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屋子的主人翁梁秋山,是個小說家,靠著向上海各雜誌各報館賣稿為活。不過這種收入,卻不大靠得住,因之就租得親戚家山下一片菜園子,種些鮮花菜蔬,讓夥計們挑到市上去賣,補助不足。這時他正在屋裏撰稿,聽到屋外一陣喧嘩之聲,趕快跑了出來。一見於水村,笑著迎上前,連忙搶著握手道:“果然來了,我們又熱鬧許多了。”於水村見他穿淡藍的竹布長衫,已經變了白色。頭上的黑發蓬得卷成雲雲堆,清秀的臉色,更少光彩了。因笑道:“秋山,你的景況不大好吧?我到這裏來,恐伯要拖累你。”秋山笑道:“窮雖窮,你來了,房子有得住,飯也有得吃。太湖現正參與攝影比賽大會,據我想,頭獎一定是他的,他有五千元的獎金,我們可以分些錢作衣服穿。你還怕什麽?”太湖笑道:“你們總取笑我,有一天我的作品大成功……”新野笑道:“怎麽樣呢?打我們五百手心,警戒警戒。”太湖道:“我要把我所得的錢,完全拿出來,吃,喝,玩,大家鬧個通量,出我這一口氣。”新野笑道:“那我要吞一口吐沫了,不知道我胡子白了之後,能不能實現?”秋山道:“水村,你有些看不慣吧?我們總是這樣開玩笑的。”水村笑道:“你不記得我們同學的時候,我也是淘氣的一分子嗎?”
秋山笑著,手搭了他的肩膀,走進屋去。水村一看這屋子,前進是草屋,前門便是一個白木屏門。轉過屏門,是個大天井,栽了兩叢竹子。對過兩間屋子,在窗戶橫頭上,貼了黃色虎皮紙條,一邊是“如是我聞”,一邊是“空即是色”,這就可以知道是音樂大家、攝影大家所住的屋子了。正中堂屋裏,開了兩個雙窗戶,裏麵陳設著簡單的書案書架,似乎是大家工作的地方。再轉過一個白木屏門,一字天井後,有三間瓦屋,就是主人的內室了。屋子低得很,東首一架薔薇,西首幾棵芭蕉,都過了屋頂。台階石頭縫裏,亂鑽著秋海棠和虎耳草的葉子。由薔薇架轉過去,還有幾間草房,是工人住室和廚房。水村道:“窮人家也布置得有點藝術化,但是都有人住滿了,我住在那裏?”秋山道:“上麵這瓦屋子三間,我夫妻是分住的,你來了,我們可以合並,把西首那屋子讓給你住。”新野的琵琶還未曾放下,將五個指頭,嘩啦一陣撥著,向畢女士秋華聳肩微笑道:“嫂子聽見沒有?”秋華微笑道:“聽見了又怎麽樣?”說著,她提了一筐子桑葉,轉進旁邊草房去了。新野道:“於兄,你這次來得好,給了秋山一個莫大的機會。”秋山笑道:“你這種人,太豈有此理!當了我夫人的麵開玩笑,設若將來你要結了婚,我一定不放過你。說到這件事,我倒要問問水村,別來三年,有了愛人沒有?”水村笑道:“誰愛我這個窮光蛋?”梁秋山道:“你也該努力了,設若你有女朋友的話,可不能再放過。”水村道:“以往雖然有幾個女朋友,都是事務上得來的,連平常的交際都談不到,隻有這次到南京來,我真得著一個女朋友,設若我有機會接近她,我很願去努力。”說著話,秋山已經把他引進屋裏。正中是大家的飯堂,秋華的屋子垂下了門簾,這邊秋山的屋子,也隻設了一榻一桌兩椅,壁上掛著他夫人一張大半身相。莫李二人,這時放下隨身法寶,也到屋裏來坐著。太湖道:“於兄,你說話若不是撒謊的話,你的手段太高明了,怎麽到南京來,不滿二十四小時,就會有了朋友。我在南京七、八年了,南京幾條大街,我閉了眼能走,又說得一口好南京語,怎麽我會沒有女朋友呢?我若是有了女朋友,老實不客氣,我就把她作為對象。不瞞你說,我今年二十六歲了,也該結婚了不是?”說著,頭歪著搭在左肩上,緊緊的皺了皺眉。新野坐在一張搖椅上,身子向後一仰,兩隻腳直架到桌子上。在耳朵上取下半截煙卷屁股,放到嘴裏,搖了一搖頭道:“人家都說我浪漫成性,那都是誤會了。