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玉如將相片上的字,和信上的筆跡一對,雙方一樣,這已證明是一個江秋鶩無疑。自己若是答應了這一頭婚姻,不但這一生得著快樂,也不枉天公這一番做合。可是自己那個可憐的義妹,朝思暮想,也想的是這個人,若是把她這個人搶了過來,她這一生的希望,完全化為烏有。不但在良心上說不過去,以後姊妹們見了麵,這話怎樣地解釋?想著,又把江秋鶩寫的信,重看了一看,心想,這還是我進行吧?他這一封信上,並沒有提到有娶落霞之意,不過說在金錢上幫她的忙罷了。既是如此,我若是嫁了姓江的,更可以叫他在金錢上多幫一些忙,對於她也就不虧了。老實說,我對於姓江的,已是傾心兩年了,姓江的對我,傾心還在二年以上,那麽,我們是一點誠心,盼得天緣巧合,這樣的婚姻,哪有犧牲之理呢?

玉如越想越對,於是將落霞那個紙包包好,依然還到頂棚之內去。還是一人坐在土炕上呆想……落霞下課回來了,見玉如依然發悶,摸著她的手,問她怎樣了?她不說什麽,隻搖了一搖頭。落霞道:“你昨天晚上說,有一句話告訴我,是一句什麽話,現在可以告訴我了。”玉如道:“我沒有什麽話告訴你,我不過逗著你好玩罷了。”落霞看她那種神情,覺得她心裏有二十分難過,雖然她坐在炕上,還裝出那種很淡然的樣子,隻是臉上滿布著一層憂愁之色,決不能說她無所謂的。不過她既不肯說出來,自然有她的難言之隱,也不必去苦苦追問了,因之坐在一邊,也就默然不響。

在二人這樣默然對坐的時候,那堂監牛太太卻笑嘻嘻地由外麵走了進來,對玉如道:“你瞧,又弄成林黛玉這副形相似的,怎麽弄的?害了病了嗎?”玉如和落霞都站了起來,心裏不知道她又有什麽公事要來宣布,都低了頭,不敢做聲。牛太太對落霞望了一望道:“你出去玩一會子,我有幾句話和玉如說。”落霞看那樣子,大概是有什麽秘密,自己就應當避上一避了。一聲也不做,就走出去了。

牛太太執著玉如的手道:“我聽到院長說,正在和你找主兒,說是你的眼界高,到這兒來相親的人,你都不中意呢。”玉如一見牛太太今天進門,那種春風滿麵的樣子,就是向來所未有,料得必有所謂。及至她說出這套話,心想,一定是江秋鶩走了路子,要她來運動我了。其實,我已是巴不得如此的事情,何必還要你來費這些手續。當牛太太問了這話,自己也用不著再做兒女之態了,便道:“這都是院長的好意,我可沒有敢這樣要求過。”

牛太太笑道:“女孩子怎麽好要求這事呢?我也是個女孩子出身,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這倒用不著院長親自出馬,我已經給你物色到一個人了。我現在不說別的,讓你先看一看人才。據我看,你一定中意的。”說著,便在身上摸出一張四寸半身照片,交給玉如。

玉如聽說又有一張相片,便覺此事有點不對,及至拿了相片一看,哪裏是江秋鶩?那人約莫有二十上下年紀,清瘦的臉兒,梳著光滑的分發,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子眼鏡,倒像是個學生的樣子。因隨手將相片放在小桌上,也沒有說什麽。牛太太道:“你看這人怎麽樣?當然配得你過。他父親在東城開了一家很大的成衣鋪,東交民巷的外國人若要做中國衣服穿得好玩,都是在他鋪子裏做,生意極好。我們家裏有許多衣服,都是歸他家做,你若是跟著他們,我保你一生不愁穿,不愁吃。”

