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遊戲,實在太玄妙了,李太湖為何偷著照了小香的相片呢?據太湖對桃枝說,這完全是他一點癡心。在他眼睛裏,對於小香,是越看越愛,覺得那一個動作,都很不錯。自然,對於這樣可愛的人,能夠多看一秒鍾,就多得一秒鍾的安慰。但是自己估量自己的能耐,不但不配和秦老板談愛情,就是學普通的一個茶客,上樓去喝壺茶,點幾個戲,都有些不能夠。因為自己每月掙三四十塊錢的薪水,還要幫助莫新野、於水村一點,漢口報館那個兼職,雖然有點薪水,托一個親戚代領了,每月寄回家去母親用。這樣的窮法,怎樣能夠和秦老板接近呢?所以他就偷著多照她一些相片,放在身邊,隨時拿出來看,隨時有不同的樣子,這就好比他和她常見麵了。桃枝知道了這個理由,笑道:“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主意,你真有點癡了。不是我背後說她的閑話,小香這個人,和我完全不同,她不大愛說話,但是在肚子裏用事。她因為唱戲沒有唱紅,手邊是很緊,那個人要接近她,要先得她母親同意,她母親是非錢不可的。小香恐伯也是受了一點經濟壓迫的緣故,她也很願認識闊人,窮人找她,她怕有礙她的生意經,反會討厭的。李先生,你這樣實心待人,不愁找不著一個老婆,何必到我們歌女裏頭來尋呢?”太湖聽了她這一番話,坐到椅子上,向後靠著,說不出什麽來。半晌,歎了一口氣道:“那末,我猜的一點不錯。”桃枝道:“你可不要嫌我多事,我是勸你不要枉費那無益的功夫。你希望太深了,你會失望更大的。”太湖道:“我多謝你,你的好意,我完全明白。但是我也不過照幾張相罷了,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損失。”桃枝道:“不要說沒多大的損失,這樣想下去,你會想成單思病的。”說畢,哈哈笑了。太湖道:“李老板,不要談這件事了,你的相還沒有照,我和你把相照起來罷。”桃枝回頭一想,這話說得有些過火了,隻好借著照相為由,跟了太湖到照相的屋子裏去,把這事丟開。
照完了相,桃枝笑嘻嘻的回家去了。當她到家的時候,恰好是秦小香由裏麵走了出來,桃枝一把握了她的手,問道:“你怎麽來得這樣的早?”小香笑道:“快十二點了,還早嗎?你大概是和愛人談得糊塗了。”桃枝笑道:“我是談得糊塗了,但是到了愛情上麵,無論什麽人,也難免糊塗的,比我糊塗的人還多著呢。你到裏麵去坐,我有話告訴你。”於是攜了小香的手,和她一同進來。孫氏這兩天是非常的依從桃枝,桃枝同了朋友進來,她就避開出去了。桃枝隨將房門一掩,笑道:“你來找我,一定有什麽事吧?要不然,你明知道我這時候不在家,不會來碰碰看的。”小香紅著臉先微笑了一笑道:“你猜呢?”桃枝道:“哼!我猜嗎……”銳著也微微一笑。小香道:“你這樣子,已經猜著了。”桃枝道:“我還沒有猜到你的心事,你怎麽會先知道我就猜中了?”小香道:“我看你那副神氣,好像是看透了我的心事一樣呢。”桃枝笑道:“我們真可以說是知己知彼了。據我想,你看到我認識了一個銀行家,有點眼熱,想叫我托他們給你介紹一個人,對是不對?”小香紅了臉道:“你這人說話,怎麽說得這樣子粗!”桃枝笑道:“好歹就是這件事,粗細是沒有什麽關係的。你說我這話究竟猜的對不對?”小香笑道:“對是對了的。你想哇,我的衣服現在早不夠了。而且就是有了兩件,現在樣子也老了,花樣也不新鮮了。到了什麽地方去,換來換去,就是這兩件衣服,見了人怪難為情的。我想著,那裏有這一筆錢呢?