我現在隻有一個人,要什麽事業,混一天是一天。設若我有個好夫人,產生一個好家庭,我一定好好地幹起來。”秋山道:“你聽聽,你這兩個怪物,都成了老婆迷了。惟其是你兩個人太羨慕結婚了,所以我們夫婦,形式上不能不疏遠一點。”水村笑道:“那糟了,你現在夫妻合居,倒讓我對門住著,我豈不是更為眼饞?”這一說,大家都笑起來。水村指著秋山臥室裏道:“你既是夫婦對房門而居,也不算遠,為什麽床頭邊還掛上一張夫人的半身相片?”秋山掩了半邊嘴,對著他的耳朵,低低的道:“這個原因,你還不懂嗎?這就是拍夫人的馬屁呀!”水村聽了,也就笑將起來。恰好秋華進來收拾桌子,拿了一把筷子放在桌上,那樣子是要開飯了。見大家笑嘻嘻的,便問是什麽意思,水村道:“剛才秋山說,他床頭邊掛了嫂子的相片,是要在嫂子麵前討好,乃是一種作用。”秋山笑道:“了不得!你一進門就來說我的壞話。”秋華笑道:“用不著人家說,我早知道,男子們對女子,是會弄手腕的,那一件事沒有作用,隻要光明正大一點,就弄一點手腕,我也不怪他了。”說著,莫新野和李太湖都張著嘴哈哈大笑起來。
秋華收拾著桌子,端上飯菜來。大家同席吃飯。在席上,大家又談到水村,來南京不多久,何以就會認識一個女朋友?水村笑道:“我也不過是一時高興的話,哪裏有這麽一回事?你想,坐輪船火車的人,還有碰不著異性人物的嗎?”秋華笑道:“你不告訴我們也可以,但是將來有找著嫂子幫忙的時候,嫂子就不能答應了。你要考量考量,不要得罪我這個有力量的人呀。”水村笑道:“實在我是笑話,夠不上說朋友哩。若果然是朋友,我也很足以自豪,有個不願告訴人的嗎?”秋華點點頭,抿嘴一笑,她也就不再追問了。
吃過了飯,秋山夫婦連忙去騰屋子。水村複到下關去,把行李搬了來。水村是兩件行李,首先要打開檢理的,自然是那提籃。當日累了,且自放下。
次日一早起來,水村一樣一樣的,將零碎用物,向外檢著,檢到了籃底,卻不免一驚,原來有一條雪青花綢小手絹,落在籃子角上。這種東西,當然是女子的用物,自己向來不曾親近女子,有之,便是昨天在輪渡上所遇到的那人,難道她和我真有什麽意思,留下這條手絹作紀念嗎?果然如此,她為什麽連姓名住址都不告訴我?而我縱然有意,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的接近呢?心裏想著,手上拿了這條手絹,就不覺盤弄了許久。
忽然肩膀上被人一拍,笑道:“事到如今,你還想賴不成?”原來梁秋山站在身後,偷看多時了。水村笑道:“這真是一樁奇聞,我籃子裏,忽然會發現這一條手絹,我這不是重大的嫌疑犯嗎?”秋山笑道:“奇怪得很啦!手絹這東西,會有了變化,能夠自來自去。”水村將一隻手托了手絹,伸著給他看道:“我也是剛剛才發現的,據我想,或者是昨天那個女子,落在我提籃裏的了。你會作偵探小說的,就勞動你這位紙上的偵探,給我偵探偵探看。設若你願意作小說材料的話,題目我也給你預備了,就是《飛來帕》,你看好不好!”秋山接到手,兩手捧著,先在鼻子上聞了一聞。然後將手絹兩邊,都翻著看了一看。於是斜躺在**,將兩手平扯著手絹,眼睛對了上麵望了出神,笑著點點頭道:“我已經有了些線索,但是必得你把可以嫌疑之點,以及那女子和你接近的經過,詳詳細細告訴我,然後我互相印證一下,就容易水落石出了。”水村笑道:“你這完全把我當三歲小孩子了。我詳詳細細的告訴了你,你還有什麽猜不出來的?這不但要你猜,我也可以猜呀。”秋山於是坐了起來,用兩個指頭,捏著一個手巾角,高提著與眼睛相平,表示著注意的樣子,笑道:“讓我先把我所猜得的影子告訴你,看看和你碰著的女子對不對?”
