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玉如在院長辦公室簽了押回來,說不出來什麽緣故,竟是十二分地傷心,伏在炕上,痛哭起來,先原是打算流流眼淚而已,不料這眼淚流得多了,這聲音自會出來。這裏同院子的女生,聽到有哭聲,都圍在窗子外聽。落霞剛剛上課進來,一見之後,便問道:“姐姐,你又為了什麽事哭?”玉如知道窗子外有人聽,卻不做聲。
落霞走上前,搖著她的身體道:“你這幾天,老是悶悶不樂,問你又不肯說,我也讓你悶得要死。你現在哭著呢,又能說心裏沒有什麽事嗎?”玉如見她隻管說,讓窗子外的人聽到,也是不大好。便道:“我肚子痛得厲害,有什麽事呢?你別瞎說了。”說時,對窗子外麵望著。
落霞這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再問了。也對窗子外道:“諸位聽到沒有?人家是肚子痛,有什麽可聽的呢?要不然,哪位去把堂監請來,大家聽一聽吧。”那些女生聽說請堂監,轟的一聲都跑了。
落霞等人走完了,也伏在炕上,低聲問玉如道:“我這才聽說了,院長給你介紹了一個人,堂監又給你介紹了一個人,你是願意院長介紹的,因為堂監苦苦逼你,你就隻好答應她介紹的了。是不是?”玉如聽了,卻不做聲。落霞道:“這個問題,你有什麽不能解決,你管推一天是一天,推到院長回京以後,你就可以強硬起來了。現時你不答應,頂多把你再關黑屋子,可是黑屋子已經燒了。”玉如搖了一搖頭道:“全不是那麽一回事,你別瞎猜。”落霞道:“這真怪了,別個姊妹們出院,都到處告訴人,有了出頭之日了。到了你,偏守著秘密。就是鄧看守,她也笑著說,姑娘們別瞎打聽人家的事,似乎也是你叮囑她不讓說的了。”
玉如揩著眼淚坐了起來,眉一皺,有些生氣的樣子。便道:“你還要打聽什麽,全公開了。有一個姓王的要領我,先是我不答應,和牛太太鬧了一陣別扭,現在我全答應了。我自傷心我沒有親人,一生都靠人,所以哭了一陣。還有什麽秘密,你也孩子氣,太喜歡管閑事了。”落霞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哪裏還敢再問她的話了。
在這天晚上,玉如等著落霞睡了,卻偷偷地起來寫了一封信。信紙信封,都是拿了錢,請女看守由外麵買回來的。到了次日,又再三再四,請牛太太開了江秋鶩一個通信地址,將信封私下寫好了,交給女看守,代為發出去。
這封信是投到第十中學,當信投到時,江秋鶩正教了一堂課下來,一人站在院子裏樹陰底下,盡管徘徊。兩手一時環抱在胸前,一時又倒挽在背後,似乎無論怎樣,也感到心裏不安帖。校役送了一封信到他麵前,他竟會沒有看到。還是在院子繞著兩棵樹,不住地徘徊著。校役隻得叫著一聲:“江先生,你有信。”秋鶩猛然一抬頭,校役送過信來,他接住向袋裏一插,依然又徘徊起來,接著歎了一口氣。因手在袋裏,隻管撫弄,觸著了信封,這才記起自己收了一封信,於是拿出來拆開一看,因為信封上並沒有寫發信人的姓名,所以開始並不注意。乃至拆開來看時,字跡秀弱,卻是女子的手筆,倒吃一驚,再看那信,寫道;
秋鶩先生雅鑒:
自前次引君避難之後,並無安全音信,十分掛念。直至上年接到你由南方轉來的信,我才放下心去。信裏頭你所體恤我的話,使我感激涕零,本想立刻回一封信,又苦著沒有通信的地址。而且不久的時候,我這薄命的女子,遭了意外的不幸,死裏逃生,又流落到留養院來了。這院裏雖是慈善機關。但是他們的規矩,進院之後,沒有親屬來領回,就隻好等著擇配才出院。不然,隻好在這裏麵一輩子了。在留養院就住一輩子。像我這樣薄命的人,又有什麽不足?不過現在院裏因收容的人過多,經費又不足,每餐的小米粥,幾乎敷衍不過來,各人的衣服,除了望人來施舍而外,絕對不能添置了。這樣寒苦的日子,實在引不起人生的生趣,久守何味?蒙你看得起我,曾允許幫我的忙,讓我去找出路,但是,我關在這裏麵,怎樣去找出路呢?所以自我到院裏以來,雖然覺得免除了虐待,想到關在裏麵,靜等出路來尋人,又覺得煩惱起來。