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陋巷有知音暗聆妙曲長街援弱女急上奔車(1)
夏天的夜裏,是另一種世界,平常休息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全在院子裏活動起來。這是北京西城一條胡同裏一所大雜院,裏麵四合的房子,圍了一個大院子,所有十八家人家的男女,都到院子裏乘涼來了。滿天的星鬥,發著渾沌的光,照著地上許多人影子,有坐的,有躺著的,其間還有幾點小小的火星,在暗地裏亮著,那是有人在抽煙。抬頭看看天上,銀河是很明顯的橫攔著天空,偶然一顆流星飛動,拖了一條很長的白尾子,射入了暗空,在流星消減了之後,暗空一切歸於沉寂,隻有微微的南風,飛送著涼氣到人身上。院子的東角,有人將小木棍子,撐了一個小木頭架子,架子上爬著倭瓜的粗藤同牽牛花的細藤,風穿了那瓜架子,吹得瓜葉子瑟瑟作響,在乘涼的環境裏,倒是添了許多情趣。
然而在這院子裏乘涼的人,他們是不了解這些的。他們有的是作鞋匠的,有的是推水車子的,有的是挑零星擔子的,而最高職業,便是開馬車行的。其實說他是開馬車行的,倒不如說他是趕馬車的,更恰當一些。因為他在這大雜院的小跨院裏,單賃了兩間小房,作了一所馬車出租的廠。他隻有一輛舊的轎式馬車,放在小跨院裏;他也隻有一匹馬,係在一棵老棗子樹下;靠短牆,將破舊的木板子支起了一所馬棚子,雨雪的天氣,馬就引到那木板子下麵去。他是老板,可也是夥計,因為車和馬全是他的產業,然而也要他自己趕出去做生意。這位主人叫丁二和,是一位三十二歲的壯丁,成天四處作生意。到了晚上,全院子人,都來乘涼,他也搬了一把舊的藤椅子,橫在人中間躺著。他昂了頭,可以看見天上的星鬥,覺得那道銀河,很是有點兒神秘。同時,院鄰皮鞋匠王傻子,大談著牛郎織女的故事,大家也聽得很入神。
這時,在巷子轉彎的所在,有一陣胡琴鼓板聲繞了院子處走著,乃是一把二胡一把月琴,按了調子打著板,在深夜裏拉著,那聲音更是入耳。正到這門口,那胡琴變了,拉了一段《夜深沉》,那拍板也換了一麵小鼓,得兒咚咚,得兒咚咚地打著,大家立時把談話聲停了下去,靜靜地聽著。等那個《夜深沉》的牌子完了,大家就齊齊地叫了一聲好,王傻子還昂著頭向牆外叫道:“喂,再來一個。”丁二和還是躺在藤椅上,將手上的芭蕉扇,拍著椅子道:“喂,喂,王大哥,人家做小生意賣唱的,怪可憐的,可別同人家鬧著玩。”這句話剛說完,就聽到有人在門口問道:“這兒要唱曲兒嗎?”那聲音是非常的蒼老。丁二和笑道:“好哪,把人家可招了來了。”王傻子道:“來就來了。咱們湊錢,唱兩隻曲兒聽聽,也花不了什麽。喂,怎麽個算法?”那人道:“一毛錢一支,小調,京戲,全憑你點。要是唱整套的大鼓,有算雙倍的,有算三倍的,不一樣。”說著,在星光下可就看到那人之後,又有兩個黑影子跟隨了進來。王大傻子已是迎上前去,丁二和也就坐了起來。看進來的三個人,一個是穿短衣的男子,一個是短衣的婦人,還有個穿長衣的,個兒很苗條,大概是一位小姑娘。王大傻子和那人交涉了一陣,卻聽到那婦人道:“我們這孩子,大戲唱得很好,你隨便挑兩出戲聽聽,準讓你過癮。”