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李升告訴陸伯清,有一條妙計可想,還故作鄭重,一時不肯說出來。伯清笑道:“小子,你既然有妙計,大爺一定容納,咱們一塊兒到屋子裏,慢慢地說去。”說著,踏了拖鞋,梯達梯達一片響聲,跑進書房去。李升跟了進去,站著一邊,先隻管傻笑。陸伯清道:“別笑呀!有什麽話,你隻管說吧。”李升笑道:“有一條絕妙的法子,要是照著這樣子辦,也許這個人,就是大爺的了。那個王家小掌櫃,不是開過條子,送給大爺,要弄一份差事嗎?大爺說是他不認識字,沒有答應,這事就算了。現在大爺給他寫一封信,薦到督軍任上去,可就把這少內掌櫃扔下來了。王裁縫不是說,這少內掌櫃還認識字嗎?你高興抬舉她,就把她請來做一個女書記,或者把她請來當保姆,帶著孫少爺。不高興抬舉她,就說找個女裁縫,在家裏做些小件東西,就是糟蹋一點料子,你還在乎?那麽,你天天可以和她見麵了,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
伯清搔著頭笑道:“找女裁縫,是太太少奶奶的事,我管不著。找女書記,我也沒有那資格。隻有給孩子找保姆,這倒是個妙主意。可是她是個新娘子,哪會帶孩子?再說,我的孩子,隻有三歲,有乳媽帶著,也用不著再請一個保姆。”李升一跌腳道:“大爺,你怎麽著?這不過是一個名罷了,誰要她真帶著孩子。這是她明天不來的話。若是她明天肯來,以後天天給她一件衣服做,叫她非天天來不可,那也好進行的。大爺有的是大龍洋,砸她們幾把,什麽辦不了的事,也辦了。”伯清笑道:“既是這樣辦,那也好,可就千萬先別讓上房知道了。”李升笑道:“大爺要辦的事,誰敢來攪亂?”
伯清口裏說著,心裏想著剛才玉如在麵前,那樣清雅的樣子,恨不得馬上就把她請了來談談,想到有了辦法,禁不住一人隻管笑著。李升在大爺麵前,早想立一件功勞,隻是沒有機會,現在大爺完全容納了,自然也是十分歡喜。
這一日過去,到了次日十二點,王裁縫一個人,包了一大包衣料,高高興興地來了。李升原是在門房裏等著他,一見麵就迎了出來,笑著一點頭道:“王掌櫃,你剛來。”李升原是一句應酬話,王裁縫倒誤會了,因道:“我就要來的,為了……唉!在家裏搗了一頓麻煩,就來晚了。”李升道:“大爺不在家,你先別忙進去,到我屋子裏去坐坐。”說著,在前麵引導,將王裁縫引到自己屋子裏來。
將房門先掩住,然後遞了一根煙卷給他,又擦了一根火柴,給他點上。兩人原是坐在兩張方凳子上,李升在屁股下將方凳子一拖,拖著貼了王裁縫一處坐著,用手敲了一敲他的胳膊道:“我有一個好消息告訴你,事成之後,你把什麽來謝我?”王裁縫紅了臉道:“老朋友,別開玩笑。”
李升正色道:“王八蛋開玩笑,我有一件正正經經的事情告訴你。”王裁縫見他如此說,便道:“什麽好消息呢?我一時還真猜不到呢。”李升道:“你以前不是還托過我,要給你少掌櫃,找一個事情嗎?”王裁縫連忙站起來道:“不錯,是有這事,可是後來大爺不賞臉,我也沒有法子進行。”
李升道:“不是大爺不答應,不過沒有機會罷了。昨天晚上,督軍由任上來了一封信,說是要找一個年輕些的人當副官,而且要熟悉北京宅裏情形的,以後也好兩邊跑跑,送送東西帶帶信。我想這一件事,你少掌櫃準能幹。”王裁縫道:“那是笑話了。他一個做手藝的人,怎能夠一下子就幹上副官。咱們自己弟兄,有話不能相瞞,我那孩子,從小沒在我身邊,讓他母親耽誤了,沒念過書,一個大字也不認識。副官這件事,我是知道的,送禮收禮,接客送客呀,都是斯文一點的事。那怎樣做得來?拿一張名片交給他,他都不認識是張三李四。我為他不認識字這一件事,也很操心,可是沒辦法。”
李升道:“不認識字的官,也多著呢!要寫字的事情,別讓他做就是了。隻要薦主硬,拿錢不辦事,也沒有什麽關係。”王裁縫抽了那根煙卷,隻管出神,望了煙頭上燒出來的煙,一縷直上,口裏微微吹著風,把那煙吹亂來。
李升拍著他的肩膀道:“你想什麽?難道我還能冤你不成嗎?”王裁縫道:“冤是不能冤我,就有這個機會,我也不敢和大爺去開口。憑著我那光眼瞎子的孩子,就敢要求副官給他做嗎?”
