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七月二十八日的下午,依然是七點鍾戒嚴。當馬路上斷絕行人的時候,天色還沒有黑呢。好在昨天也是如此,大家已是經過一度緊張生活的,不十分覺得可怕。胡同裏頭左右街坊,還是悄悄地開著門,彼此找著談話。平常在十條胡同裏的鄰居,見著麵頭也不點,現在全胡同裏人,跑得隻剩下十分之二三,大家就陡然地親熱起來。鄰居們都為了陳老先生推重競存,大家陸陸續續到張家找競存問消息。其實也知道競存與中日軍事當局,並無關係。但大家總以為聽了他的推測之詞,也比較有頭緒一點。及至競存說到時局險惡,戰事大概難免,各人都很懊喪地帶了這消息回去。競存覺得這樣直說,未免過於掃人家的興,最後幾個人來問,便折中兩句道:“時局當然險惡到了一萬分,能走的人,最好馬上就走。但議和運動,始終有人在奔走著。”聽了這話的人,又疑惑著道:“到了這個時候,還能議和嗎?”競存心裏想著,你們全愛聽議和的消息,就這樣告訴你們了,你們又認為不可能。明知故問,這又何必?由七點鍾到八點鍾,差不多有十個人來探消息,競存覺得是不需要的一種無聊應酬,因放下竹簾子,熄了電燈,一人在書房裏枯坐。

並告訴小馬關上大門,再有人來,就說已經早睡了。自己把心定了一下,雖然屋子裏還很熱的,但是感到自己需要一些時候極端的清靜,因之,斜靠了書桌,向窗外的天空看出神,見那繁密的星點,整堆地照耀著,想著明日又是更晴的天氣。在南京的人,也許還邀著男女朋友在玄武湖裏**著遊船。妻是到了南京了,正和兄嫂們在院子裏乘涼,說著天津的情形。北平城外,又在開著火吧?二十九軍的兵士,在高粱地裏,黑魆魆地向前摸。天津,南京,北平,還有其他的所在,都在這成群的星光下,而環境是絕對的不同。宇宙真是一個謎。想著出神,眼睛也隻管向天上看去。忽然幾道白光,向天空裏橫斜交叉地照耀著,有時掠過這裏的屋頂,連屋頂上蹲著一隻貓都可以看見。漆黑沉靜的夜裏,看到這種白光,那是更添了一種肅殺之氣。競存也是正向著天空幻想,想把自己的幻想,更得著一個結論,卻聽到斷斷續續地有人敲著門。小馬在院子裏問道:“誰?張先生睡覺了。”外麵有人答道:“小馬,你快開門。我有要緊的事,同張先生商量。”小馬道:“是馬上要走嗎?陳老先生,你想明白了。”他道:“不,我有好消息報告。”小馬聽說是好消息,禁不住就來開門。隨著陳老先生進來,一麵叫道:“張先生,有好消息了。”競存隻好迎到院子裏來,笑道:“這樣子,老先生你簡直一夕數驚。我看你想破一點,明天上午,一塊兒同我離開河北吧。”陳老先生道:“我想可以逢凶化吉了。剛才我邀著胡同口上孫先生卜了卦,大概明天十二點鍾以前,可以脫離危險。卦上還說,今天戌初有點小驚動,現在日本人射著探照燈,不是證明了嗎?孫老先生的卦很靈的。”競存笑道:“老先生就是來報告這消息的?”陳老先生道:“我也起過牙牌數,全是上上的卦。我親戚報告保安隊今晚上撤退的話,大概不會錯。”競存要不看他是一位老人家,真恨不得一腳把他踢出大門去。正呆著還沒有回答,黑暗中有人叫了一聲馬二哥。小二道:“楊老七,這時候你還來啦。”星光下,競存看到一個打了赤膊,肩膀上搭著一件短褂子的人。聽他聲音,知道他是胡同口常停著車子的車夫。便道:“早就戒嚴了,你們還是亂闖,仔細警察捉了你去當漢奸。”楊老七道:“沒關係,槍斃了免得在世上活受罪。我來無別的,明天張先生要送東西到英國地去,交給我辦吧。小三子這小子亂搶生意,明天不能再要他拉。”競存道:“你們這些拉膠皮車的,太沒有義氣。現在什麽時候了,還這樣鬧意見。”楊老七道:“張先生,你明天別讓他拉,他要是拉了,我用拳頭和他算賬。”說畢,一麵囉唆著去了。陳老先生一邊聽著,沉靜了一會突然問道:“張先生,你看今天晚上沒事嗎?這探照燈今晚上照得邪性。”說時抬起頭來,向天空四周觀望著。競存笑道:“這樣說起來,孫先生的卦,老先生的牙牌數,還是靠不住。”小馬道:“老先生說送好消息來,我喜歡得什麽似的。結果,你還是來問我們張先生。”陳老先生道:“小兄弟你知道什麽?人到急了的時候,隻有信命。若是比命更有可信的,當然信那個。”