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洪士毅想得正得意的時候,卻忘了寫字,偶然一低頭,自己才發現了麵前放了一張紙,沒有寫字呢?自己不是趕到會館來,預備寫上幾百字的嗎?這樣一想,把寫字的事忘記還不要緊,也不知是如何鬧的,卻在寫字的紙上,滴上好幾滴墨跡。抄寫經卷,就要的是一個幹淨,有了墨跡,這種東西就不能用了。唉!白糟蹋一張紙。今天上午是不能寫多少字的了,索性休息這半天,待到下午回來,再一心一意地寫上兩三千字吧。不必多,以後每天能寫兩三千字,也就不錯了。這兩三千字,合起來,一個月也可以收入八九塊錢,自己湊著用,固然是十分富足;就是分給小南去用,並非分去自己的正當收入,她得了我這筆錢,那可了不得了。差不多她一家人的吃喝都夠了。據我想來,這並不是什麽難事,隻要每天能起早,晚上十一二點鍾就睡,身體既不勞累,精神也可以調和得過來。再說,無論如何痛苦,總比以前無事的時候,每天想在街上撿皮夾子的狀況好得多了。如此想著,自己突然地將桌子一拍,就站了起來。口裏也喊出來道:“好!我就是這個樣子對付。”左右兩隔壁屋子裏的人,聽著這話,都嚇了一跳,以為這個人有了神經病,都搶著跑出來,伸頭向他屋子裏看著。他自己就猛然省悟起來,已把別人驚著了,於是笑道:“好大膽的耗子,青天白日,就當了人的麵上桌子來找東西吃。”人家以為他駭嚇耗子,就沒問什麽,各自走了。

土毅手扶了桌子角,晃**了下幾,覺得腦筋有些脹得痛。剛才沉思的時候,自己鼓勵著自己,身上雖是有病,卻是不知道。現在精神興奮過去了,因之病相也就慢慢地露出。人的腦力畢竟有限,是不能過分支取的,不要是這樣努力,真個把命都丟了。不如托長班向會裏打個電話,今天告半天假吧。於是走到房門口,正待提高了嗓子,去叫會館長班,可是他第二個感想,就跟著來了。今天若是不到會裏去,可不能不到常家去一趟!昨天對人家說找工作的話,今天應該回複人家一個實的消息。可是昨天和老門房沒有說定,今天又想著趕回來寫字,忘了和老門房再去打聽,回頭常家人問來,何辭以對呢?本來這種事,都是十分窮苦的人,才去幹的,自然也論不到身份,所以會裏搜羅這種人才,並不向上層的先生們去征求,隻是在會裏工役兩類人裏去找,而先生們自己去介紹這種人的話,也有些嫌疑。並不曾聽到同事的先生們中,有人提到這話。自己在會裏做事,本來就由代理門房職務升上來的,同事中言語之間,都是愛理不理。在這一點上,可以知道人家瞧自己不起,自己不負總幹事那一番提攜,不可以一個錄事自小,正當力爭上流,怎好向會裏去介紹女工?這隻有重托老房門,讓他去說,自己在內幕牽線也就夠了。可是昨天沒有給老門房一個答複,也許人家以為我不願介紹這事了。今天再不去和他說,恐怕會讓別人搶奪去了。他想到這裏,無論如何,非到慈善會裏去辦公不可!於是坐了下來,定了一定神,手撐著桌子,托住了頭,微閉了眼睛,靜靜地想著。他又是突然站了起來,將桌子一拍,隔壁屋子就有人問道“老洪,你屋子裏又鬧耗子了嗎?”士毅聽說,倒暗笑起來了,答道:“可不是?真沒有法子。其實我們這屋子裏,連人吃的都沒有,哪裏還有耗子的份呢?”