李升伸了右手一個大拇指,反指著自己的鼻子尖。笑道:“你不好開口,有我啦。人在世上,為了什麽交朋友呢?”王裁縫向他連拱了兩拱手道:“李爺,你若是幫成了這一個大忙,我一輩子忘不了你。隻要我力量辦得到的,我就盡力來謝你。”李升笑道:“我剛才說要你謝我,那是鬧著玩的,若是大爺真知道我收了你的謝禮,我還吃不了,兜著走呢。這事我也不敢保險,說是一說就成。不過大爺那人的脾氣,是瞧高興的,碰在他高興的時候,辦什麽事也不費吹灰之力,昨天我看大爺和你說話,就是很高興的樣子,而且還賞你們少內掌櫃二十塊錢,這是他很給麵子的事情,你趁著他高興的時候去找他,他一定幫你的忙。你若是把這差事得到手,你兒子做了官,你就是老太爺了。”王裁縫聽了這話,滿心搔不著癢處,便笑起來道:“李爺太抬舉我了,我怎敢受那種稱呼呢?”
李升道:“一點不含糊,的的刮刮的老太爺,就看你有沒有本事弄到手。”王裁縫用著右手的食指,隻管扒動八字胡子梢,笑道:“若是真有這個造化,讓我給大爺三跪九叩首都幹。”
李升道:“用不著三跪九叩首,你好好地去求他,就得了。再說,你們那位少內掌櫃,心眼也得活動一點。一個現成的太太,可別讓跑了。”王裁縫臉上,現出了一分躊躇之色,微笑著想說一句什麽話,又忍回去了。
李升笑道:“據我看,大爺最肯敷衍太太們麵子的,設若你們少內掌櫃能自己去求大爺一趟,這事我保九分九成功。這是她爺們的事,自己打算圖個榮華富貴,也不能不來一趟吧?”王裁縫正著臉色道:“你老哥說的話,我都明白了,隻是那兒媳婦,脾氣有點執拗,恐怕她自己不肯來。要不然,今天這趟送料子,我自己就用不著來了。”
李升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裏隨便溜著,冷笑道:“我看你們少內掌櫃,是個絕頂聰明人的樣子,不見得這一層都見不開。一個人有不願做太太的嗎?”王裁縫道:“你這話說的是,讓我回去,和她商量商量。和大爺買的這些料子,就放在這裏,大爺有什麽話,請李爺給我一個電話。”
李升聽他話音,已帶著答應的意思,便道:“你隻管把話說切實些,就說大爺已經答應了,隻要你們少內掌櫃一來就成。”王裁縫道:“要是這樣說,也許她肯來一趟,可是……”
李升一拍胸脯,挺著脖子道:“掌櫃的,你瞧我李升,做過不夠朋友的事嗎?若是沒有做過,我這回決不能冤你。老實告訴你,大爺並沒有出門,他不願意見你。他的意思,那個副官,馬上就給你少掌櫃,也不算什麽。可是昨天大爺對你兒媳十二分客氣,她倒愛理不理的樣子。看了人家的冷臉,反得給那人好處,人家又為著什麽呢?我這樣一說,你總也可以明白了。”說時,便向著王裁縫微微一笑。王裁縫道:“大爺意思怎麽樣?說了隻要她一來就成嗎?”
李升道:“當然噦!你不信,你先去問一問也可以。可是一層,你的少內掌櫃來了,要和大爺客氣一點。你不是求差事來了嗎?怎能夠和人家作出還價不賣的樣子來呢?”王裁縫又用手扒著胡子梢道:“我去一見……大爺……不大好吧?”