萬不料昨日無意之中,在一個已經出院的女生屋子裏看到你的相片,又打聽出來了你的通信地址,這一下子真是讓我大喜欲狂了。喜歡得我吃飯到了口裏,也不知什麽味,睡覺也不知是什麽時候了。並不是我靜極思動,急於想出去,但是有了你這樣一個可靠的救星,是我生平唯一找出路的機會,我怎能放過?所以我不揣冒昧,趕緊寫了這一封信來,通知你一個消息,我已是在這裏麵了。我猜著你一接到這封信,馬上就會來探望我的,所以我時時刻刻,現在都望著你光臨了。再者,我以某種原因,受了小小的處罰,已經將接待室隔壁相片陳列室裏陳列的相片取消了。你若來看我,請告訴代理院長,指明了見我,可以看得著的。你是個聰明人,當然用不著我多說,我這裏靜靜地等著你的好音了。
專此奉達,並請大安
落霞拜上
秋鶩將這封信從頭至尾一看,不由得不驚疑起來。這件事真奇怪,怎麽如此地巧,她也在留養院裏。怪不得上次去探望馮玉如的時候,那相片陳列室裏,並沒有她的相片,原來是受了處分了。設若她不受處分,上次我就見著了她的相片,那前途的變化,又不知到如何了?那真使我為難了。想著,把這一封信,又重新看了一看,心想,這更可怪,所說已出院的一個女生,那是誰?就是馮玉如了。若不是馮玉如,哪裏會有我的相片?我前天到院裏去,他們把我轟了出來,說是馮玉如不招領了,我倒疑心我自己有什麽短處,讓人家發現了?原來是她另嫁了別人。既然是另嫁別人,為什麽那天我見她的時候,她又極端地表示同意,難道故意和我開玩笑嗎?我之領馮玉如,似乎落霞還不知道,所以她信上並沒有提到玉如,隻說一個女生。不過玉如既不同情於我,也就算了,何必又把相片子交給落霞,莫非是她已知道我是鍾情於落霞的。這樣說,那簡直是為了落霞,犧牲了我和玉如的婚姻了。
心裏想著,又看了看信。這又發現了一件事,這信的文理,卻寫得這樣有條理,而且字也很秀麗,真猜不到她一個使女出身的人,有這樣好的學問。這種女子,讓她沉淪在留養院裏,以至於落到俗人手上去,那豈不糟蹋一朵名花?而且她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又慨然答應幫助她的,我決不能反悔。不過她這信上說,除了親人將她領回而外,隻有人來娶她,她才可以出院,現在我若要幫助她,無法認她親人的了,隻有娶她之一法。自己對她,隻有感激,隻有憐惜,卻不曾有愛情,要娶她呢,在結婚的根本上,或者不大健全。然而除了我,還有什麽人來救她?而況她這封信,寫得這樣婉曲,已經是差不多說明要嫁我了。我要徹底幫她,隻有娶她,而我徹底幫她,也是道義上所不可放棄的。我的生命都是她救的,其餘還成什麽問題,我為報恩起見,我要絕對不想馮玉如,我要絕對地娶她救她出院。想到這裏,思想就完全變了,立刻戴了帽子,坐車就向留養院而來。
一到大門口,那門警忽然對著他微笑,好像是說,你又來了。秋鶩進門之後,自己也覺得有點難為情,走到傳達室門口,先站了一站,且不進去。那傳達室裏的號房,笑著對他招了一招手道:“請進來吧。你今天就來了。我們已經得到院長通知了,你先上接待室去吧。”秋鶩對他望著,還沒有說話。號房笑道:“上次對你先生說,以後別來了,這話並不是我們的意思,是院長教我們這樣說的。今天請你到接待室去,也是我們院長的意思。院長不幹涉你,你一天來一道,我們也管不著。”說著,哈哈笑了起來。
秋鶩也不願和他一般見識,自向接待室來。這裏的警察,也是迎麵一句話,“今天就來了。”秋鶩隻得笑著點了一點頭。那個老警察,將筆墨呈報單,一齊放到桌上,向著秋鶩笑道:“你不是打算領落霞的嗎?她的相片子,可是收了,你寫上報單,我拿了進去,一會兒,她本人就會出來的。”秋鶩到了這時,也絕對不容沉吟的了,便提了筆將職業年歲,及願領女生落霞為妻的報單,一一填寫了,老警察點頭笑道:“你要早領這一位,人就早出了院了。這位姑娘也很好,比馮玉如也差不到哪裏去呀!”秋鶩捉住了這樣一個機會,正待開口打聽馮玉如的下落,旁邊一個年輕些的警察,向著老警察皺了一皺眉毛,低聲道:“別提她了,你不怕犯忌諱?”老警察說:“說一聲要什麽緊!”笑著去了。