說著話,看看當院的太陽影子,已經是到上慈善會的時候了。既是決定了去,就不用得再猶豫什麽,掙了命,立刻就走向慈善會來。首先見著了老門房,就把他拉到屋角邊,低低地向他道:“我托你的事怎麽樣了?其實這個人,和我一點關係沒有,隻是我看到他們家裏人可憐,不能不幫他一點忙。”老門房道:“早就說妥了,因為你沒有回我的信,我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也沒敢去問人家。”士毅道:“這個女人,現在她病在醫院裏,讓她姑娘先來替十天半個月,行不行?”老門房道:“隻要上頭答應了,反正有一個人給工廠辦事,她娘也好,她閨女也好,那總沒有什麽關係。不過請你把姑娘先帶來給我瞧瞧,讓我瞧瞧是成不成?”士毅覺得這種辦法,是沒有什麽可以駁回的。

當天下午辦完了公,就趕到常家來報告這一件事。常居士道:“有這樣好的事,那就好極了。可是一層,我這孩子身上的衣服,破爛是不必說,就是她撿煤核兒的那些成績,身上也就髒得可觀。人家不會說我們窮,倒一定要說我們髒懶。”小南也在外麵搭腔道:“這個樣子,我怎樣能去?我非換一件衣服,我不能去。”常居士道:“你趁著今天晚上,把那件褂子,脫下來洗上一洗,晾幹了,明天就穿去得了。換一件,你哪有衣裳換呢?”小南鼓了嘴,靠了門框站著,眼睛望了天,卻隻管不作聲。士毅站在院子裏向她周身看看,見她穿的一件藍布短夾襖,前一個窟窿,後一個窟窿,有些窟窿,將白線來連綴起來,藍黑的衣服上,露出一道一道的白線跡,非常之難看。他估量了許久,不覺點了幾點頭。小南眼望了他一下,撅著嘴道:“你看這個樣子,怎好去見人呢?這個樣子我不去。”常居士聽說,在屋子裏,就摸了出來,扶著小南的肩膀道:“你不要胡說了,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怎好不去?難道你跟我們餓到現在,還沒有餓怕嗎?”小南將身子一扭,依然撅了嘴道:“我不去,我不去。穿得破破爛爛地去了,人家隻當是要飯的來了,別說找事,人家看到,理也不會理我一聲呢。”士毅看了那個樣子,就隨便地答應了一句道:“實在地說,換一件衣服去也好,我去想點法子吧。”小南笑道:“你要是能給我想個法子,借一件衣服來,勞你的駕,還給我借一雙鞋,一雙襪子。”說時,將腳抬了起來,讓士毅看。士毅見她腳上,雖然穿的一雙破鞋,可是扁扁的,平平的,窄窄的,乃是不到七寸長的一雙小腳。這也正和她的人一樣,嬌小玲瓏,在可愛之處,還令人有一種可憐之意。他看了,並不答複她的話,卻隻是對了她的腳注意。小南放下腳來,又抬起另一隻腳給他看看,笑道:“你看了,也應該替我發愁吧?你看,鞋子口上,破了這樣一個大窟窿,腳趾頭都露出來了。”說畢,將腳趾頭在窟窿裏勾了兩勾,方才放下。這種舉動,雖然是不大文明,可是在士毅眼裏,依然覺得這是一片天真,就笑著點了點頭道:“我總要給你去想法子,把東西去借了來。”小南道:“那我真感激你啦。衣服大小一點,湊合著穿,倒沒有什麽關係。就是鞋子大了或是小了,那都不成!你在這兒給我帶個鞋樣子去,好嗎?”士毅道:“那就更好了。借不到,到天橋地攤子上,買也給你買一雙來。”常居士聽了士毅說話的所在,向他連連地搖了幾下手道:“要是說買的話,那可使不得!”