你們帶的戒指,翡翠的也有,寶石的也有,我隻有一個洋金的,小得可憐。就說是皮鞋罷,我早就想買一雙高跟的,偏是我娘說還有一雙舊的,擦擦油也就行了。你看,你有兩三雙了,倒放在床底下擱著。這不都是為了我沒有錢嗎?這還是上半年,一天比一天暖和,衣服還不打緊,到了下半年,襯絨的,駝絨的,皮的,還有大衣,我都要添製了,那裏有這些錢呢?我真急死了。”桃枝笑道:“你這是愛著急,一個人為了挨餓受凍著急,還有可說;若是為了金珠寶石去著急,那就什麽人也沒有一個快活的日子。天下那有讓人心滿意足的事,作了皇帝的人,還想長生不老呢。”小香道:“你這也說得有理,但是我也不想格外的闊,隻是你們大家有的東西,我總要也有兩樣,麵子上過得去。不說別人,就是我娘也常說,說是我無用,人家唱紅的唱紅了,不唱紅的多少也掙了幾個錢回去,就是我一年到頭做陪考的。”桃枝點點頭道:“你這話,我明白了。隻要找到個有錢的人,和你幫一點忙,你就無論人家有什麽條件,你都能答應,對嗎?”小香道:“我也是沒有法子嗬!”說了這話,望著人,眉毛皺起來多深。
桃枝道:“好罷,我先給你介紹一個窮的,再給你介紹一個有錢的。”小香笑道:“你是和銀行裏朋友來往的人,那裏還有什麽窮的?”桃枝道:“說得你不肯信,實在是個窮的,就是那個照相的李先生。”小香道:“我要認識他作什麽?”桃枝道:“你那裏知道?我們找男子,應該找那個真能愛我的,別的都不在乎。那個李先生真是愛你,愛你而且不願要你知道呢。”於是將太湖偷著照她相的事,從頭至尾,說了個詳細。小香將嘴一撇道:“下流坯!以後我走他們照相館門口過,我把臉偏到一邊去,看他還照個什麽?這是流氓做的事,你以為他還是好人嗎?”桃枝臉一沉道:“作歌女的,根本就是人家的玩物,那個報上,那個照相館,不拿歌女的照相片陳列出來給人家看,當作玩意。據你這樣說,我的朋友是流氓,我也是個流氓了?”小香笑道:“你這叫多餘生氣,我正來托你,那有罵你之理?隻要你肯和我幫一點忙,我也可以和姓李的交朋友的。其實不是我嫌他窮,你想,我已經沒有人捧了,我要和他交朋友,我娘一定會說我不上進,弄得大家不好。”桃枝道:“不必提了,我明白就是了。這也不能怪你,當歌女的,有幾人不是這樣,若不是為了錢,還不出來當歌女呢。”小香道:“你這話明白極了。我們總和旁的姐妹交情不同,你看到我這樣困難,照理也可以幫我一點。”桃枝道:“說到你困難,在這一點上,我是該幫你一點忙的。不過你要知道那句俗話,乃是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你若是得了人家的錢,你打算怎樣謝謝人家呢?”小香一紅臉道:“我知道要怎樣謝人家呢,你說應該怎樣?”桃枝揚眉一笑道:“你這個肚裏用事的人,什麽不知道,還來問我?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字的訣竅,就是拖。因為你拿了人家的錢,不和人家客氣,人家一定要和你為難的。一個當歌女的人,有多大的力量,可以去和人家抵抗?你要是和人家客氣呢?那就等著上當。所以這隻有慢慢的敷衍他。你若是願意人家擺布,那不用說了。你若是不願意,盡管今天說有病,明天說有事,把日子約得長長的。麵子上,約你吃飯,你就吃他的,要你去玩,你就樂得用他的錢來玩。他無論用什麽手段,總是抱定了主意,晚上一點鍾以前要回家。男子們都是喜新厭舊的,日子久了,他花了錢,費了心機,還想你不到手,他自然會和你疏遠起來。你是錢到手了,又可以用這個法子去對付第二個人。”