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月容把這出戲唱完了的時候,二和就向王傻子說,要到後台去。可是接著演出的這個壓軸子,是王傻子聞名已久,向來不曾見過的《天女散花》,便笑道:“古裝花旦戲,我是最愛瞧的,咱們看過兩場,再到後台去,那也不會遲。月容剛下場,卸裝洗臉,總還有一會子,哪裏能夠說走就走。”二和想他的話也對,很不容易的帶他到這裏來聽一回戲,讓他多過一點兒戲癮罷,也就隻好忍耐著,陪他把戲聽下去。約摸聽過了四五場戲,二和見王傻子直瞪了兩眼,向台上看去,將兩手胳臂微微碰了他兩下,他也不曾理會,依然睜著兩隻大眼,呆呆的向台上看那古裝的女角。二和又想著,到後台去,不一定要同王大傻子同行,自己先偷偷兒的到後台去,給月容留一個信,叫她等一會兒,然後自己再出來陪王傻子聽戲,這就兩麵全顧到了。
主意想妥,也不用告訴王傻子,拿了兩個小紙口袋,就繞道後台來,這已是快到散戲的時候,後台的人,十停走了七八停,空氣和緩得多,雖還有十來個男女,在這裏扮戲或作事,但門禁可鬆懈了。二和徑直的走了進來,看到了橫桌子邊,一個五十上下的中年漢子,籠了兩隻袖子,坐在那裏,便向前哈哈腰道:“辛苦,辛苦。”那人因他客氣,也就伸起身子來,彎了兩彎頭。二和笑道:“月容呢?她沒事了吧?”那人道:“你不是來接她的嗎?她早就走啦。”二和道:“她不是剛下場嗎””那人道:“我還能冤你嗎?她一下場,卸了裝就走了。我也是很納悶,幹嗎她今日走得那樣快。”這時旁邊站立有個老頭子,口裏銜住了一枝長旱煙袋,斜了身子向人伏著,噴出一口煙來,淡淡地笑道:“楊老板沒回家去,準是吃點心去了。”二和道:“這時候哪裏去吃點心?”老人道:“我又能冤你嗎?這幾天,那個姓宋的,老是等楊老板下場了,就邀她到咖啡店裏吃點心去。剛才我見那姓宋的還同幾個朋友,全站在後台門口望著,楊老板一到後台,就向他們打招呼,就是馬上就走。”二和手時拿了兩個紙包垂將下來,竟是聽著發了呆,隻睜了眼望人,不會說話,也不走開。
那老頭子知道二和沾一點親戚,料著他也不能幹涉月容的行動,便道:“第三排上,靠東邊那個座位上,總是姓宋的那班朋友在那兒。他們捧楊老板捧得很厲害,就是五爺也知道,你沒聽見說嗎?”二和聽了這話,心裏就像滾油澆過一般,脊梁上向外陣陣的冒著熱汗。那個坐在橫桌子邊的人,見他隻發愣,就將手指輕輕敲了桌沿微笑道:“這沒有什麽,唱戲的人,誰沒有人捧?不捧還紅得起來嗎?有人捧,就得出去應酬應酬。不過月容年紀輕,你們是親戚,可以旁邊勸勸她,遇事謹慎一點就得了。”
二和被人家這樣勸了幾句,才醒悟過來。向後台四周看了一看,並沒見月容的蹤影,搭訕著望了自己手上的紙口袋道:“這位姑娘說話有點兒靠不住。說明了,她下一場,我就把東西送到後台來的,不想她一句話也不給我留下,就這樣的走了。”口裏說著,就跟了這話音向外走。估量著後台的人,全看不到自己了,這就一口氣跑到前台,走廊子下去。看那王傻子,還是瞪了眼睛,向台上望著,於是碰了他一下,輕輕地喝道:“喂,別聽戲了,走了!”王傻子回轉頭來問道:“誰走了?”二和道:“別聽戲了,你同我出去,我再告訴你。”王傻子站起身來,還隻向他發愣,問道:“怎麽一回事?”二和道:“你什麽也不用問,跟著我出去就是了。”王傻子兩手牽牽衣襟,昂了頭還隻管向戲台上望著,二和一頓腳,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跑。
一直走到戲館子門口,王傻子道:“怎麽一回事?我不大明白。”二和把腳重重一頓道:“我們成了那句俗語,癡漢等丫頭了。我們在這裏伺候人家,人家可溜起走了。”王傻子道:“什麽?月容她溜起走了?我們在這兒聽戲,她不知道嗎?”二和道:“憑你說,她瞧見我們沒有?”王傻子道:“我們叫好,她隻管向我們看著,怎麽會不知道?”二和道:“你瞧,她已經把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也知道我們是在這裏替她捧場,為什麽一聲不言語就走了?這不分明是知道我們要到後台去,老早的躲開我們嗎?”王傻子道:“月容是個好孩子,照說不應該這樣子。”二和道:“那算了,她當了角兒了,她有她的行動自由,我管得著嗎?走罷,回去睡覺了。”他說了這話,無精打采的,就在前麵引路,王傻子後麵跟著,嘴裏唆著道:“這件事,直到現在,還讓我有點兒莫名其妙。我們到楊五爺家瞧瞧去。”說到這裏,二和突然停住了腳,向路邊停的一輛人力車子望著。