士毅道:“我既是答應了幫忙,我總要想法子把這件事周全起來,你盡管放心得了。老伯母的病,今天怎麽樣?更見好了吧?”小南道:“我今天瞧我媽去的,她聽說你給她找了個事,高興得了不得,這病更見好了。可是醫院裏大夫說,總得在裏麵休息個十天半月的才能出來。現在痢疾拉得遍數雖少些了,還是在拉,別的不說,人瘦得可說隻剩一把骨頭了。”士毅道:“你別焦急,你母親十天半月好不了,這件事就讓你幹去。”小南道:“若是讓我幹的話,更要穿的好好兒的去了。”說著,就在屋子裏尋出一張鞋樣子交給了士毅,士毅道:“好辦,好辦!我在三天之內,準可以給你們一個回信。”

說畢,轉身向外走。小南在他身後跟了出來,隻管隨了他走。士毅回過頭來道:“令尊大人還沒進屋去呢,你不用送我了。”小南看了他,微微一笑。停了一會,低了頭不肯抽身回去。士毅道:“哦!你還有什麽話說嗎?”小南道:“你不是說今天還給我錢嗎?”士毅笑道:“你看我真是糊塗,我特意送錢來的,把這件事倒忘了。”說著,在身邊掏出四角錢來,笑道:“你先拿去用吧。若是不夠,我明天再給你。”小南將四張毛票接在手中,笑道:“你何必一天一天,零零碎碎把錢給我呢?一回多給我幾個,不好嗎?”士毅想了一想,笑著點點頭道:“好的,將來……將來總可以那樣辦。”小南將一個指頭銜到嘴裏,向他望了微笑著道:“你真跟我去買衣服鞋子嗎?”士毅道:“當然是真的,難道我還能夠騙你?你想,辦不到也不要緊的事,我何必騙你呢?”小南道:“可是你說了,三天之後,才給我的回信。三天之後,才有回信,幾天才把東西買了來呢?”士毅道:“我自然願意辦得越快越好。我不敢說三天之內準辦得到,所以才說三天之後回你的信。”小南笑道:“要是那麽著就好,明兒個見。”說畢,她掉轉身,一跳一跳地回家去了。土毅隻就加重了一層心事了,自己答應了和人家辦衣裳鞋子的了,這衣裳和鞋子,就是到天橋去采辦,恐怕也要兩塊錢,這兩塊錢到哪裏去籌劃?難道還靠寫字上麵來出嗎?三天的工夫,無論怎樣,也籌不出來兩塊錢,而況小南今天還嫌零零碎碎的給錢不好,要自己每天多給她幾個錢呢?這怎麽辦?他經過了許多番的籌思,這天晚上,他在**躺著的時候,忽然之間,得了一個主意,立刻將床一拍道:“我就是這樣子辦。”他這樣突然地叫了起來,把左右前後幾間屋子裏都驚醒了,隔壁屋子裏住的人道:“老洪也不知道有了什麽心事?睡到半夜裏,會說起夢話來。”士毅這才知道把人家驚醒了,嚇得不敢作聲了。

到了次日清晨起來,他下得床來,將**的被褥,一齊卷了起來,用繩子一捆,扛在肩上,就送到當鋪裏去。行李向櫃上一拋,大聲指明了要三塊錢,少了不行。當鋪的夥計看他這個樣子,大有孤注一擲的意味。一個人不等著錢用,也不能把鋪蓋不要,對於這種人的要求,卻也不可太拂逆了,於是就依了他的話,當了三塊錢給他。士毅有了這三塊錢,膽子就壯了,午飯以後,立刻跑到天橋估衣攤子上去,左挑右選的,挑了一件女旗衫回來。又拿著小南給他的鞋樣子,在地攤上給她買了一雙鞋。他這樣一來,比有人送東西給他,還要高興多少倍。拿了衣服鞋子,一口氣就跑到常家來。小南正拿了一個毽子在院子裏踢著,看到士毅手上拿了東西進來,她這一份喜歡,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她一跳上前,就拉著士毅的手道:“好極了,你給我把東西買來了嗎?”