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玉如氣不過說了王福才一句無人格,王福才也紅了臉,硬了脖子道:“你這是什麽話?做手藝買賣的人,還有什麽丟臉的地方不成?你不能這樣不問輕重,用大話壓人。”玉如道:“用大話壓你,你就受不了。你們要我到人家去賣臉子,我就受得了嗎?”
王福才道:“拉生意買賣,什麽叫做賣臉子?難道大宅門裏,還是什麽去不得的地方嗎?老實說一句,你吃了我家的飯,就要替我家做事,賣臉子也好,不賣臉子也好,你管不著。”玉如聽了這話,臉色更是變了,本待再說一句,並不要吃你的飯,自己一想,這句話未免太露骨。他們根本上就解不開什麽叫人格,與他辯論,也是無益。於是忍住了一口氣,坐著且不做聲。可是眼睛裏兩包眼淚,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珍珠脫線似的向下流著。
王福才道:“你哭也不行,就是我可以不要你去,我爸爸和我媽也不能答應。”玉如道:“不答應又怎麽樣?把我休回留養院去嗎?那倒是救了我了。”王福才道:“好哇!你沒有來幾天,就想走,你嫌我家窮,不願呆了。老實說一句吧,你進了我家門,你飛也飛不掉的。”
玉如越聽越不像話,一陣傷心,索性失聲哭了出來。這一哭把王裁縫和高氏驚動了,都跑了進來。王裁縫對玉如道:“你太不像話,做新娘子的人,怎麽這樣大哭起來。知道的,說是你們小夫妻口角,不知道的,還不知道我們做上人的,怎樣欺侮了你。”王福才道:“我也並沒有和她口角,我是好意和她商量,叫她幫我的忙。”
高氏一聽這話,就明白了。便道:“玉如,虧你還念了幾年書呢,連這一點事,你都不明白,你想,我們既是一家人,你能不望我們發財嗎?我們發了財,你也是有份的呀。我有一個親戚,是廣東人,他們鄉下,連種田都是女人出去,我們要你出去拉一拉買賣,這算什麽過於嗎?”她如此一說,倒是在有理的一邊,玉如就沒得說了。
王裁縫道:“我叫你去拉買賣,又並不是到處亂闖,還是到一些相熟的人家去。見麵的,都是些太太小姐,那要什麽緊。”玉如屢次聽他們的口音,知道不能怎樣光明,現在這老夫妻倆抬出一篇大道理來,卻叫人無法去駁回,便道:“並不是我不去,但是你兒子說的話,有些難聽,他的意思,好像全靠用年輕的女子去勾引人家。二位老人家想想,我雖是留養院裏出身,但是好人家的兒女。”
王裁縫連連搖著手道:“不要說那些話,不要說那些話。我的意思,無非是你們女人,到大宅門裏去,穿堂入室,和太太小姐們說話,也容易些,哪有別的意思。你今天割了手,暫不要提,明天我帶你去走兩家大公館,人家太太小姐高興了,也許吃的穿的,都送你一些,就是那些好屋子,讓你看了,也見見世麵,包你去了一回,第二次你還想去呢!”玉如微笑道:“說到別的,我不知道,若說大屋子,我倒也是看見過,這也不算什麽世麵。”
高氏見出言便有頂撞的意味,大是不高興,然而剛剛說得她有些願意,也不便再和她為難,就默然地走開了。到了自己屋子裏,王裁縫也跟了來,低低地對高氏道:“我知道陸家老太爺,下個月要作七十雙壽,家裏大大小小,少不得都要做幾件新衣服,這個時候,我們讓玉如,去運動大爺,包可以一齊拉了過來。若是我們再和他們配上一點料子的話,三百大元,準可以弄到手。”
高氏道:“你不要看得那樣容易,賈家那兩個小東西,她們不會傻似我,你就知道她們不去嗎?”王裁縫道:“她們哪有不去之理?但是我知道陸大爺和她兩姐妹鬧翻了,她們正在想法子拉攏呢。我們和陸宅,本是老主顧,讓玉如去一運動,準可以弄回來。老實說,我知道的幾家大宅門,總可以拉來一半生意,我想著加一塊案子的話,一定可以辦到。”
