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玉如在車上被伯清握著一隻手,不能下車,她就對他耳朵邊,輕輕說出五個字:“我明晚陪你。”伯清聽了這話,人幾乎暈過去了,玉如便抽身搶著下車了。這時,王福才早得了玉露春賬房的電話,曾問新娘子做客去了沒有?答是做客去了,因為陸老太太約去看戲。因反問為什麽問這話,那邊就說是和陸太太在這裏吃飯,接上便把電話掛上了。王福才覺得這話,很是尷尬,自己放心不下,一口氣就跑到玉露春來看情形。
到了店門口,不好意思進去,見店門對過,停的一輛汽車,上著綠漆,正是陸家的,那小汽車夫,坐在車前座,閑著打瞌睡,便走過去勞駕一聲,問道:“陸大爺在這裏吃飯嗎?我有一封信要送給他。”這小汽車夫並不認識他,就答道:“你有什麽信,交給我和你轉送去得了,大爺請女客吃飯,不便見生人。”王福才道:“反正不會是兩個人,我去要什麽緊?”小汽車夫笑道:“不是兩個人,這還用得著三個人嗎?”王福才聽了這話,人幾乎暈了過去。便道:“我這信是要麵交本人的,既是送不上,等一會兒,我把信送到宅裏去吧。”說著,對酒樓上望了一望,恨不得一腳跳上樓去,找了陸伯清拳打腳踢一陣。然而想想人家的威風,又想想自己的前途,怎能打得下去,一掉頭,趕緊向家中跑,也落個眼不見為淨。
到了家之後,什麽也不言語,橫身就向炕上一躺。這時聽到汽車聲,本來跳將起來,要去開門看上一看,站起來又轉了一千念頭,有什麽看頭,無非是難為情與難受而已,因之複又倒身下去,睡在炕上了。聽到皮鞋之聲得得,愛妻已經由外麵進來了。燈光射著,隻見她兩頰微紅,腦後的頭發,有些蓬亂,就在炕上嘿嘿接連冷笑兩聲。
玉如已經換了衣服,坐在凳子上脫皮鞋,聽到王福才冷笑,且不理會,卻找了一張紙擦著皮鞋,口裏還不住地唱著小曲。王福才躺著,昂了頭望著道:“真快活,這兩天,你都變得不認得自己是誰了。”
玉如擦了一隻皮鞋,又擦一隻皮鞋,將皮鞋放在桌上,索性脫了絲襪子,光著一雙白腳,踏了一雙布鞋,走到炕邊坐了,盤了腿,把腳和腿,都露了出來。臉上笑著,嘴裏小唱著。王福才跳下炕來,將桌子一拍道:“你也太不要臉。”
玉如走下炕來,先拔了鞋,然後偏了頭望著王福才道:“你剛才說我什麽?我沒有聽見,請你再說一聲。”王福才道:“再說一聲,就再說一聲,我怕什麽!我說你太不要臉。”
玉如昂著頭哈哈大笑了一聲,再道:“你也知道要臉不要臉嗎?我長了這麽大,不知道什麽叫要臉,什麽叫不要臉,請你告訴我,我也好學一個乖。”說著,一挺胸,兩手叉了腰,麵孔繃得鐵緊,隻等他的回話。王福才冷笑道:“你不用問,各人心裏的事,各人都明白。”
玉如道:“我不明白,我一點也不明白,我非得問你不可,我什麽事做得不要臉?”王福才又拍桌子道:“一個年輕的娘們,應該陪人家年輕的爺們吃酒聽戲,還摟著同坐汽車的嗎?”
玉如微笑道:“不錯,酒也吃了,戲也聽了,汽車也坐了,也許是讓人摟著的。但是,並不是我水性楊花,做了幾天新娘子就要出去做壞事,這是奉了公婆的命令,奉了丈夫的命令,正正堂堂去做的。你要我給你弄一個官做,我就盡力給你去弄一個官,在官沒有運動到手的時候,我的責任沒有盡,我怎麽能停止?你不認識字,大概責任兩個字,你總也可以懂得。我就算不要臉,也是為了責任逼的,你要我和你辦事,又不許我不要臉,我沒有法子做人了。”她如此一說,王福才的氣焰,就壓下去了一倍,因道:“我雖然叫你去的,但是不過和人說說人情,哪有整天整晚陪著人家的?”