士毅笑著將東西遞到她手上,笑道:“你看我辦事情辦得錯不錯?”小南將疊招的一件衣服抖了開來,立刻就在身上比了一下。用腳踢起下擺看了一看,笑道:“好的,好的!”士毅道:“這樣那比脫了夾襖再穿的好?”小南笑道:“要那樣試試才行嗎?”於是她就在當院子裏將夾襖脫下,剩了裏麵一件破斷兩隻袖子的舊汗衫。士毅突然地看到她穿了單薄的衣服,露出身上肌肉豐滿的部分來,不由得心裏跳動了兩下。他就想著,這位女士的態度,真是能處處加以公開的。對於這樣的女子,若是加以欺騙的手段,未免於心不忍,我想,對她若是很真誠的,那必定比以欺詐的手段去接近她,要好得多。因之他立刻得了一種安慰。這種安慰,足以獎勵他當了被褥來送禮的這股勇氣。就笑嘻嘻地向她道:“還有這雙鞋子呢?你不要試一試嗎?”說時,將手上報紙包著的一雙坤鞋拿了出來,向小南照了一照。小南一麵扣衣服的紐扣,一麵接了鞋子,看到屋簷下有一張矮凳子,她就坐了下來,拉脫了自己的鞋子,露出一雙沒有底子的襪子來。她兩手拿了襪子筒,隻管向上兜,不料她用力過猛,唰的一聲,將襪子拉過了腳背,直到腿上麵來,她將一隻赤腳,抬起來給士毅看道:“你看這個樣子,配穿好鞋子嗎?”士毅道:“這個好辦,我索性去買一雙襪子來送你就是了。”小南聽了大喜,來不及穿鞋子,光著腳站在地上給他鞠了躬道:“那真是好極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吧。”士毅當被褥的錢,還隻花去兩塊有零,要買線襪子的錢,身上有的是,立刻就走出大門去。常居士在屋子裏聽到,連忙向外麵攔著道:“洪先生,你不要客氣,你不要客氣,小孩子她不懂什麽,你不能隨她的便。”士毅隻說了一句不要緊,人已走遠了。等他買了線襪子回來的時候,小南依然在那矮凳子上坐著,穿了旗衫,光了腳,穿了那雙好的鞋子。眼巴巴地向著門外望著,正等著士毅回來呢。

士毅進門來,小南老早的就把手伸了出來,笑道:“怎麽樣的襪子,快拿給我看看吧。”士毅將買的一雙白線襪交給了她,她接著襪子看了看,笑道:“你幹麽給我買白襪子?”常居士在屋子裏插嘴道:“這孩子真不知好歹,人家買了東西送你,你還要挑顏色?”士毅道:“不要緊,我拿了去掉換就是了。”小南笑道:“白的顏色就好,不過不經髒,要弄得天天要洗的。”常居士道:“你真是懶人說懶話,為了懶得洗,不穿白襪子,可是穿了黑襪子,有了髒隻圖人家看不出,自己腳上多髒,你就管不著了。”小南將一隻手提著一塊破布,一隻手舀了一瓢涼水,來布上澆著。澆過之後,將光腳踏在凳子上,用澆了水的布來擦著,擦過之後,又擦那隻,輪流地將腳擦光,就穿起襪子來。身上都收拾停當了,然後向士毅站著,不住地整理她的衣襟。士毅笑道:“花錢不多,這樣子裝束就很好了。”小南抬了頭,先讓他看看領子,又掉轉身來,讓他看看後影,笑道:“這個樣子好嗎?”士毅道:“好的,兩個人了。”小南將手摸摸脅下的紐扣道:“就是還差一條掖著的手絹。”常居士在屋子裏又嚷起來道:“你這孩子真是胡鬧,又打算向人家要什麽東西?你再這樣亂討東西,我就急了。”士毅對屋子裏連道:“不要緊,不要緊!”可是他眼望著小南,連連地點著頭,那意思就是說可以可以!