣,她自己知道這一關過不了,一定會說出來的。”二和本待要說什麽,見五奶奶臉上卻帶了一些笑容,自己也就想過來了,是呀,自己和這位姑娘有什麽牽連?老把她放在心上,那也是一個話柄子。當時也就隻好隨了五爺夫婦,到屋子裏去坐坐著。

五爺家用的女仆趙媽,是個老傭人,很懂規矩,始而是沒有插言,現在大家進屋子裏了,她端了一盆洗臉水,放桌上,向二和道:“丁掌櫃,你洗臉罷。大姑娘馬上就回來的,她昨天上館子的時候,還叫我今天上午撐麵給她吃呢。”二和向她道著勞駕,走過來,彎腰撈起臉盆裏的手巾,向臉上塗抹著,問道:“她是這麽說來著嗎?”趙媽道:“她總說師傅師娘好,又說丁掌櫃好,哪裏會……她不是回來了!”趙媽站在屋子中間,向院子外麵指著。二和聽說月容回來了,滿臉是水,手裏拿了濕淋淋的毛巾,就向院子外麵迎了去,他真不能忍了。可是這是接好消息呢,還是接壞消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