玉如笑著哼了一聲道:“那就聽便你吧,要想我不陪人家,你就莫想官做。要想官做,就莫管我怎樣去運動。既然是陪人玩了,大陪也是陪,小陪也是陪,臉既然丟了,索性往上丟,等官到了手再說。”王福才道:“據你這樣說,你倒全為的是我。但是親戚朋友,現在都知道了,這樣下去,我受不了。”
玉如道:“你受不了,我又受得了嗎?你有那個膽量,說句不做官,我就可以不去陪人,我看你沒有那個誌氣。”說著,又冷笑了一聲。王福才道:“你就那樣量定了我,我就不做官,你可舍得那個幹小姐不做?”
玉如還沒有答複出來,隻聽到房門啪啦一聲響,高氏向屋子裏一跳,站在屋中,連連向玉如搖著手道:“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知道怎麽?你和他說話,簡直是遭了一口氣。”
玉如對王福才道:“你聽見沒有?母親在當麵,我出去陪闊少爺,並不是自己不學好。”高氏望了玉如道:“你這是什麽話?好好的一件事,讓你這樣一說,就把事說糟了。你到陸家去,人家又不薄待,認了你做幹女,幹妹和幹——”說到這裏,望了王福才頓了一頓,便道:“幹娘對你那樣好,你還有什麽話說?”
玉如道:“那樣說,我還是去了。”說著,就望了王福才的臉。王福才道:“我不想做官,我也不要你去。”高氏道:“放你媽的屁,你不做官,我還要做生意呢。”王福才一頓腳道:“你們隻圖發財,就不顧別人的麵子怎樣,你向外邊去打聽打聽,人家把我比成一個什麽人了。”王裁縫在外麵接嘴道:“什麽人,你不過是一個小裁縫罷了。你就有麵子,你又做得出多大的事來?”
這一吵之下,他們王氏一家骨肉,你一句來,我一句去,競沒有一個停止的時候,玉如在一邊看到,卻是好笑。吵了兩三點鍾,依然沒有結論,王福才隻好納悶不做聲,倒在炕上,王裁縫夫婦,也就睡覺去了。
玉如站在屋當中,微點了一點頭道:“你這人還算良心沒有喪盡。我決計和你爭麵子,不去陪人家了。但是就是這樣算了,以前那樣俯就人家那些個,都算白費心。依我說,好歹明天還去一趟,官也好,錢也好,總弄些結果回來。有了結果,算沒有白費心,就是對你父母,我也可以交卷。虧已吃了,你就是這樣不要我去,更是不合算。”王福才躺在炕上,想來想去,果然是她說得有理,便歎了一口氣道:“事到如今,我也隻好由你去辦。”
玉如見他已經答應了,便道:“既是這樣,請你明天,索性出去玩一天,不要回家,也落一個耳不聽心不煩。”王福才到了此時,自己簡直沒有了主意,玉如勸他出去躲一天,也覺這話不錯,自己就不做聲,算是默認了。
到了次日,果然趁著店裏夥友不注意的時候,就溜出大門去了。玉如隻等他一走,便來和高氏商量說:“和陸家老太太約了,今天還要去一趟,不知可還能去?”高氏道:“自然是要去,和老太太說的話,還能失信啦。你這孩子也太老實,陸太太既是認你做幹女,你就不要客氣,老實叫她幹媽。陸老太太呢,就叫她奶奶。一來把自己的身份抬高,二來叫得親親熱熱地,將來有什麽事求他們,他們也當作自己人一樣,更容易答應了。”
玉如道:“當了麵,我原是這樣叫的。”高氏道:“就是背地裏,也不應當這樣叫呀?因為不是當麵背後一樣的稱呼,就不能稱呼順口的。你什麽時候去呢?你隻管收拾,我來做飯。”
玉如道:“不,我就要去,也好早些回來。”高氏將她眼圈下的魚尾紋,皺起來笑著道:“人家那種飯,自然比咱們的飯好得多,你就去也好。回來遲早都不要緊,家裏又沒有什麽事。”
玉如見高氏已滿口答應,自己的計劃,便完成了三分之一。當時匆匆地換好了衣服,緩緩地走出了大門,一直走到了大街,便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上東車站去。到了車站,先向問事處去一問,到天津的車,每日有幾班,車錢是多少。問得清楚了,在身上掏出一個小日記本子,用簡單的字,都記上了。緩緩地踱出站,看看由這裏上車人的情形。