他說著,向常居士告辭走了出去,卻向小南招招手。小南跟到大門外來,士毅悄悄地向她道:“你跟我來,我替你到洋貨店裏去再買上一條就是了。”小南道:“我不去!去了,我爸爸叫起來,沒有人答應,他又得瞎嚷嚷一陣。”士毅道:“要不,你在門口站著,我替你去買了送來,你看好不好?”小南點著頭笑道:“這倒使得!你可快些來,別讓我老在這裏等著。”士毅笑道:“我知道你是急性子人,我一定很快回來的。”說畢,他就飛跑地走了。

小南站在大門口,望著士毅的後影,以至於沒有。她心裏可就在想著,我自從懂得人情世故以後,身上穿得整整齊齊的,大概這是頭一次了。今天穿了這樣好的衣服了,應當在門口站著,讓街坊來看上一看。於是手扶了門框,斜斜地靠了門站著。站著約摸有五分鍾的工夫。前麵胡同裏那個柳三爺,手裏提了個黑漆的長盒子,一頭細,一頭兒大,很像一個長柄葫蘆的樣子,笑嘻嘻地從大門口經過。他看見了小南,就站定了腳向她打量著。小南因為今天把衣服換了,正好讓人家看看,所以柳三爺注意著她時,她不但不閃避,反而笑嘻嘻地向人家點了一點頭。柳三爺笑道:“小南,你到哪裏出份子去嗎?今天換了這樣一身新。”小南道:“你別瞧不起人,我們穿一件布衣服,都算是新鮮,你們家那些個姑娘,整年的穿綢著緞,那怎麽辦?”正說著,有兩個姑娘走了來,約摸都有十七八歲。一個穿了粉紅色的長旗衫,一個穿了黑色的長旗衫,下麵一律是米色的高跟皮鞋,白絲襪子,頭上的頭發,如一叢馬鬃似的,披到肩上。雖是穿了高跟鞋子,走路還不肯斯文,走起來,帶跳帶蹦著。他們見柳三爺向這裏望著,也就站住了腳,笑嘻嘻地望著人。那柳三爺回過頭去,對那穿黑衣的人,不知道說了兩句什麽,她就點點頭,因走向前對小南笑道:“咱們都是街坊,到我們那裏去玩玩,好不好?”小南笑道:“叫我去幹麽呀?”那女子笑道:“什麽也不幹,我們那裏有好些個姑娘,大家在一處玩玩,不好嗎?”

小南常是聽到柳家音樂齊奏,紅男綠女的進出,隻恨著自己沒有那個資格可以和他們在一處混。現在人家居然來過自己加入到他們一塊兒去玩,這樣的好機會,豈可失掉了?便笑道:“我全不認得,去跟你們玩作什麽?”那黑衣女子笑道:“一回相交二回熟,不認得要什麽緊?二回大家就認識了。”說著,她就伸手來拉小南的手。女孩子見了女孩子,總是親熱的,尤其是長得漂亮些的女子。因之小南被她一拉,就跟著走了。當她隻轉過牆角的時候,看到士毅手上拿了一條雪白的手絹,飛跑著來。她一想著,和這樣漂亮的小姐們一塊兒走著,若是和士毅如此衣衫襤褸的人說話,未免有些丟麵子。因之隻當沒有看到他,很快地轉到牆那邊去。走著路和那兩個女子說著話,才知道穿黑衣服的叫楚歌,穿紅衣服的叫楊柳青,也隻問過了姓名,就到了柳家了,柳三爺提了那個黑漆的長盒子,就在前麵引路。轉進了兩個院子,首先就看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和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靠在一個圓洞門邊吃糖塊。兩個人臉上,都是擦了胭脂粉的,但是吃了糖塊之後,那嘴角上,更加了一種黃色。那兩個女孩子,看到楚楊二人帶了小南進來,卻不免有些詫異的樣子。