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長這樣亂七八糟的演說了一遍,就督率著軍隊上車。順起上車,剛剛站定,車子就開起走了。車子如狂風一般,隻管向前飛奔。順起看看同營的兵士,一大半是沉默著不說話的。以為車輪子轉一下,大家就離火線近一步,究竟不知道此去吉凶如何。所以都是抱著一根槍在懷裏,去想心事。隻要火車震動一下,他們的頭,便是這樣一點一點,就可以知道他們的心已飛走了,不曾在這裏支持軀體。有幾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哼著梆子腔。不過沒有詞,老是把一句戲,重三倒四,唱個好幾遍。這裏到火線很近,不過三十分鍾,就停了。火車前麵,正停住了兩列鐵甲車。順起跟了大眾走下車來,正是個很清明的早晨。不過這一片曠地,看不到一些人影。半晌頭上隻飛過隻單鳥。有幾處村屋,被大炮打去屋頂,或者打掉半邊,或者轟去大門,都隻剩些烏焦的石柱,和些光頹頹的黃土牆,雜在亂樹叢裏。這雖是戰場,卻鴉雀無聲,沉寂寂的。約摸走了一裏之遙,平地上挖了一道幹溝,約摸三尺來深,這就是戰壕了。壕裏沒看見一人,隻有些人腳印。到了這裏,大家就分開了,順起和著一團人,開向左邊去。正有一班兵士向後開來了,彼此當頭遇著,隻見那些人渾身都是泥糊了,臉上是又黃又黑,各人將槍口朝下,倒背在脊梁上,大概是打得十分疲倦了。那班人過去,團長下了命令,大家就在這裏休息,於是大家架了槍,坐在地上。
歇了有一兩個鍾頭,後方送了冷饅頭和鹹菜來了。大家飽餐一頓,團長就下了命令,排了散兵線,向前麵陣地裏去,這時,大家不是挺著身軀向前走了。大家都是提了槍,彎了腰,半跑半走。順起走到此地,知道已是火線了,但是還不覺得有什麽危險。不料就在這個時候,轟通轟通,大炮就響起來。去自己麵前,不到一二尺路的地方,一陣飛塵,有一畝多地那麽大,向天上直擁護起來,覺得所站的地方都有些震動,趕快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等那陣地塵落下去時,隻見前麵,已躺下兩個人,血肉模糊,像宰了的綿羊一般軟癱癱的,躺在地下。順起真個心提在口裏,糊裏糊塗的向前走。所幸走不多路,已經有一道戰壕。見了這個,比平常得著整萬洋錢的產業,還要寶貴,快趕就連爬帶跳,向裏麵一滾。因為這個時候,敵人那邊,已經知道有軍隊上來,不住的向這邊放炮,那炮彈落下來,隻在這戰壕前後,嚇得人動也不敢動一動。越是不動,那槍炮越響得厲害,自己這邊的炮先響起,後來大家也放槍。順起拿了一管槍亂七八糟,向外放了一陣,膽子就大了些。到了兩個鍾頭以後,槍炮都停止了,也沒有死傷什麽人。順起正歇了一口氣,要伸頭向外望一望,頭不曾抬,槍炮又響起來了。約摸有一個鍾頭,上麵忽然發下命令來了,上刺刀,衝鋒。那團長在後嚷著道:“好兄弟們,上呀,上呀!”在戰壕裏伏著的人,於是一擁而上。
順起爬出戰壕後,就看見同營的兵士,接二連三的向地下倒。那敵人放出來的槍子,雨點一般,打在麵前的土地裏,將浮土濺得亂飛。要不上前麵吧,後麵緊緊的跟著機關槍隊,大刀隊,有幾個趴在地下,不肯上前的人,就讓大刀隊在腦後一手槍。到了這時,上前還逃得出命來,向後退,就非打死不可。人一嚇糊塗了,也不管什麽生死,手裏托著槍,隻管在煙霧彌天的彈雨裏,向前衝鋒,情不自禁,口裏喊著殺。也不知什麽時候,肋下讓東西打了一下。一陣心血沸騰,站立不住,便倒地下,人就昏睡過去了。及至醒了過來,已聽不見什麽槍炮聲,一片荒地,接住了天。那天卻如一隻青的大圓蓋,將大地來蓋上。一輪紅日,向地下沉將下去。靠西的大半邊天上,全是紅雲,那紅光一直伸到半天空,連大地上,都帶著紅色。看著睡的地方,左右前後,完全是死人。靠得最近一個,渾身糊滿黑土。看他的臉,咬著牙,微睜著雙眼,滿臉都是苦相。兩隻手,扒著地,十個指頭,都掐入土地去多深。這不是別人,正是姚老五。順起這才想起,自己是槍傷在戰地裏了。一看身底下,攤了一塊血,已經都凝結成黑塊了。於是感到四肢酸痛,心裏燒熱,一點也不能移動。自己雖然活過來,但這一片荒地,四處都是血屍,哪裏有人來搭救。看看遠處,塵霧慢慢在地下升起,西邊沒有太陽,隻有一塊紅天。周圍的浮塵和紅雲相混,成了朦朧的暮色。忽然想到離家那天,也是這樣的情形,再要回家,是萬不能了。忽然一陣風來,吹起一股血腥。兩三條野狗,拖著一條人腿在遠處吃。好在那西方的紅光也減退了,天色是昏昏暗暗,看不見這傷心的事。但是一想,我的腿,明天恐怕也是狗的了。一陣心酸,肝腸寸斷,隻叫出了一個字:“媽!”以後就在這夜幕初張的戰場裏,安然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