正看得出神,隻覺自己的衣襟,有人牽了一牽,這一下子,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回頭一看,卻又喜出望外,原來是江秋鶩夫妻二人,牽衣襟的是落霞,不知道何時,她已走到身後來了。因道:“你們也是來送客的嗎?我也是來送客的呀。”說話時,一看江秋鶩含了微笑,站著退後二三尺,似乎有點避嫌的樣子。落霞執著她的手道:“我非常惦記你,那天在街上遇到你,一句要緊的話也沒有說。你有工夫沒有?若有工夫,今天一路請到我舍下去坐坐。”玉如的手,雖然被落霞執著,然而她正望到秋鶩,落霞所說的話,她竟沒聽見。回轉頭來,竟不知所答。還是秋鶩走上前說道:“馮大姐,她請你到我們家去坐坐呢。”玉如這才笑道:“趁著這個機會,我很願意和你們談談,從此以後,這機會也不容易得呀。”秋鶩聽了大喜,馬上就走出站去,雇了三輛人力車,帶著她們,一路回家來。
到了家裏,玉如一看,他們竟是一個很完美的小家庭,怪不得見著他們的麵,總看到他們笑嘻嘻的了。當時落霞執著她的手,引她到新房裏來坐,秋鶩避嫌,卻走開了。自吩咐著老媽子沏茶,裝幹果碟子。落霞和玉如同在一張沙發上坐下,挽著她的手臂道:“我看你在車站上,神色很不安定,你又是送了一個什麽有關係的人走了。”玉如道:“妹妹,你不是外人,我把你當親骨肉一樣看待,沒有什麽話不可以對你說。我老實告訴你,我要逃走了。我到車站上,是先看好路線。”
落霞聽她這話,倒吃一驚,握著她的手道:“真的嗎?為什麽呢?唉!我也知道你的婚姻不美滿,但是也不至於就走這一著棋,這件事,你可得考量考量,不要想了就做。”玉如搖了一搖頭道:“你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還可以坐一兩個鍾頭,讓我把最近的事告訴你。”於是就把王家如何要她到陸宅去,陸伯清如何調戲她,她自己又如何玩弄陸伯清,最後便說:“像王家這種人,我還和他爭什麽窮氣?陸伯清這種人,他有錢有勢,要玩弄女子,我在王家,他隨時可以勢迫利誘,我有什麽法子可以抵抗他?我一想,索性不要臉一陣,拚他一萬塊錢到手,馬上就逃到天津去。天津有租界,我躲上一兩個月,再搭火車到上海去,改名換姓,找一個學堂進著。有了這一萬塊錢,我不愁混不到大學畢業,畢業之後,我自能找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隻要錢到手,我今天隨時就走。我們居然會在火車站上碰著,總算有緣了。”
她說話的時候,落霞靜靜地聽著,並不答話,及至她說完了,就搖了一搖頭道:“這件事,我不大讚成。一個女子,又沒一個人幫助你,你哪裏就能辦這樣重大的事情?你若是逃走了,王家也好,陸家也好,他們豈能放過你?就算你躲得很周到,請問,你一個人拿著一萬塊錢,打算在天津上海這種奇怪莫測的社會上去混,能保險不出事嗎?況且你一個人,幾時又出過這樣遠的門?以我而論,在車站上就看見你的神色不對,設若你拿錢在手,再讓人看出情形,那又怎樣辦?”玉如一腔熱烈的計劃,聽她如此說來,猶如兜頭澆了一盆冷水,遲疑了半晌,因道:“據你這樣說,我這個計劃,完全等於畫餅了。”
落霞笑道:“你不要和我文縐縐地,我不懂。”玉如歎了一口氣道:“我現在果然不應當文縐縐地,風流儒雅,是你們的事了。”落霞道:“好姐姐,你千萬別多心。我是看你悶得很,逗著你笑一笑,一點沒有別的意思。你到了這種為難的境地,我還要取笑你,這還成個人嗎?老實說,你想的那一個主意,真使不得。你萬一受不了委屈,自然也有法子出頭,你又沒有寫了賣身字紙,賣給王家的。我們江先生,我和他談起你來,他也很讚成的……”玉如聽了這話,立刻臉上一紅。
落霞也覺得失言了,便又接著道:“他也很佩服你為人的,讓我把他叫來,大家商量一個妥當的法子,你看怎麽樣?”玉如微微搖著頭,她右腳可又將皮鞋尖,不住地在地板上畫圈圈。
落霞看她並無十分拒絕之意,就在外屋把秋鶩叫了進來,因笑道:“我姐姐剛才那樣高談闊論,大概你也聽見,你也貢獻一點意見。”玉如見秋鶩進來,很難為情,低了頭道:“我這人不中用,讓江先生見笑。”