玉如真不料牛太太特自介紹的一個人物,不過是個小成衣匠。做生意買賣的,做工的,並不是就不能嫁,但是這種人,到留養院來探望的,也不知有多少,何必還要費這些手續,另外去找人,這樣說來,分明是牛太太受了人家的運動來做說客的了。一個在留養院裏的女生,多半都是毫無幸福,顛沛流離而來的。那一線希望,就是可以擇配自由,能找一個如意郎君。現在連這一點幸福,也要剝奪,那麽,這一生還有多大的意味哩?她這樣想著,對於牛太太的話,就沒有去回答。

牛太太見她不做聲,以為女兒家對於婚姻問題,都是這樣以默然無語做,允許的,以這樣青年的郎君,還有堂監做媒,她自然也不會拒絕,便笑道:“你若是沒有什麽問題的話,我給他一個信,讓他明日到院裏來,你們再當麵看一看,然後我再和院長去說,準保半個月內,你就去做大奶奶了。”玉如這才醒悟過來,便道:“牛太太,請你等幾天再提吧,因為我——”牛太太道:“你怎麽樣?你還有什麽為難之處嗎?”玉如道:“那倒不是,因為我這幾天身體不大好,我沒有心緒。”牛太太噗嗤一笑道:“你身體不好,這有什麽關係。你出去之後,有好茶好飯調養著,不久,自然好了。”玉如皺了眉,斜靠著牆道:“我身體實在不行,設若人家真要到院裏來上公事的時候,我病得不能動,那又怎麽辦呢?”牛太太道:“看你也並沒有什麽大病,何至就到那種地步?”

玉如見無法可推諉,忽然急中生智,便道:“照留養院的章程,照例是不能這樣的,總要請示院長以後,這話才好說。”牛太太笑道:“這是當然的事,我就是十分讚成,我也不能一個人做了主,自然還要請示院長的。我這就去對他說明,包管他也很讚成呢。”說畢,她高高興興就向黃院長的辦公室裏來。

黃院長倒先笑道:“牛堂監,你今天看見馮玉如‘沒有?大概她很高興吧?”說著,用手摸了他那下巴下的長胡子梢’,表示他那一分得意的情形來。牛太太道:“她並沒有什麽高興的樣子,而且還說害病呢。”黃院長笑道:“我給她找了一個人家了。這人是個中學堂的教員,那總可以配得她過的了。”

牛太太一聽這話,心裏才明白原來這小鬼頭,隻是推延,又叫我來請示院長,倒是院長給她找了一個好的了。便笑道:“那自然是好,就怕年紀會大一點。”黃院長擺著頭道:“不!不!人家也不過二十多歲哩。我已經把相片子給她看了。”牛太太預備了一肚子的話,到了這時,就一個字也說不出,隻是站著點點頭。

黃院長道:“我還有一件事,正要請牛堂監來交代一聲,今天晚上,我要到天津去一趟,說不定耽擱多少天,院裏的事,請你多負責。”牛太太道:“院長給馮玉如介紹的這個人,若是來呈文領娶呢?”黃院長道:“當然照準。”牛太太道:“他姓什麽?叫什麽?設若他不來領娶呢?”黃院長摸著胡子想了一想道:“他姓江,名字我記不清楚了,仿佛有個春字,據我的朋友說,他看相片子的時候,是非常滿意的,二人接洽之後,不見得反不同意。”牛太太道:“這人是個教員,怕不有時髦的女學生可找,他一時高興答應了,事後他要有什麽階級觀念,就怕不肯來了。”

黃院長點點頭道:“這也顧慮得是。一說到是留養院的女生,就不能引起人家重視了。他不來就罷,終不成我們把他用帖子請了來。漫說我們給女生找人,就是自己親生的女兒,也犯不著這樣去俯就呀。”牛太太笑道:“那就是了。我猜錯了,以為是院長什麽有關係的人呢。”黃院長道:“這個嫌疑,我們可是要閃避的,就是偶然給她們之中一二個人介紹,也要經過正當手續,讓她自己去取決,有關係的人,卻是介紹不得,既怕人家說我們做人情,又怕女生說我們用勢力來壓迫人,好意倒會弄成惡結果呢。”牛太太聽說一句,答應一聲是,更無話可說了。