高氏向對麵屋子裏努了一努嘴道:“照著模樣和本事說,我相信比那個賤貨強,就是怕她不肯下勁拉買賣。”王裁縫微笑道:“年輕的人,沒有見過高低,她去了幾回,得著一點好處,自然就肯往下做了。”高氏又努了一努嘴道:“少說些,她聽到什麽意思呢?”王裁縫將手一抹胡子,倒哈哈笑起來了。
這一天過去,到了次日,高氏將一件米色的綢衫,讓玉如穿了。那綢衫周身鑲著黑花邊,自是素淨別致,讓玉如這種人穿了,正是相襯。玉如穿的一雙皮鞋,做新娘子第二天,高氏就叫她收起,這時也要她穿了。於是王裁縫雇了兩輛車子,就和玉如到所說的陸宅來。
玉如明知強不過他們,所以跟著來了,心想,他們光說去見太太們,若是拒絕,倒予他們一種口實,現在且跟著去看看,若是有什麽不對之處,再來和他們講理,也不為遲。心裏如此想著,索性給他們一個大方,就毫不為難地跟了王裁縫一路走。
到了陸宅,玉如抬頭一看,見是一所八字朱漆門樓,門樓之下,蹲著兩個石頭獅子,顯然是個巨族了。進門之後,左右兩個門房,王裁縫叫玉如在過堂裏等著,他自進左邊門房去了。他進去之後,玉如隻聽到左一聲勞駕,右一聲勞駕,他帶著笑聲,說個不了。
過了一會兒,他笑嘻嘻地引了一個聽差出來了。那聽差穿了一件灰布長衫,還在扣著紐扣,可想他是臨時穿上的。他頭上鼓著一頂黑紗尖頂瓜皮小帽,頭大帽子小,恍如嵌在頭頂心裏一般。一出門,一雙眼睛早就射到玉如身上來。向著王裁縫微笑,然後將頭向玉如一擺,一撇嘴道:“這就是你少內掌櫃的?”王裁縫笑道:“是的,可不懂禮節,見見張爺。”他說著,對了玉如將手向那聽差一指,那意思就是要玉如行禮。
玉如心,這倒好,我和你一樣,由門房裏就巴結起,一直要巴結到上麵主人翁為止了。但是礙了自己公公的麵子,又不能不招呼,便向著那聽差微微點了一點頭。那聽差似乎感到滿意,笑道:“你隨我來吧,大爺準樂意的。”玉如一聽這話,覺著言外有物,很是難堪,然而一看王裁縫倒笑嘻嘻地受了他那一句話。人已到了此地,這也沒有法子可以退回。好在有自己公公在一處,料著也不會出多大的問題,且跟了走再說。
這裏是一扇深綠點金的屏風,轉過屏風,中間一座假山擋住了去路,兩邊抄手遊廊,連著朱欄碧檻的屋子,一直通到上屋,院子裏兩棵盤鬆,與這華麗的屋相映輝,氣象自顯堂皇。玉如一想,記得從前到過一個貝勒府,大致情形如此,那麽,這也是有規矩的上等人家,料著總不會做出怎樣不體麵的事。既是進來了,且放開膽子跟了進去,看看他們對我又怎麽樣?於是隨著那聽差,經過了兩重院落,卻走到一個跨院裏來。
這裏有一叢矮竹子,一架藤籬,上麵掩映著一帶精致的屋院,但是並不十分偉大,似乎不是上房。就是院子裏,也不見有一點上屋的象征。玉如是寸步留心,便忖著,為什麽走到這種地方來?那聽差先搶上前兩步,將一扇綠鐵紗門拉開,先進去了。王裁縫便和玉如同站在走廊下。
過了一會兒,隻聽見裏邊很重的聲音,有一個人說:“讓他們進來吧。”王裁縫就對玉如笑道:“我們一路進去。”玉如緊隨在他身後,走了進屋一看,卻是中西合參的三間大書房,一張紫檀的美人榻上,睡了一個黑胖少年,看去也不過三十附近。他穿了最時髦的西服短褲,露出一截黑腿在外。下麵倒是雪白的新絲襪子,地板上放了一雙皮拖鞋。他上身穿了一件翻領軟綢襯衫,將黑的胸脯和手臂,都露在外麵。他兩手高舉,正捧了一冊裝訂很美麗的書在看。
王裁縫遠遠地叫了聲大爺,他將書一放下,偶一回頭,看見了玉如站在他身後,嗬唷了一聲,坐將起來,兩隻腳在榻下一陣亂探索著,然後將拖鞋踏住。因指著玉如笑道:“這位是——”王裁縫道:“是我兒媳婦,我帶了她來,讓她去見見太太小姐少奶奶,以後有什麽活兒,也好讓她接送。”