原來這接待室共是三間,第一間警察守著,第二間陳列著女生的相片和成績,第三間,略同客室,便是接見所在了。秋鶩行步走入第二間屋子,一看相片玻璃框裏,已是沒有馮玉如的相片,所謂已經讓人領娶去了,大概不是虛言,自己家裏,還保留著她一張相片,將來聊以慰情罷了。自己想了出神時,回頭一看玻璃窗外,老警察和那女看守,把落霞引出來了。
落霞現在穿了一件白布褂子,卻舊得成了灰色,老遠地便含著笑容出來,及至走到接待室門口時,她卻停住了腳,先牽了一牽衣襟,又牽了一牽袖子,低了頭。鄧看守道:“你進去呀,站在這外麵,就能了事嗎?”落霞微笑了一笑,然後才一抬步走了進來。
秋鶩看她時,見她別來幾個月,人可憔悴多了,這可證明她信上所說的話,並不會假。彼此本是熟人,自然一見之下,應當招呼為禮。不過秋鶩知道這留養院裏麵,一大半還是守舊禮教的,不敢孟浪從事,先望了她,看她如何,不料落霞這次見麵,反不像以前那樣大方,遠遠地在門外對秋鶩望著,進了門之後,她絕不招呼,競斜斜地站著,隻有半邊臉對了秋鶩。這第一步,便是那個老警察,在兩方對麵,將那報領單子先高聲朗誦一遍,當他念到願領落霞為妻的那一句時,落霞一側臉,向秋鶩一看,便有一道紅光,飛上兩頰,接著,她依然偏過臉去。第二步,便應該是那看守代女方說話,質問男子方麵的情形。鄧看守剛問了秋鶩一句,家裏還有些什麽人,落霞就握著她的手,微微搖撼了幾下。鄧看守很驚訝,就低了頭,對著落霞耳朵問道:“這個人你也不同意嗎?”落霞急了,輕輕嗐了一聲,將身子一扭。鄧看守又低聲問道:“你有什麽問的嗎?”落霞才輕輕答道:“不用問,我同——”說著,向鄧看守一笑。
鄧看守對秋鶩點頭笑道:“這次我準恭喜,你趕快去辦呈子吧。”警察笑道:“你和姑娘小聲音商量一陣不算事呀,究竟同意不同意,得對人家說一聲呀!”鄧看守對警察道:“你瞧這樣子,同意不同意呢?錯得了嗎?”警察向秋鶩望望,又向落霞望望,右手摩擦著下巴上的一片短胡茬子,笑了起來。落霞見警察都笑了,偷眼一看自己未來的夫婿,站在那裏豐格清標,英華煥發,前途真未可以限量,於是喜洋洋地,又是一笑。這一笑,卻不曾背過臉去,隻是頭略低了一低,因為算是看著警察的樣子好笑,不承認是害臊了。
鄧看守先見她不問話還在這裏站著,以為她還要想出什麽問題來問,現時見她並不問,而反無端地笑起來,便道:“你還有什麽話問他的沒有?”落霞對著鄧看守一笑。鄧看守道:“有話問嗎?”落霞搖了一搖頭,跟著她走了。走到房門口,卻回過頭來看著秋鶩。在她這一看之間,不覺微微地點著頭,在她這種表示之間,眼睛裏含著有無限的希望之意。鄧看守回過頭來道:“走吧,還有什麽事呢?”落霞怕說出來了怪難為情的,連忙就跟著她進去了。
走回自己屋裏,玉如首先迎了出來,握住她的手,低聲問道:“是有人請你出去了嗎?”落霞先笑了,然後答道:“果不出你所料,他已經來了。”玉如攜著她的手,一同走到屋子裏,微笑道:“他是誰?”落霞道:“我猜就是你寫著信,通知他了。要不然,他哪會知道我在這裏!”玉如不笑了,臉上立刻顯出很鄭重的樣子,便道:“是那個江先生來了嗎?他那樣子,對於你怎麽樣?”落霞道:“在那一刻兒工夫的時候,我也看不出來。”說著一笑。玉如道:“舊雨重逢,當然是兩方麵都是很同情的了。你們由患難朋友,做到恩愛夫妻,將來的前途,一定是很美滿的,我先給你道喜了。”說時,兩隻手握了落霞兩隻手,望了她的臉道:“這段婚姻,完全是我姓馮的力量,將來成功之後,怎麽樣子謝我呢?”落霞道:“我實在感謝你,感謝得我無話可以說出來。好在不久你也是要出去的,假使我的事,沒有什麽變化的話,出去之後,我一定讓江先生親自登門來謝你。”
玉如聽了這話,不覺臉色一變,立刻鎮定了,勉強笑著搖了一搖頭道:“這個用不著,以後的我,也不知道變成怎樣一個馮玉如,我們是否能會麵,還不可知呢!”落霞原知道她一段婚姻,是出於勉強的,她說這話,不能完全無因,便道:“我一定要訪你的,因為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我們出去以後,當著親戚來往,豈不是好?”