柳三爺將那個盒子,交給了那個大一些的姑娘,笑道:“一天到晚,你就吃不停口,又買了多少錢的糖?給一塊我吃吧。”小南看她,圓圓的臉,大大的烏眼睛,彎彎的兩道眉毛,隻穿了一件半中半西敞領白花點子藍灰綢襖,係了一條紅領帶。褲子縮在夾襖裏,已看不到,隻看到肉色的絲襪,罩了一條長腿。她聽說柳三爺要吃糖,笑著將舌頭一伸,在舌尖上頂了一塊糖。柳三爺笑著,說了一句傻小子。楚歌笑道:“別鬧了,柳先生今天物色得了一個同誌,我來給你介紹介紹,這是咱們鄰居常家姑娘。”於是拉了小南的手,就向那孩子指著道:“這位是柳綿綿小姐,鼎鼎大名的歌舞明星。”小南不知什麽叫鼎鼎大名,更不知什麽叫歌舞明星,隻對了那位姑娘嘻嘻地笑了。

她正如此想著,有個穿墨綠色西裝的少年,走了出來了。隻看他頭發梳得光光滑滑,香水幾乎可以滴得下來。他那西服的領子上,係了一根黑帶子,黑帶子拴了一朵大花,湧到白領子外麵來。他看到了小南,好像極是驚異的樣子,往後一退,問柳三爺道:“這是新找來的學生嗎?”柳三爺望了他微笑,嘰哩咕嚕,卻說了一大串子外國語。那個人似乎懂得了,也就望了柳三爺微微地點著頭。柳三爺向他笑著,又向著小南微笑道:“你瞧,我們這裏,不比什麽地方都好玩得多嗎?有好些個姑娘,說著笑著,你愛個什麽玩藝兒都由你來。”說著,他就在前麵引路,引到正北三間屋子裏來。這屋子裏,四周都糊了藍色的紙,牆上的電燈,用紅紗罩著,屋子中間,也吊著幾盞紗燈,他們窗戶的玻璃格子,都罩上了細紗幔子,屋子裏沒有什麽光線,白天還點電燈,屋子裏帶了那醉人之色。挺大一間的屋子,拆得軒敞起來,那地板擦得又光又滑。中間一架大屏風,在屏風斜角邊,放了一隻極大的烏木箱子。掀開了箱子蓋,有許多白色的棍子,也不知是什麽玩藝兒。此外有些白鋼架子,小喇叭,大鼓之類,好像是樂器一類的東西。有七八個大大小小的女孩子,穿了短衣服,都在屋子中間,蹦蹦跳跳,看到小南進來,大家一擁上前,將她圍住了。柳三爺在人叢中亂搖著手道:“別鬧別鬧!”這一來,把小南鬧得愣住了,見了人說不出話來。柳三爺向她又招招手道:“你別和他們鬧,我引著你去見一見我們太太……”正說著,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婦人走出來,她穿了黑衣服,臉上淡淡地敷了一些粉,兩耳垂了兩片長翠環子,走著一閃一閃。她一笑,露了滿口的白牙齒,伸手攜了小南的手道:“咱們是街坊,倒少見。”柳三爺就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們太太。”小南在煤渣堆上,和撿煤核倒穢土的人,都敢相打相罵。在街上走起路來,真可以說是什麽人也不怕。現在到了女兒國來了,倒叫她一點辦法沒有。柳太太似乎看出她的情形來,就向許多女孩子道:“你們出去玩一會兒,我們在這裏有話說。”那幾個女孩子聽說,一窩蜂似地散了。柳太太指了邊旁一張凳子,讓她坐下,因笑道:“今天怎麽有工夫到我們這裏來玩玩?”小南隻是一笑,並不說什麽。柳太太笑道:“你別瞧我這些學生都是花蝴蝶子似的,她們初來,也像你這樣,你也加入我們學校裏,一塊兒來玩玩好不好?”小南這就有話了,笑道:“我還念書啦?”柳太太笑道:“我們這裏不用念書,隻是跳舞唱歌。