黃院長因為要上天津去,交代了一番,先走了。牛太太心裏,自道了一聲慚愧,幸是不曾把所要說的話說出來,若是說出來了,準要碰一個大大的釘子,那才無味哩。當時把這一件事忍了回去,就不曾再提。在玉如自己,原也不放心,猜定了牛太太介紹成功了的話,必定還要回來再說,現在並沒有來,可見這事已經打消了,心中好個歡喜。

又過了一日,門外的老警察傳了信進來了,說是有個姓江的要你出去,你見不見呢?玉如一見落霞不在屋子裏,連忙向警察搖著手道:“別言語,別言語。”警察以為是她怕羞,笑著站在院子門外等。鄧看守匆匆地跑了來,將玉如拉到屋裏,低聲道:“是那個人來了。”玉如笑道:“請你別做聲,在院子裏等著我,我一會兒就來的,去吧去吧。”說著,兩手將鄧看守向外亂推。鄧看守笑道:“這孩子發瘋了,怎麽把我亂推,把我推摔倒了,你也就是一個麻煩。”

玉如藏在屋子裏笑著,一會兒出,來,隻見她臉上將擦麵牙粉,擦得雪雪白地,頭發也攏得溜光。鄧看守一見,不由得抿嘴一笑。但是怕女孩子們害臊,便將頭偏到一邊去。警察道:“走哇!別讓人家在外麵盡等了。”於是三人出來,一同走到接待室來。

玉如一出裏院門,一雙明如秋水的目光,早似兩道閃電一樣,一直射到接待室。及至快要走到接待室門外了,也不知何緣故,腳步放慢了,頭也低下去了。隻在門外一撩眼皮,向裏一看,便見一個穿淡青紡綢長衫的少年坐在椅子上,已迎麵站立起來,一點兒不錯,就是從前所遇到的那人,隻是稍為有點清瘦了。警察在前,鄧看守繼之,走進屋子來。玉如在門外停了一停,然後垂著頭,挨門而進。

隻一進門,玉如就不向前了,頭越是低得很,鄧看守知道她往常很大方的,今天忽然變了態度,卻是猜想不到。一看江秋鶩時,他也是緋紅著兩臉,扶了桌子站住。鄧看守一看這情形,心中便猜透了十分之八九,便問道:“你這位先生姓江?”江秋鶩答:“是。”問:“是什麽職業?”答:“是教書。”問:“多大年紀了?”答:“二十五歲。”問:“照說,這大年紀,還在念書啦,怎麽教書了?”答:“我已經畢業了,為生活問題,不能不找事做。”問:“你既是教書的教員,也不愁對著相當的親事,怎麽到敝院來領人?”這一句話,問得有點費解釋了。江秋鶩心想,實說是不妥,不實說,一刻工夫,又找不出一個謊來撒,笑著答道:“因為——”望了玉如很遲鈍地答道:“因為——我知道這位馮女士很好。”這句話,本也就極平常,而且玉如靠了鄧看守站著,那臉也繃得像鐵板一樣地緊,不讓笑容透出一絲絲來。自聽了這話,也不知道她心裏,怎麽會受了麻醉,頭剛剛抬起一點兒來,突然又低了下去。一陣笑意,由心窩裏直飛上兩腮,萬分忍耐不住,隻得將身子一偏,藏著笑了一笑,然後才趕緊回轉頭來。

鄧看守明知兩下裏已十分願意的了,看他們這情形,倒也有趣,索性逗著玩玩。便對江秋鶩道:“你府上還有什麽人呢?”答:“就是一個母親。”問:“家裏有產業沒有?”答:“有一點。”問:“在此地每月掙多少錢薪水?”答:“不一定,多則一二百元,少則三四十元,目前由南方初回來,自然是少一點,但是我相信小家庭的生活,總不成問題的。”說著話,便偷看玉如的情形。玉如兩手都牽著衣裳角,用手指頭掄著。