小香笑說:“法子是好法子,未免心狠一點。”桃枝道:“什麽心狠,你想那花錢的大爺,對你又有什麽好意嗎?你把我這話記在心裏,我可以和你幫個忙。”說著,握住了小香一隻手,在她手背上連連拍了兩下。小香笑道:“師傅!什麽時候給我介紹呢?”桃枝道:“這要看機會,很難說定,碰不上,兩三個禮拜也不能定;碰得上,今天晚上有人請我吃飯,我就可以進行了。”小香道:“若是我手頭寬裕些,象你一樣,我也可以交幾個真朋友的,我一定去找那位李先生。”桃枝道:“你這話又錯了,難道我還是和你提什麽交換條件不成?你要知道李先生是求真愛情,不是象別人,找個女孩子玩玩。”小香笑道:“你這人就是這樣,相信那人,就相信得要死。不相信那人,死裏說出活的來,你也是不肯信。”桃枝道:“隻要眼光看得準,我覺得我這個辦法是對的。”小香看那樣子,也不好再說什麽,隻得微笑著,道了謝,告辭回去。
桃枝一人坐在屋子裏,想了一想李太湖,又想了一想秦小香,覺得向來說女子是對的,男子是不對的,自己也有些錯誤。小香比較是好一點的姊妹,都隻注意在錢上,別人也就難說了。她如此和小香想著,恰好有個機會,在晚半天七點鍾的時候,雨花春菜館送來了一個請客條,上麵寫著萬約,這分明是萬有光了。因告訴孫氏去給小香一個信,若是有姓萬的請吃飯,務必到,於是自己先向雨花春來。
一到房間裏,卻隻看到萬有光一個人,連柏正修、洪省民都沒有來。桃枝微笑道:“你要開秘密會議嗎?怎麽一個客沒有?”萬有光自斟了一杯茶,送到桃枝麵前,笑道:“我有幾句話和你說一說,所以沒有請客。”桃枝道:“兩個人吃飯,太冷淡了。有什麽話,你就先說罷,說完了,你再打電話請客來。你看好不好?”萬有光想了一想,笑道:“那也好,不過我想和你從從容容,商量一下子。”桃枝一低頭,見麵前放了一杯茶,笑道:“還要你倒茶,謝謝了。”說著,她也斟了一杯茶,送到萬有光麵前,他起身相遜道:“這真不敢當,何必如此客氣?”桃枝笑道:“男女平等,你可以敬我的茶,我就可以敬你的茶,無所謂客氣不客氣。閑話少說,言歸正傳,請你把那要和我商量的事說了出來。”萬有光笑了一笑道:“你問得這樣的緊張,我倒一口氣說不出來。”桃枝道:“你隻管說罷,不必有什麽顧忌,無論說出什麽來,我都不怪你的。你要不痛痛快快的說,我倒嫌你作事不大方了。”萬有光道:“其實我的話說出來,也不要什麽緊。”說畢,又笑了一笑。桃枝道:“既是不要緊,你便可以大膽的說,請說請說,我等著要聽了。”說畢,兩手膀向桌上一伏,望了萬有光,盡等回話。
萬有光對此,轉覺有些難為情,喝了一口茶,又微微咳嗽了兩聲,才笑道:“你為人爽快,別人有些怕你,我倒是很喜歡。但不知道你對於將來怎麽樣辦,是不是打算作大姑娘到老呢?”桃枝笑道:“你這話我明白了,問我是不是嫁人?當然要嫁人,作一生的大老板,有什麽意思?”萬有光道:“你要嫁怎樣一種人呢?”桃枝道:“這有什麽不明白,他愛我,我也愛他,我就可以嫁他了。”萬有光道:“這個我明白。要怎樣一個人,才配愛你,才能得到你的愛呢?”桃枝道:“什麽資格都不論,隻要引起了我愛他,那就行。”萬有光默然了一會,又喝了一口茶,笑道:“設若象我這種人……嘿嘿!”他不敢怎樣高聲,勉強的笑了一笑。桃枝道:“你不用三彎九轉的說了,你想討我,對不對?但是……”萬有光笑道:“我是有這一點意思。但是我雖有一房家眷,那不要緊的,我在上海有許多房子,可以隨便揀一所住下,而且姨太太這個姨字都可以不叫出來的。”桃枝搖了一搖頭道:“不對,我的那句但是沒有說完,不是說你家裏有一個太太我就不嫁。我隻要愛那人,作姨太太作丫頭,都可以的,不在乎。