李升道:“我的意思,並不是一定要你去見大爺,不過讓你去把我的話證明一下。若是你信得過我的話,不去見更好。總而言之,統而言之,她一來就成。”王裁縫道:“這樣說,我衣料放下,馬上就回去。”說著,拱了一拱手便走,雇了一輛快的人力車,馬上回家。
到了家中,一見高氏,便拱手一笑道:“恭喜恭喜!你要做老太太了。”高氏翻著眼睛望了他道:“什麽事這樣高興?和老婆婆開起心來了。”王裁縫道:“我怎麽是拿你開心,是千真萬實的事呢。”於是將高氏拉到屋子裏去,低著聲音,一五一十,告訴她了。她眉毛飛動,臉上笑起許多皺紋來道:“天啦!這話要是真的,這可出了奇了。有這樣好的事,我睡在夢裏都是笑的,這哪裏可以放過呀,讓我去對玉如說——”
隻這一個說字,還未完全出口,她已經走出了房門,直入玉如之室,玉如正在屋裏折疊著自己洗的兩件衣服,一個人疊了又疊,目不斜視地,隻管看著衣服,似乎把一切事情都忘了,專在想什麽心事。高氏笑道:“孩子,你的八字真好,你一進我家門,帶來許多生意,現在你丈夫又要做官了,一個做手藝人,突然就會做官,這是哪裏想得到的事情呢?”
玉如聽她說得糊裏糊塗,倒有些莫名其妙,隻是望了她微笑著。高氏道:“我不說,你也不明白,不要以為是,做夢,這是的的確確的事呀。昨天你不是跟著你的爸爸到陸宅去了嗎?你猜他們是個什麽人家?”說著,屁股向炕沿上一坐,腿架了起來,兩手將膝蓋一抱,腰挺了一挺,仿佛她也得意了不得了似的,便道:“他是一個督軍,管一省的地麵,家裏的錢,那不要提起,簡直堆成了山。”
玉如笑道:“昨天我去了一趟,我看了一看,知道他家裏有錢。他有他的錢,我們做我們的手藝,這有什麽關係?”高氏道:“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啦。這陸督軍,昨天從任上來了一封信,到他家裏,說是讓家裏派個人到任上去當副官,大爺不派張三,不派李四,就單單派你丈夫去,你看,這不是飛來的福氣嗎?”
玉如聽了這話,心裏倒跳上了兩跳,便道:“這話不見得吧?我們和他又沒有什麽關係,姓陸的為什麽突然想到要他去?”高氏道:“我也正是這樣說,但是你爸爸剛才由那裏來,親自聽到陸大爺說的,那還有錯。就是一層,陸大爺說你昨天去,有點不睬他,是瞧他不起。現在倒給你丈夫找了一份好差事,他有些不服氣。他的意思,差事一定給,隻要你到那裏去,佩服他幾聲,他就高興了。上午我那樣勸你,你一定不肯去,你若是去了,你丈夫軍官帽子,都戴在頭上了。”
玉如冷笑一聲道:“我完全明白了。你們以為人家給官做,那是好意嗎?這是調虎離山的毒計,以後就好來對付我一個人。遇到這種事,躲還來不及,我還能羊入虎口,親自送上門嗎?哼!我都明白了。”說著,臉上通紅,身上抖顫,隻看她耳朵上墜著的一副秋葉耳環,就搖搖不定。高氏道:“你這是什麽話?人家一份天大的人情,有了這一句話,什麽都給人家遮掩過去了。你的丈夫做了官,你也就是個現任的太太,要好從你先好起,怎麽你倒不願起來了哩?”
玉如道:“不是我不願,我覺這事,有點出乎人情之外。正是你說的,不給張三,不給李四,單單給了他。這一給,決不能是沒有緣故的。我年輕輕的,三天兩天,去見這年輕的太少爺,我有些不願意。”高氏道:“那要什麽緊?見見就見見,難道他還能捏了你一塊肉去吃了不成?依我的話,你還是去一趟的好,還能望著有一個官到手,把他丟了!”
玉如道:“今天去一趟,我知道是不要緊的,但是你的兒子在他家裏做了事,我們就不能不聽他的調動,以後我們的麻煩,可就多了。”高氏一變臉色將頭一擺道:“有什麽麻煩?我們老公婆倆,吃的鹽,比你的飯還要多,我們的見識,都不如你!你的意思是說,人家陸大爺看中了你,所以把官來勾引你。漫說你也不是那種美人,就是一個美人,他也不知道看過多少,犯不著來看中你。”
玉如道:“媽!你這是什麽話?”說了這一句話,臉上由紅變白,急得哭不出聲音來,眼淚如泉湧一般地向外流著。高氏道:“你怎麽了?我說這話,也不算衝犯著你。真是喪氣,人家聽了丈夫要做官,歡天喜地,你的丈夫要做官,你倒哭起來,這不是怪事嗎?”