於是坐在椅子上,將身靠了椅背,將手絹放在膝蓋上,兩手臂互抱起來。水村笑道:“不用做作了,表情夠了,這也就隻差福爾摩斯用的那個煙鬥了。”秋山笑道:“讓我告訴你,這女子是上海人寄居南京的,裝束極時髦,衣服很華麗,大概是個浪漫女子,臉上擦有胭脂,有煙卷癮。她大概認識幾個字,也許還認得幾個英文字,但是程度很淺。她是圓式的瓜子臉,眼睛黑白分明,穿平底鞋……”水村笑道:“胡鬧!你簡直有點瞎蒙。憑這一條手絹,你怎麽能夠把她的相貌,性情,程度,都猜了出來。最荒謬的,你竟會想到她是穿平底鞋。”秋山將手絹向他懷裏一擲,將腳搖曳著道:“你憑著良心說,我猜對了多少?無論對不對,我都是由情理上一層一層推出去的,決不是瞎說。”水村道:“你不必管對不對,我要反問你一下,你所猜的理由安在?”秋山笑道:“我當然有理由,因為這種雪青色的手絹,上海婦女最近時興的,南京城裏還不多見人用,上海的習俗,當然是上海人先傳染。她縱不是上海人,也是個極端模仿上海婦女的。能用這種手絹的人,決不會穿著古板的舊式衣服,這已是可斷言的。其次,這一條手絹,要兩塊錢。試問有衣服不華麗,用這種昂貴手絹的嗎?我說她臉上擦胭脂,是手絹上有了紅印。說她抽香煙,是手絹上有煙味。女子如此的奢華,又抽煙卷,當然不是拘謹一流的女子。手絹上的香味,也是一種精貴的香水所留下的,於此也可證明她是會用錢的。至於我說她認得字,那是根據這手絹上有幾點藍墨水點。她或是身上帶有自來水筆,或者家裏有鋼筆。不過她雖用鋼筆,然而她並不認識幾個英文字,因為這手絹角上,繡了兩個英文字母,這自然是名字的縮寫。然而你看這個M字,是大寫的,這個F,卻是小寫的,連姓名用大寫字母縮寫,都不知道,英文程度,豈不是有限?”水村道:“這都罷了,你怎麽知道她的臉是瓜子臉,難道這也是由手絹看出來的嗎?”秋山道:“這卻不是,我知道你對於美女,是取瓜子式的之這個女子,你一見傾心,自然亦複如是。至於她穿平底鞋,我就猜著,她不和你提籃子,手絹不會落下。若要提籃子,下關輪渡的擠擁,如何走得了?我的理由,完全說了,對不對?”水村道:“這真怪,你知道的,倒會比我多,你認識這個女子嗎?若是認識的話,何妨和我們介紹。”秋山哈哈笑道:“這由你嘴裏證明出來,你的確一到南京就認識一個女子了。我知道她是誰?還是你給我介紹罷。”水村笑道:“你說得這樣逼真,也許你真認識,你告訴我這是誰。”秋山一拍手站起來道:“這就奇了。你在路上遇到一個女子,無名無姓,我又不曾在一路看到,我能知道是誰呢?”水村望著天想了一會子,忽然笑起來道:“若是我把經過告訴你,你能作更進一步的偵察嗎?”秋山道:“這不能在事先預定,且看你的報告如何?”水村道:“其實我也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事情,全告訴你也不要緊。”於是將昨日由浦口渡江登輪,以至於在下關歇客棧的事,都說了個詳細。因笑道:“我全告訴你了,現在你該偵察出一個結果來了。”秋山笑道:“你說的話,不但不能再給我一些線索,反讓我以前所猜得的,都有些搖動。不過我有一個法子,可以找著她的。這種女子,南京城裏時髦些的娛樂場,一定不會短少她的蹤跡。你若是誠心訪她,可以多到這些娛樂場去玩玩,尤其是星期日和星期六,她必定得出來的,那個時候,你可以去找她。見著她之後,你不必再客氣,老老實實的,就問她的姓名住址。她若是有意於你,一定毫不隱瞞,完全告訴你的。”水村笑道:“算了算了,說了半天,你出的不過是這樣一個屎主意。這種主意我也想得出,用不著你這個紙麵上的福爾摩斯來作顧問了。”秋山笑道:“今天正是個假期,你今天就去碰碰看。”說著又笑了起來。