競存聽他的話音,有些囉唆,這就拱了手笑道:“老先生,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好早一點兒起來,作一個商量。”陳老先生緩緩地走著,走到了大門口,卻又回轉身來叫了一聲張先生,競存因他叫得很響亮,以為他又有什麽新的發現了,就搶上前一步來問話。老先生對競存呆呆地站立著,約莫總有五分鍾之久,沒有說出話來。競存倒忍不住了,笑道:“老先生覺得怎麽樣?”陳老先生道:“我能夠覺得怎麽樣就好了。你明天早上一準走嗎?”競存道:“那還得看看形勢。因為我還有一部分書籍,沒有收拾起來。非萬不得已,我也舍不得犧牲。但實在地說,也不會挨過明天的。請你明天早上到我這裏來吧。”陳老先生歎了一口氣,搖著頭回去了。劉媽在身後插言道:“張先生,我給你端了一把椅子出來,你在院子裏躺躺兒吧。收拾東西,送東西,這大熱天,你就夠累的了。這些昏頭雞似的街坊,沒事,盡向這裏來打聽消息,這裏又不是報館。張先生,躺一會兒吧。給你熬了綠豆稀飯,現在涼著。”競存道:“你們吃吧,我先躺一會兒。”劉媽道:“稀飯熬得多著呢,有一大鍋。”競存也沒理會她的話,在院子裏藤椅上躺下。雖然是九點多鍾了,天空裏依然沒有一點風,繁密的星點群裏,有幾顆更大更亮的星,不時閃爍著,這更象征著明天要加倍的燥熱。環境和昨晚一樣,除了偶然可以聽到火車跑過去的聲音而外,又是一切都沉寂過去。競存受了累的人,在藤椅子上得著安全,也就睡過去了。朦朧中,仿佛人在南京玄武湖的遊船上,正帶著妻兒,領略六朝煙水。那湖麵上的清風,悠悠地送到人身上,讓人感到清涼透骨,需要加衣。

蘇醒過來,看著天上的星宿,還是那樣繁密。槐樹頂上的銀河,可斜掛在天的一角。競存一摸兩手臂,還隻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要進屋子去睡。坐起來出了一會神,隻偶然聽到水窪裏的青蛙,隨風送著斷續的聲音過來,此外是沒有一點變動。在那星光下的屋脊,暗沉沉地表示著這大地的人,都睡熟過去了。這也不過是平常的一幕夜景,而在這時的情緒裏,就覺得更有一種特異之處。但是一種什麽特異之處,可不能抽象地定下一個名詞。於是低下頭隻管出神,想玩味得一個結論。就在這時,隻聽到半空裏刷的一聲,很清脆,又淒慘,在這無時無刻不在恐慌的當兒,立刻斷定這是槍聲,便站起來,抬頭向天四周張望著。天空依然是那些繁密的星宿排滿著,沒有一點異樣。可是刷!嗚丟丟!刷,啪啪。那些不能用文字形容的聲音,斷斷續續而起,便叫道:“小馬、劉媽,快醒醒,事情不好了。”小馬在堂屋裏攔門搭了板子睡著,一個翻身,滾到地上。他爬了起來,奔出院子,就摸索著大門。競存道:“你還幹什麽?還打算出去嗎?槍聲響了,你也聽聽。”小馬道:“我也知道。我瞧瞧大門,是不是關好了?”劉媽這時也起來了,一麵走著,一麵哆嗦著聲音道:“張先生,這……這可出了亂子了。怎樣……”她哎喲一聲,卻滾在院子地上。競存道:“別亂,先鎮定一點,亂也是無用。”這時,槍聲已經大起,劈劈啪啪之間,還轟隆一下,又轟隆一下,響起了大炮。競存道:“劉媽,你怎麽了?老坐在地上。”劉媽道:“我忙了下台階摔在地麵上,沒什麽關係。”小馬在大門洞子裏道:“這槍聲越來越近了,好像這五馬路口就有事。”競存道:“你老在那裏站著幹什麽?日本兵打來,你抵上大門,就擋得住嗎?”小馬道:“我兩條腿,有點兒發軟。”劉媽帶著淒慘的笑聲道:“誰說不是呢?我心裏直跳。”她說時兩手扶了台階,爬到屋簷下柱子邊,抓著柱子站起來。競存道:“你要害怕的話,找張涼席,鋪在牆腳下,躺在上麵吧。”劉媽道:“也不見得炮彈就落在牆頂上。”競存道:“那我也不敢保險。小馬怎麽了?”說時,走到大門洞裏來看時,他倒照競存的話實行了,一卷棉絮似的,躺在牆角裏地上。競存笑道:“你若是腿軟了的話,就這樣躺著也好。”再回到院子裏來,卻見劉媽跪在屋簷下向天空磕頭,口裏念念有詞:“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天空應著她這禱告的,是噓噓的流彈聲。競存發生了一種新的感觸,倒站在院子裏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