反過來說,我若不愛那人,他就是討我去作一品太夫人,我也是不睬他一眼。”萬有光哦了一聲,半晌沒有作聲。桃枝笑道:“萬行長,你不要以為是碰了我的釘子,我這是實話。你能不象別人怕我,獨要娶我,這可算得你是知道我的。不過嫁娶兩字,不是胡亂可以談得來的,總要慢慢商量,到了有了感情的時候,自然一拍就上。以現在而論,你總算是我一個好朋友。你努力罷,將來也許我可以嫁你。”萬有光聽見了她這話,愁又不是,喜又不是,隻管喝著茶,向她微笑。桃枝道:“你對我這話,自然是不滿意,但是你要知道,我這樣對人表示好感,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事了。我們的話,就說到於此為止,快些打電話請朋友來吃飯吧。”萬有光道:“我一時到那裏去找朋友?”桃枝道:“別人找不著,難道你那兩個好友洪柏二君也找不著嗎?你今天這個主意,恐怕都是洪先生和你出的。他一定說,桃枝那個東西,說行就行,說不行就不行,你倒不必多用什麽手段,老老實實就說要討她,她若不肯,也不過碰一個釘子。隻有你和她在一處,碰了釘子,也沒有什麽要緊。我這話猜的對不對呢?你說!”萬有光倒沒有答應,隔壁屋子,早有人哈哈大笑,應聲起來。接著,有人掀簾子跑進來,正是洪柏二位。洪省民笑道:“李老板說話,也不管什麽牆有風,壁有耳,要說就說。幸而是我們藏在隔壁屋子裏,若是別人聽去了……”桃枝道:“有錢的人要討一個歌女作小老婆,這也不是什麽犯法的事情,怕人聽什麽?”柏正修聽著,隻是笑了搖頭。萬有光道:“不必議論了,吃要緊,不要耽誤李老板唱戲。”桃枝笑道:“請歌女吃飯,就是變相叫局,叫一個局也太不像樣了,我介紹一下,把秦小香叫來罷。”於是拿過筆墨,寫了一張客票,下麵注一個萬字,拿著向萬有光一照,笑道:“行嗎?”萬有光當然說行,於是將客票交給茶房,拿起走了。
柏正修道:“李老板爽直的好處,就是自己有短處,也肯說出來,老萬仰慕她,是有道理的。隻是有一點,我不大明白,李老板約了到我們旅館去,這話有一個禮拜了,何以推諉一天又一天,這一點有些不大爽直。”桃枝笑道:“這不能怪我,這隻能怪你們用手段。你想我去了,你們不把我當一隻畫眉鳥,關進籠子去的嗎?第二回再要用那個拈鬮的妙法,就有點不靈了。”說著向洪省民[目(左)夾(右)]了一[目(左)夾(右)]眼睛。大家都笑起來。洪省民笑道:“李老板果然的,人生不過兒十年光陰,趁著這青春還在,何不早點打算呢?象我們萬行長,多大家產不說,五十萬總有吧?這些個錢,難道還不夠養兩三房家眷。你若是跟了我們這位萬大哥去,我敢斷言,一定比唱戲好。你不是喜歡幽雅地方嗎?萬行長除了上海法租界有一所好房子不算,西湖還有所別墅,都可以撥給你。”桃枝搖著頭道:“這很不算什麽呀,古人還有金屋藏嬌的呢。但是我和萬行長還隻談到作朋友的那一步,嫁娶問題,現在談不到,我對他當麵,都是這樣說,對別人也是這樣說。難道洪先生的麵子,還大似萬行長嗎?”洪省民用手擦著額角笑道:“好大一個釘子!”柏正修道:“總不算是釘子,李老板已經答應了作朋友呢。若是別人,連作朋友這一點,恐怕都不肯答應。而況李老板還說了,老萬要努力呢,這是給他一個很好的機會呀。”說著向萬有光一笑。這個時候,已端上菜來了,他就提起壺來斟酒,把這種令他難堪的話牽扯過去。桃枝也很是得意,覺得今天笑談麾敵,又是得意之作,不亞於那天拈鬮一幕趣劇了。但是實際上卻不是那樣,在秦小香身上,卻發生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