水村讓他玩笑開夠了,就不再說什麽。其實他心裏,也是如此想著,當昨天晚上她上汽車的時候,仿佛聽到她問是到夫子廟的嗎?莫非她家就住在夫子廟?本想問一問秋山,這夫子廟在什麽地方,現在怕為了這個,讓人家疑心,隻好不問了。秋山說是到娛樂場去找她,這雖是一個靠不住的笨主意,然而除了這個,也想不出什麽再好的法子,除非是到夫子廟那地方去撞撞看,也許可以把她撞著。當時把這計劃擱在心裏,表麵上不再提到這件事。
到了次日,隻說是出來訪朋友,一個人從荒落的菜地裏,找上大街來。向街上的警察打聽明白了夫子廟,也就毫不考量,向著目的地而來。心裏想著,這個地方,一定是個很整齊的住宅區,外帶著一座蒼鬆翠柏,黃瓦紅牆的孔廟,附近或者有幾個很好的學校。她既是個學生樣子的人,住在整齊肅靜的夫子廟附近,那是理之當然了。他照著巡警指示的道路,先走了一截中山大道,然後又經過了幾條很熱鬧的街,並不象是到住宅區的,心裏倒有些疑惑。第二次再向警察打聽,警察將指揮棍一指,說是一直走去,路不多,就是夫子廟了。於水村又順著他指著的路走去,心裏便有點疑惑,隻是推敲著夫子廟的形狀。腳下走過了馬路,便是一截大鵝卵石砌的大寬巷。這裏正是一截挑水夫必經之路,滿地讓水潑得濕淋淋的,皮鞋踩在上麵一走一滑。穿過兩條巷,忽過一條橫街,這條街上,雖不十分熱鬧,卻兩麵一律新蓋的樓麵鋪房,多是茶館酒店。一個賣香煙的店裏,一座大梯子,直通到樓上,迎梯子頭上,懸了一塊橫匾,大書“金粉閣”三字。是了,聽說南京有清唱老戲的茶樓,容納著一些歌女為號召,大概就是這裏。歌女自然有真為賣清唱而來的,但是也有許多為了禁娼,迫不得已改業的。那末,這種地方,不見得有人願在這裏住家,莫不是走錯了?再問警察,他說這就是夫子廟了。問廟在那裏,前麵那空場就是。
水村越訪問越奇怪,索性把這廟訪問到,看是怎樣一個地方。順著街向前,又經過了四五處清唱的地方。便走到了空場。這空場上,左一個布棚,右一把大傘,在這傘下,全是些攤子。有賣瓜子花生糖的,許多玻璃格子,裝了吃的。有補牙帶賣藥草的,有小籐筐子裝了許多牙齒,有大牙,有板牙,有門牙。有賣雨花台小玩石的,用清花缸儲滿清水,裏麵浸著。花生糖,板牙,小石頭子,一連三個攤子,倒也映帶生姿。此外賣蒸糕的,賣化妝品的,賣膏藥的,各種不同類的攤子,分著幾排,在三座廟門外排著。廟門也找不出什麽金碧輝煌的顏色,隻是那灰黑的木門框,還存些偉大的遺規。所預想的那些古色古香,完全不見。走進廟去,裏麵依然是攤子,不過加了些露天玩藝。自己不由得好笑起來,這個地方,豈是美人所居之處,幸而不曾露一點口風,一人溜了來的,若是讓他們知道,更要大開其玩笑了。昨天已是很晚了,不知道那女子坐車到夫子廟作什麽?或者是我聽錯了?
順步走了出廟,抬頭兒見一家茶樓,高聳在對麵的右角。心想,自南京北上的人,都卷著舌尖學南京人說話。“吃茶去!”想必這南京人上茶館,有一種特別的風味,倒不能不一試。眼麵前有茶樓,不可放過,且上去看看。於是引腳走進了茶館,隻見一二十張桌子,橫七豎八,全坐滿了人,因樓梯在身邊,就走上樓去。這樓上也和樓下一樣,不但人坐滿了,桌子上也是擺滿了,除了泡茶的蓋碗之外,大的麵碗,小的醋醬碟子,還有那占下半個桌麵的籠屜,加上包瓜子花生的紙片,火柴,香煙,以至於水煙袋,這桌上那有一點空隙?這樣子望了也不舒服,不信南京人對了這些東西,能每天玩賞幾小時,再看樓板上,更不要談了,讓茶水潑濕成一片,瓜子殼,香煙頭,鼻涕,粘痰,碎紙,星羅棋布,實在髒得不能下腳。可是自己隻管這樣看著難過,在茶樓上品茗的人,卻一點也不知道,笑的笑,說的說,那聲音,真有些象狂風暴雨。水村正自徘徊著,一個堂倌,兩手捧了兩層籠屜,擠著向桌子縫裏鑽。看見他站在路頭上徘徊,以為他是找不出茶座,就用嘴向窗戶邊一努道:“那裏不有一張空桌子嗎?坐下罷。”水村雖覺得他的話,未免有點命令式,然而坐著喝一碗茶也好,就靠了窗戶,在那張桌子邊坐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