秋鶩見她穿著淡裝,眉峰眼角,帶有無限的憂鬱樣子,心裏雖然想說一句謙遜話,說是沒有什麽可貢獻的。可是看她那樣楚楚可憐的樣子,怎能不替她出一個主意?便道:“馮大姐的話,我已聽見了。照說呢,這也是有心胸的人做的事,我很讚成。”
秋鶩坐在沙發椅子對麵的方凳上,說時,兩手按了自己的大腿膝蓋,同時,臉也向下,現出鄭重的樣子。但是他的眼光,卻不一直向下,一會兒射在新夫人身上,一會兒又射在玉如身上。落霞就插嘴道:“什麽?你還讚成嗎?”秋鶩道:“以事而論,本來是可以讚成的。不過馮大姐去辦,就合了你勸她的話,有許多不便。”落霞笑起來道:“請你來出一個主意,說了半天,倒等於沒有說一樣。”秋鶩笑道:“你勸她的話就對,我還說什麽?我想第一步,自然是謝絕再到陸家去,先可少許多是非。至於若是講情理,王家就不能怎麽樣為難馮大姐。要不然,這北京城裏,不是沒有說理的地方,可以和他們說理去。我量他們也不敢怎樣虐待。將來若是要用我們幫忙的地方,我們是盡力而為。”
玉如當他夫婦倆說話的時候,她靜靜地聽著,並不插言,等到秋鶩說完了,她卻發了一聲長歎。落霞道:“無論如何,你今天不要去辦這件事,在我這裏吃過午飯,把這事詳細地討論一番。而且這種事,也不是急在一刻辦理的事,你看怎麽樣?”玉如道:“在我沒有聽到你勸我的話以前,我覺得我的辦法很好,現在想起來,果然是有點不妥。但是我若不走,忍耐下去,我這一生豈不完了?這種齷齪家庭,過著有什麽意思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落霞握著她的手道:“事已如此,慢慢地來。秋鶩,你陪我姐姐坐一會兒,我去預備點菜。”說著,又用手在玉如肩上,輕輕按了一按,是叫她忍坐的意思。玉如隻說了你不要太客氣,也就不深攔阻她,於是落霞走了。
這一來,秋鶩可大窘了。眼麵前這個可愛又可憐的少婦,本來是自己的夫人,而今她這樣吃苦,卻完全是為了我和落霞,照責任說,我和落霞都得和她想個法子,尤其是落霞。自己想到了這裏,卻不知用一句什麽話去安慰人家好。玉如呢,正也是這樣想著,這樣一個完美的小家庭,豈不是我的,而今讓給人家了。讓給人家不要緊,自己還要鬧出許多不如意的事給人看,真是可恥。當前的人,本來就是自己的……想到這裏,不覺臉上一陣發熱,故意抬起頭來,看看他們房間所懸掛的字畫,避去秋鶩的目光。
秋鶩因她的目光不向自己看,明知道她是不好意思,急忙中也不知說什麽好,便道:“我也去招呼她一聲,讓她做點可口的菜。”說著,也就抽身向廚房裏來。落霞已吩咐王媽去買作料,見秋鶩來了,便道:“把客一個人,丟在那裏,什麽意思。”秋鶩笑道:“我窘得很,還是你去陪客吧。”落霞道:“她又不是生客,你窘什麽?”秋鶩躊躇著道:“你難道忘了以前——”落霞道:“以前什麽?我們隻談現在。為了有以前的那一段事,我們都恭恭敬敬待她,才見得我們光明正大。以前又沒有做什麽壞事,現在有什麽不能見麵?”秋鶩道:“你雖這樣說得冠冕,究竟她也有些難為情,她一難為情,我更不知道怎樣好了。”落霞道:“她是一個可憐的人了,我望你隻念她的好處,把愛情兩個字丟開,自己當是她一個哥哥來照看她,把難為情三個字忘了。唯其是這樣,我才好和她往來。若是你和她老避嫌疑,以後她就不好來了。”
秋鶩見夫人都有如此開闊的思想,自己也不能再有小家子氣,隻好含著笑,重新回到屋子裏來。玉如連忙起身笑道:“請你隨便一點,不要太客氣了。”秋鶩覺得突然而來,突然而去,有些不知所謂,於是將杯子裏的一杯涼茶倒了,重新給玉如斟了一杯。自己還沒有遞過去,玉如已伸手來接著。在玉如這一伸手之間,看見她雪白的手臂上,還有一道微痕,想起那天她洗衣割臂的事情,覺得她依然未忘情於我,拿著茶杯,就忘了放手。玉如見他看自己的手臂,也知道是發現了那道微痕,手既不能不接茶,又不便讓人盡看。也就愣住了。正是:
直待傳神到今日,本來知己已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