那位陸大爺耳朵雖然在聽王裁縫說話,眼睛卻由玉如頭上看到腳上,又由腳下,倒看到頭上,隨口答道:“好極了!”王裁縫道:“大爺既是答應了,我先引她到上房去。”陸大爺聽了,問道:“我答應了什麽?”王裁縫道:“剛才我說讓她去見見太太,你不說是好極了嗎?”陸大爺醒悟過來,笑道:“我想想,還是不去的好,這個時候,她們都在睡午覺,把她們吵得沒有睡足,也是不好。依我說,留著第二次來再說吧。”
王裁縫微微聳了一下肩膀,笑道:“老實說,我聽說這次老太爺要做雙壽,這是大喜事,這一批活,可不能讓人家拉了去。我們是老主顧,大爺,你得照顧我們。”陸大爺笑道:“這是不成問題的事。還用得著你自己來嗎?你以後讓你少內掌櫃的來說就行了。你的主顧,都是讓她去接洽嗎?”王裁縫笑道:“沒有,今天還是第一次出來呢!”陸大爺笑道:“我看別的地方不用去,光是我們這裏,一天就夠她跑一趟的了。你不讓她到別家去,行不行?你有的是買賣,何必還要她親自出馬。不過我們這裏,她能常來就好,因為我們老太太,有點不高興你,你來是說不上的。”
王裁縫道:“大爺一說,我就明白了。我這兒媳婦,很認得字,尺寸單子,賬目單子,她全能開。以後我就讓她來,請大爺多指教一點。”陸大爺道:“那沒有錯,以後她來了,叫她一直來找我就是了。今天你在我這裏,拿一百塊錢去,明天給我買一點衣料送來看看,我要做兩套小褂褲,兩件長衫。”王裁縫道:“要什麽顏色的呢?什麽料子呢?”陸大爺道:“什麽樣子的都行,最好是請你這位少內掌櫃,去給我挑挑,明天這時送來我看。你隻管大膽買,買得不對,我也收下,決不怪你的。若是錢不夠,你先給我墊上,明天我照付。你們少內掌櫃若是怕跑路,你打個電話來,我打發汽車去讓她坐,你看好不好?”
王裁縫笑道:“這是如何敢當的事情?反正明天我叫她把料子送來給你看就是了。”玉如聽著,今天是剛剛的來,就下了明天的預約,這人太能夠得一步進一步了。待要不做聲,顯見得自己又是個懦蟲,毫無抵抗能力的人,便故裝不大了解的樣子,向著王裁縫道:“明天還用得著我來嗎?”王裁縫笑道:“自然是要來,今天還沒有到上房去見老太太和太太,明天該來見一見她們了。”玉如正著臉色,低低地道:“今天來了,是很難得的,就是今天去見一見吧。何必今天來了不算,明天再來呢?”王裁縫笑道:“不是說了,老太太們睡午覺了嗎?你想我們又沒有什麽要緊事,為什麽一定去攪亂人家。”
陸大爺偏著頭想了一想,笑道:“若是一定要見,也未嚐不可以,請她在這裏等一等,讓我到上房去,把她們叫醒。”王裁縫聽他這樣計劃著,倒也並無不可之意,隻是偷眼一看玉如時,玉如臉都氣紫了。
王裁縫不敢頭一次就把局勢弄僵了,隻得向陸大爺賠笑道:“那不大好,睡午覺的人,最是怕人吵他,為了這一點小事,把老太太和太太吵醒,那很不好。”陸大爺笑道:“我這人也是性子太急一點,明天就是明天吧。我這裏先給你一百塊錢去買東西,你等一等吧。”說著,他拖了鞋子,梯達梯達跑走了。
過了一會兒,他手上拿著一疊鈔票跑了來。卻分作兩起交給王裁縫道:“這一百塊錢,是托你給我買衣料的。”說著,又掏出一疊票子交給他道:“你府上辦喜事,我並沒有送禮,這二十塊錢,送給新娘子買一件衣料,算是我的賀禮。”王裁縫嗬唷了一聲道:“這可不敢當,怎麽好受大爺這樣重的禮呢?”說著,將那疊鈔票,就向衣袋裏揣著。陸大爺笑道:“怎麽不能收呢?你覺得這禮品受得重一點不是?然而在我這一方麵,也是很平常的事。”王裁縫笑道:“大爺雖不在乎,可是我們受大爺的禮,是個麵子,哪怕是受一毛錢呢,這也就很見人情重了。”陸大爺道:“快不要那樣說,現在四民平等,咱們做官的和你做手藝的,一樣可以交朋友。”說了這話,眼睛瞅著玉如,微笑道:“少內掌櫃的,你說是不是?”