有一天,我在後麵開窗子,聽到你在家裏先唱《毛毛雨》,後又唱《麻雀和小孩》,唱得好極了。”柳三爺站在一旁,微笑道:“不但如此,她很有些健康美。”小南也不知道什麽叫健康美,隻是看柳三爺說著,有很高興的樣子,這一定是說自己好。當時雖不能說什麽,可是也就禁不住微笑著,心裏想著,到了這種地方來,人家還說我長得美,我一定是長得真美,若不是長得真美,柳三爺肯誇獎我嗎?柳三爺見她微笑著,以為她是願意了,他就在那個大箱子邊坐著,他手按了那箱子上的白棍子,打得咚咚的響,小南這才明白,原來那是一樣樂器。他彈了兩下,回轉頭向小南道:“你聽見沒有?這就是我們吃飯的家夥,你看有趣不有趣?”小南沒甚可說的,抿了嘴微笑。這時,就有老媽子出來倒茶,柳太太問她道:“你把抽屜裏那一盒子點心拿出來。”

老媽答應著去了,一會子工夫,她就端著一個暗綠色的紙盒子來。隻看那盒子蓋上,印著**的美人,活靈活現,就會覺得這裏麵的東西,一定是很精致。掀開了盒子蓋,那裏麵還有一層透明的花紙,圍了四周,那裏麵的點心,方的一塊,圓的一塊,有點心上堆了白的夾層,砌了紅的花,綠的葉,更是好看。那柳太太就用兩個雪白的指頭箝了一塊,交到她手上,笑道:“挺新鮮的,吃一塊吧。”小南也不知道是什麽東西,手裏托著,如捧了一塊棉絮在手上一般。柳太太看到她隻出神,以為她不好意思吃,便笑道:“你吃吧,我們這裏有的是呢。”那柳三爺將十個手指頭,不住地在那白棍子上彈著,口裏唱喊著道:“對我生財,對我生財。”唱時,他的身子,兩邊不住在晃**著。小南看到他那種情形,卻不由得噗嗤笑了。柳三爺停了唱,反轉臉來問道:“你笑什麽?”小南更是低著頭笑了,說不出原因。柳三爺笑道:“我倒明白,是不是說對我生財這四個字,你聽得有些耳熟?”小南又噗嗤一聲笑了。柳三爺笑道:“對這鋼琴說話,應該這樣,對我生財,對我生財。你想,我要不對了它,還生得了財嗎?這話可說回來了,我口裏唱著,那又是什麽意思呢?這不是說鋼琴對我生財,在場的人,個個都可以對我生財。常姑娘,你信不信我的話?你若信的話,就可以對我生財。”柳太太見她將手上一塊乳油蛋糕,已經吃完了,於是又夾了一塊乳油蛋糕,送到她手上去。笑道:“你瞧,我們這地方,不很好玩嗎?你若是願意在我們這裏當學生,吃我們的,穿我們的,每月還可以拿些零用的錢。多的時候,可以拿二三十塊錢,少的時候,也可以拿八九上十塊錢。”小南倒不料當學生還有這樣的好處,便情不自禁地問了一句道:“我這個樣子也成嗎?”柳三爺道:“當然成!若是不成,我會請了你來商量嗎?咱們作街坊多年,誰也不能瞞誰,你家困難,我是知道的,你若在我這裏當學生,就沒有困難了。你不是老早就要我給你幫忙的嗎?”柳太太道:“你可別瞎說,人家又什麽時候要求過咱們幫忙呢?”柳三爺笑道:“怎麽沒有?咱們的後牆,不是對著她的大門嗎?她們家在過年的時候,就在我們牆上貼著對我生財的字條呢。不是說衝著咱們家她就可以發財嗎?現在咱們真衝著她讓她發財,她為什麽不幹呢?姑娘,你把那字條貼在我後牆上不算,應當貼在我額頭上。那末,你瞧見我也好,我瞧見你也好,就會生財,豈不是好?”這一說,連柳太太也跟著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