二和遠遠地插嘴道:“她唱什麽的?都會唱些什麽?”婦人道:“大嗓小嗓全能唱。《罵殿》、《別姬》、新學會的《風還巢》,這是青衣戲,胡子戲《珠簾寨》、《探母》、《打鼓罵曹》,全成。”王傻子笑道:“怪不得剛才你們拉胡琴拉《夜深沉》了,是《罵曹》的一段。我們這兒全是窮家主兒,可出不了多少錢,你要能湊錢,一毛錢來兩支,成不成?”那人道:“嗬,街上唱曲的也多哪,可沒這價錢。我們今天也沒生意,唱一會子該回去了。諸位要是願意聽的話,兩毛錢唱三支,可是不能再加了。”王傻子回轉身來,問道:“大家聽不聽,我出五分。”二和笑道:“我出一毛。”王傻子拍著腿道:“成啦!隻差五分錢,院子裏這麽些個人,湊五分錢還湊不出來嗎?”乘涼的人,這就同聲的答應著:就是那麽辦罷。
那一行三個人,慢拖拖的一溜斜地走進了院子裏。王傻子立刻忙碌起來,一麵搬了三條凳子讓他們去坐,一麵昂了頭大聲嚷道:“嚇!大家全來聽曲兒,這兒就開台了!”唱曲兒的男子道:“勞駕,先給我們一點兒涼水喝。”二和道:“涼茶喝不喝呢?”那人道:“那就更好了。”二和聽說,立刻跑回家中,捧了一把壺三個茶杯子出來,自然一直迎到他們麵前去。在黑暗中,是那位姑娘說了一聲勞駕,兩手把茶壺接了過去,連連道了兩聲勞駕。在她叫勞駕的聲中,二和像紮針紮了什麽興奮劑一樣,心裏倒是一動,等到自己要去仔細看這人時,她已經把壺抱著走了,站在黑暗的院子裏,倒不免呆了一呆。他們喝過茶之後,就問道:“各位唱什麽,我這兒有個折子。”王傻子道:“二哥在哪兒啦?我們全不認得字,這件事可托著你了。”二和道:“看折子嗎?連人都看不清楚,你叫我看折子上的小字,那不是笑話?”說著話,兩人走到了一處,王傻子可就塞了一個硬邦邦的折子在他手上。二和道:“不用瞧了,他們剛才報的那幾出戲,我都愛聽。”王傻子道:“唱曲兒的,聽見沒有?你就挑拿手的唱罷。”這句吩咐過了,隻見三個黑影子,已坐到一處,同時胡琴鼓板全響起來,那調子,正奏得是南梆子。過門拉完了,那小姑娘唱了一段“老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的詞句,正是《霸王別姬》,唱完以後,加上一段《夜深沉》的調子,這是虞姬舞劍那一段音樂。二和本來回到他原位躺在藤椅子上,聽完了這段《夜深沉》,二和叫了一聲好,人隨了這聲好,就坐起來,那男子停了胡琴,問道:“先生,還唱什麽?”王大傻子道:“別罵人了,我們這兒,哪來的先生。”人叢中有人道:“真好聽,再來一個。”王傻子道:“好聽盡管是好聽,可也不能老唱這個。”那女孩子道:“那我們唱一段《罵殿》罷。”王傻子道:“她自己點了這出戲,那準拿手,就唱這個罷。這孩子一副好甜的嗓子,聽了真夠昧。”黑暗裏劉姥姥坐在階沿上,隻把一柄芭蕉扇轟蚊子,拍了大腿直響,這就插嘴道:“王傻子,也不管自己有多大年紀,叫人家孩子。”王傻子道:“我今年三十啦,這小姑娘也不過十三四罷了。”那唱曲的婦人插話道:“我們這丫頭十七,個兒小,瞧她不怎麽大似的。”二和道:“好罷,就是《罵殿》,你唱罷。”於是胡琴響起來,那女孩子又唱了一大段《罵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