玉如見他直接地問了過來,不能不理會,便微點著頭,勉強笑了一笑。陸大爺樂了,走過來,拍著王裁縫的肩膀道:“你有這樣一個少內掌櫃的,又聰明,又伶俐,又大方,又……又……總而言之,幫你的忙大了,你一定要發財。”王裁縫也笑了,便道:“那是大爺誇獎。”玉如見他們隻管說閑話,自己,單獨地站在一邊,太沒有意思,便對王裁縫道:“今天沒有事了嗎?我們回去吧?”王裁縫望了一望陸大爺道:“今天沒有什麽事了嗎?我回去了。”陸大爺用手搔了一搔頭發道:“好吧,你回去吧。”於是王裁縫和他連聲道謝,又對玉如道:“要大爺花錢,你謝謝大爺。”玉如不能違抗公公的命令,隻得道了一聲謝,先走出書房門,陸大爺卻十分客氣,將他公媳二人,一直送到大門口。
見他們走了,背轉身卻頓了兩下腳道:“我陸伯清妄說是個督軍的大兒子,不如一個小裁縫,倒討一個這樣漂亮的老婆。王裁縫這老狗,壞透了,他知道我大爺眼饞,故意帶了這個漂亮的來引我。這兩天,為了玩一個窯姐兒失敗,剛剛要收心,又遇到這樣一個少內掌櫃,真是要了我的命。李升呢?這小子忙些什麽去了?要找他,總是找不著。”李升在一邊答應道:“大爺,我在這裏伺候著你啦,沒有敢走遠。”
伯清回頭一看,見李升站在走廊外麵,向著白燕的籠子裏喂食。伯清抬起一隻腳,做那要踢的樣子,笑罵道:“你這狗養的,我一腳要踢死你。你在喂鳥,說是伺候大爺。”李升笑道:“我真沒有用心說話,大爺,請你原諒。”伯清道:“你沒用心,你的心哪兒去了?難道也是為了那漂亮的女人看瘋了嗎?”李升笑著一伸脖子道:“果然地,王裁縫怎麽討這樣好的一個兒媳婦?剛才大爺的話,我都聽見了。那有什麽難,王裁縫一家人,都是見錢眼開的,大爺拚了花個千兒八百的,要弄不到手,那才怪呢!”
伯清依然搔著頭發道:“你不要說得那樣容易,我看這位小女人,就不大好惹。”李升道:“大爺若是肯花錢,這件事交給我辦。花錢能到家,我相信叫王裁縫把她讓給你做個姨少奶,也沒有什麽不可以。就是一層,你千萬不要讓太太和少奶奶知道,要不然,這一項大罪,我可受不了。”
伯清道:“瞞著家裏,那不成問題,可是你說得那樣容易,有什麽把握?”李升道:“這也不是一時的事,得慢慢地來,反正我知道王裁縫一家都愛錢,隻要他愛的咱們有,這事就好辦。”伯清笑道:“據你這樣說,連這個少內掌櫃的,也是愛錢的了。”李升道:“常言說,不是一路人,不進一家門,她就不愛錢,跟著他們鬼混,慢慢地也就愛起錢來了。你別忙,慢慢地我準給你找出一條路子來。”伯清笑道:“小子呀,你去給大爺辦,辦好了,大爺重重有賞。”李升笑道:“大爺今天怎樣對王裁縫說的,叫她還來嗎?”伯清便將剛才和王裁縫所說,告訴了一遍。李升道:“既是要她送料子來,看明天怎麽樣?若是明天不來的話,這事交給李升去辦。”
伯清伸著手擦擦頭,又擦擦臉,笑道:“知道她明天來不來?”李升笑道:“我說了,你別性急,就是逛胡同,你也得打牌吃酒送東西,然後才能達到目的。人家是個少內掌櫃,能讓你說辦就辦嗎?”伯清道:“你真是狗口裏長不出象牙,怎麽這樣地亂比?”李升笑道:“得!這算我說錯的。我給你想一條妙計,而且由我去做,戴罪立功,你瞧怎麽樣?”說著,向前麵身後,望了一望,看看有沒有人。要知李升說出一條什麽妙計來,下回交代。正是:
自把名花牆外引,豈無蜂蠑逐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