玉如輕輕地拍了她一下肩膀道:“不害臊,事情還是剛剛說起,你就談到出去做太太的事了。”落霞笑道:“你別笑我,要出院的人,誰也會籌劃到出去以後的事,但是我是個實心眼兒的人,自己會說出來罷了。”說著,便歎了一口氣道:“這話也不可一概而論,若以你而論,你就不是這樣的。”玉如也歎了一口氣道:“不要說這個了,說著反而不歡喜。將來你知道更清楚了,你才知道我現在的日子,最是難過哩。唁!不說了,不說了。”說著,連連搖了幾下頭。
落霞一腔子高興,已是無可形容,但是因為和玉如在一處的時候多,因她總是愁眉不展,若是在她麵前放出歡喜的樣子來,倒反嫌有意賣弄似的,因之在她當麵,始終是默然,有時一人跑到小花園子裏去散步,將地上開的那些草本花,摘了一大把在手上,隻管玩弄著,但是要回房去,便扔在草裏,因為玉如看了花,就要傷感的。有時一人在屋子裏,輕聲歌唱,一見玉如進門來,也停止了。所以在落霞心裏十分歡喜的時候,臉上卻一點表示都沒有。
過了兩天,江秋鶩領人的呈子上來了,落霞也簽了字了。又過了兩天,送著迎娶的日子來了,乃是一個禮拜六。同時,便把替新人備的衣服鞋襪也送來了。在她的吉期到來之時,王裁縫家裏,也把新衣送了來,不先不後,她的婚期僅僅早一天,卻是禮拜五。
這是陰曆六月中旬,還不過初夏,天氣並不是那樣熱,院子裏的樹木,已是綠蔭濃厚,在樹底下,吸著新鮮空氣,人是自然清爽。尤其是那隔著粉牆的幾棵垂柳,拖著長的綠色長條,被風吹動著,在婚姻發動期中的人看到,增著無限的美趣。凡是新人衣服送進院來之後,有感情的姊妹們,都要來看看。玉如卻不然,將她那一包衣服,包得緊緊地,用包袱角,拴了一個死疙瘩,扔在炕裏邊。大家知道她是不大高興的,也就沒有人要看。落霞因為玉如的東西,不讓人看,她也不好意思將衣服送給人看。
日子快了,不覺到了禮拜四,已是玉如要出院的前一天。照著院裏的規矩,婚前一天,便讓女生洗澡理發。男家送衣服來的時候,照例附帶送一點餑餑錢,新人便將錢買了喜麵和餑餑之類,和感情好的姊妹們,歡敘一場,然後換了新衣,到堂監的隔壁屋子裏去住。玉如自然也省不了這一套手續,要忙一天。但是她始終是淡淡地。到了下午,看守來催她去洗澡,她依然在屋子裏徘徊著。落霞原在那小花園裏看花,愉快極了,因為太陽漸漸西斜,想起要來和玉如話別,走回房來,遠遠見房門關著。心裏一想,青天白日,她關的什麽門,這位心裏用事的姑娘,不要鬧什麽笑話吧。於是放輕了腳步,慢慢走到窗子外,由窗子底下,一個小洞裏,向屋子裏張望。
隻見玉如坐在炕上,手上捧了一張八寸相片,竟是看出了神,接著,便灑了幾點淚,直滴在相片上。她在身上抽出一條幹淨的手絹,將相片上的淚珠,輕輕拂拭了去,然後將相片拿起,在左邊臉上靠靠,又在右邊臉上靠靠。然後又拿了相片,向後一倒,橫躺在炕上,卻將相片,緊緊地摟抱在懷裏,口裏念道:“江秋鶩,我永遠忘不了你。”
落霞這見,隻覺得渾身冰冷一陣,又滾熱一陣。起先還以為她拿著是她自己新郎的相片,現在一聽,真出乎意料之外了。她為什麽愛我的人呢?正這樣想著,隻見她一個翻身坐起來,好像是記起了一件什麽事情似的,在蘆席下,突然又找出一張四寸相片,口裏說道:“姓王的,我恨你,我恨你!”說畢,三把兩把,將相片撕成了許多碎塊,複向蘆席下一拋,將席子掩了。再拿起大相片,兩手捧著,連連親了幾下,發著抖顫的聲音,輕輕地道:“我實在愛你呀!你哪裏知道?一定還說我薄情哩。我的心事,隻有天知道。天哪!我的心碎了。”說著,抱了那張相片,又向炕上一倒。
這個時候,落霞站在窗子外麵,已經成了木頭人了,隻是在牆窟窿裏向裏張望,一點也動彈不得。屋子裏有個人心碎了,屋子外也有個人心碎了。正是:
可憐泣淚酬知己,轉使遲疑到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