在那車踏板上籠著袖子坐了一個車夫,正翻了兩眼,向四處張望著,二和道:“老王,你們老板呢?”老王道:“我正在這兒等著呢?”二和道:“不是同姓宋的一塊兒上咖啡館子去了嗎?”老王道:“是嗎?也許我沒有留神。”二和道:“你知道他們在什麽地方喝咖啡嗎?”王傻子道:“他當然知道。要是去喝咖啡,絕不止這一次,他準拉月容去過。”老王紅了臉道:“我要知道,我還在戲館子門口等著嗎?”二和站著沉吟了一會子,因道:“我們老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要喝咖啡,他們絕不能走遠,我們就在附近各家咖啡館子裏瞧瞧去。”老王站了起來,兩手一攔道:“我說丁二哥,你別亂撞罷。一個當角兒的,在外麵總有一點應酬,一點兒不應酬,她就能夠叫人家成天的捧嗎?你若是這時候撞到咖啡館裏去,她是不睬呢,還是見著你說走呢?見你就走,得罪了那些捧角的,明天在台底下叫起倒好來,她可受不了。她要是不睬你,你惱她,她下不了台。你不惱她,她也難為情。所以我仔細替你想,你還是不去為妙。”二和連點了幾下頭道:“這樣子說,你還是知道在什麽地方。”老王道:“你真想不開,楊老板若是不瞞著我的話,還不坐了車子去嗎?她讓我在大街上等著,那就是不讓我知道。”王傻子偏著頭想了一想道:“二哥,他這話也很有道理,我們回去罷。明天見了楊五爺,多多托重他幾旬,就說以後月容散了戲,就讓老王拉了回去。”二和道:“假如她今天晚上不回去呢?”老王笑道:“回去總是會回去的。不過說到回去的遲早,我可不能說,也許馬上就走,也許到一兩點鍾才走。”王傻子道:“你怎麽知道她一定會回去呢?”老王道:“這還用得著說嗎?人家雖然唱戲,究竟是一個黃花幼女,一個作黃花幼女的人,可以隨便的在外麵過夜嗎?平常她有應酬,我也在一點鍾以後送她回去過的。”王傻子這就望了二和道:“咱們還在這裏等著嗎?”二和站在街中心,可也沒有了主意。
就在這個時候,戲館子裏麵出來一大群人,街兩邊歇下的人力車夫,免不了拖著車前來兜攬生意,那總是一陣混亂。丁王二人站在人浪前麵被人一衝,也就衝開了,等到看戲出來的人散盡,頗需要很長的時間,兩人再找到老王停車子的所在去,已經看不到他了。二和道:“這小子也躲起來了。”王傻子跳腳道:“這小子東拉西扯,胡說一陣,準是知道月容在什麽地方,要不然,他為什麽在這個時候跑了?”二和又呆呆的站了一會,並不言語,突然的把手上盛著白蘭花的小紙袋,用力向地上一砸,然後把兩隻腳亂踹亂踏一頓。王傻子心裏,也是氣衝腦門子,看了他這樣子,並不攔阻。二和把那小口袋踏了,手裏還提著一隻大口袋呢,兩腳一跳,向人家屋頂上直拋了去。拋過之後,看到王傻子手上還有一個紙包,搶奪過來,也向屋頂上拋著。可是他這紙包裏,是一雙線襪子,輕飄飄的東西,如何拋得起來?所以不到兩丈高,就落在街上。王傻子搶過去,由地上拾起來,笑罵道:“你抽風啦,這全是大龍洋買來的東西,我還留著穿呢。”他說著,自向身上揣了去。
這時戲館子門口,還有不曾散盡的人,都望了哈哈大笑,二和是氣極了的人,卻不管那些,指著戲館子大門罵道:“我再也不要進這個大門了!分明是害人坑,倒要說是藝術!聽戲的人,誰把女戲子當藝術?”王傻子拖了他一隻手胳臂道:“怎麽啦,二哥,你是比我還傻。”二和不理他,指手畫腳,連唱戲聽戲的,一塊夾雜著亂罵,王傻子勸他不住,隻好拖了他跑。在路上,王傻子比長比短,說了好些個話,二和卻是~聲兒不言語。到了家門口,二和才道:“王大哥,這件事你隻擱在心裏,別嚷出來,別人聽到還罷了,田大嫂子聽著,她那一張嘴,可真厲害,誰也對付不了。”王傻子道:“我就不告訴她,她也放過不了你。這一程子,不是月容沒到你家去嗎,她見著我就說:‘你們捧的角兒可紅了,你們可也成了傷風的鼻涕甩啦。’”二和道:“這種話,自然也是免不了的,把今天的事告訴了她,她更要說個酣。”王傻子道:“好啦,我不提就是啦。”說著話,二人已走進了大院子,因為他們這大雜院子,住的人家多,到一點以後,才能關上街門的。
二和已到了院子裏,不敢作聲,推開自己跨院門進去,悄悄的把院子門關了,自進房去睡覺。丁老太在**醒了,問見著月容說些什麽?二和道:“夜深了,明天再談罷。”他這樣地說了,丁老太自知這事不妥,也就不再問。二和也是怕母親見笑,在對麵炕上躺下,盡管是睡不著,可也不敢翻身,免得驚動了母親。清醒白醒的,睜眼看到天亮,這就一跳起床,胡亂找了一些涼水,在外麵屋子洗臉。丁老太道:“二和,天亮了嗎?剛才我聽到肉店裏送肉的拐子車,在牆外響著過去。”二和道:“天亮了,我出去找人談一趟送殯的買賣,也許有一會子回來。爐子我沒工夫攏著,你起來了,到王大嫂那裏去討一點熱水得了。”他隔了屋子和丁老太說話,人就向院子裏走,丁老太可大聲嚷著道:“孩子,你可別同什麽人淘氣。”二和道:“好好兒的,我同誰淘氣呢?”話隻說到這裏,他已是很快地走出了大門外,毫不猶豫的,徑直就向楊五爺家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