王裁縫聽到這屋子裏有口角之聲,先是站在屋子裏靜聽,後來聽到有嗚嗚咽咽的哭聲,又聽到高氏厲聲地罵玉如,知道這事是玉如不肯去,便也進屋子來道:“昨天你不也和我一塊兒去了一趟嗎?有什麽事沒有?昨天去得,今天是第二次了,為什麽倒不能去?人家做大官的人家,不會做非禮的事,你不要多心。難道說,你不願意你丈夫做官嗎?許多人為了做官運動不上,什麽事都做了,隻要你去和人家道一聲謝,這也是應當的,為什麽不肯去呢?天下有這樣便宜的差事到手,已經是百年難遇的了,你還嫌費事,這也就難說了。”
玉如擦著眼淚道:“不是我不願意大家好,我想給他官做,第一是要他自己去道謝,就是爸爸去道謝,也說得過去,為什麽要指明著我去一趟,這官才能做。官又不是給我做,我去不去有什麽關係?若說我昨天沒有理他,他昨天賞我錢,我也道了謝了。就算禮沒有到,算我們得罪了大爺,也就完了。不但不見怪,反要賞官做。賞官做,不能白賞,要我去見大爺賠不是,說來說去,都把我牽扯在裏頭,我看這件事,實在有點不大正經。”
高氏望了王裁縫道:“你聽見沒有?她以為陸大爺把她怎麽樣……”王裁縫皺了眉,低聲道:“別嚷了!讓那邊案子上夥計們聽見,什麽意思?”高氏道:“聽見也不要緊。像我們這種人家,找官可不容易。隻要生意好,找好看些的兒媳婦,那總不是難事。照我說,寧可丟了十個兒媳婦,這官可不能放過去。”
玉如聽了這話,隻覺腔子裏有一股熱血,直向上湧,恨不得從口裏直噴出來。然而和她爭吵著,她一定有起無歇,非她爭勝,不能放手,又何必白費唇舌,去和她爭吵呢?因之也就不再說什麽,側了身子,坐在炕沿上,低了頭,用手隻去撫摸炕上的被單。
王裁縫夫妻二人,見她不做聲,以為軟化了,更是你一言我一語,將我們哪配做官,居然有官可做,怎可放手,這兩層意思,顛來倒去,說了無數次。玉如無論他們怎樣說,總是給他一個不理會。他二人足足說了兩點鍾,王福才回來了,見父母二人,都在自己屋內,料著又是自己媳婦發生了什麽問題。一言不發地,先就將父母兩人的麵孔看了一看。
王裁縫道:“你到外麵來,我給你說。”高氏伸出右手一個食指,如公雞啄食一般,指著王福才道:“你有了做官的機會,你媳婦可不讓你去做。”說著,板著臉,嘴裏隻管噴出氣來。王福才讓父母兩人蓋頭蓋腦地說了一頓,更是莫名其妙,隻好望了發呆。王裁縫於是將他拉到外麵屋子裏,把事的原委,細細說了一番,而且說陸大爺為人,是怎樣地誠實,怎樣地厚道。王福才跳了起來道:“這個賤東西,太不給我爭氣,她不但不能幫我的忙,反要壞我的事,她存的是什麽心眼,我要去問她一問。”說著,如發了狂一般,向玉如屋子裏便跑。
玉如坐在炕上,正想著,若是為了自己懶見姓陸的一麵,讓丈夫的官弄不到手,將,家庭中這種破壞一場富貴的大罪,不死也推卸不了。若是去見姓陸的話,聽婆婆的口音,隻要兒子弄得到官,丟了兒媳,也毫無關係。那麽,兒媳就受人家一點兒委屈,那又算得什麽?總而言之,去與不去,與自己都是沒有好處的。正這樣沉沉地想著,要用一個什麽法子,才可以兩全。隻見王福才直跳了進來,倒嚇了一跳。他身上穿了一件洋紗長衫,他兩手向衣衩下一抄,抄著向前襟一抱,然後在對麵一張椅子上坐下去,瞪了眼睛望著她道:“怎麽回事?你到現在還不願嫁我嗎?”玉如聽了這話,不知此語從何而起,也望了做聲不得。於是王福才一拍大腿,向玉如說出一番他的大道理來。正是:
王郎要作封侯婿,哪管閨人怕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