鄧看守又問道:“江先生以前在北京呆過嗎?”答:“呆過。”問:“到我們這裏來參觀過沒有?”玉如心想,怎麽問上許多話,便用手拉了一拉她的衣襟。鄧看守就低了頭輕輕地笑著問道:“這人說得樣樣都合適,太好了,恐怕話靠不住吧?”玉如低聲答道:“人家都是實話。”鄧看守笑著點了點頭道:“那麽,你完全同意了?”玉如微微點了一點頭,在點頭的時間,不覺又向這邊射了一眼過來。鄧看守低聲道:“這不是害臊的事情,你終身大事,就是一句話了。你可得說出來。”玉如微微瞪了她一眼道:“你這是存心——”鄧看守笑了。便對江秋鶩道:“我們姑娘同意了。你去預備公事吧。”於是一步先走了出去,玉如也慢慢地跟了出來。

鄧看守引她走進了裏院門,笑道:“我這該恭喜了,你們真是一對兒。”玉如微笑走著,卻不做聲。鄧看守笑道:“我剛才是和你開玩笑的,其實這種人,樣樣都好,還有什麽話說。”玉如笑說:“我知道。”鄧看守道:“他讓我一問,問得說不出所以然來,隻說是因為你很好。這話聽著不懂解,可是他很有意思的。黃院長介紹的那一層,都說在裏頭了。”玉如笑道:“這個我知道。”鄧看守道:“喲!說這個你也知道,說那個你也知道,剛才那何必要我們絮絮叨叨問上那一大段呢?”玉如笑著,便向屋子裏頭跑。鄧看守拍著手笑道:“這孩子來這麽些個年,要算今天是她最快樂的日子了。”隻這一句話,後麵就有人問道:“什麽事,她有這樣地快活?”鄧看守回頭看時,乃是牛太太,因把剛才的事說了。牛太太道:“這個姓江的,倒真來了,便宜了他。”鄧看守不知她這句話作何解釋,也就沒有去問。

牛太太躡腳走到玉如窗子外邊,在紙縫裏向裏頭一張望。隻見玉如在炕沿邊,半立半坐在那裏。手上拿了一張相片,看得很是出神。許久,她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道:“我早知道你相知的就是我了。”說著,把那相片子,又舉著遠遠地看了一看,眉飛色舞地笑了一笑。牛太太在窗子縫裏看見,這一股子氣,也不知由何而來。心想,現在的姑娘們是這樣的見不得男子,隻見了一麵,她就瘋過去了。本想進去說她幾句,身後卻有人叫牛太太,回頭看時,原來是學校團體來參觀,辦事員請她出去招待,這隻得把這事丟開,招待來賓去了。乃至來賓走了,因為黃院長走了,自己代理著院長的職務,依然是不得空閑。玉如雖然不對,其過甚小,也不必去專責她,自然也就不記在心上。

這天公畢回家,她的丈夫牛勇生,是在警察廳做事的人,已經早回來了。笑問道:“你今天回來得晚多了,再不回來,我要一個人吃晚飯了。”牛太太將大拇指一伸,一雙肉泡眼睛,眯著一笑,很得意地道:“這幾天,我是院長了,還不忙嗎?”因把代理的事說了一遍。牛老爺笑道:“這更是一個好機會了,王裁縫這個禮,算是送著了。”牛太太道:“王裁縫又送了什麽禮,我並沒有收到呀?”牛老爺道:“你回你自己的屋子裏去一看就明白了。”

牛太太走到臥室裏去一看,隻見紅紅綠綠,**堆著好些塊子綢料,拿起來點了一點,又用尺量了一量,共是七幅料子,也有做裙子用的,也有做衣服用的,也有做褲子用的,這雖然是王裁縫給人做衣服,偷下來的料子,然而一算起錢來,就要值好幾十塊了。人家這一個人情,總算不小啊!牛老爺也跟了進來,笑道:“有兩塊料子,還是外國貨,很值錢的,那孩子也不錯,你就給他圓成這一段婚姻吧。”

牛太太手上拿著料子看了幾遍,向**一扔,一揚手道:“不行了,讓人家捷足先得去了。王裁縫若是一定要在留養院裏找兒媳,我和他另挑一個吧。這個姓馮的孩子,現在姓了江了。”因把大概情形說了一遍。牛老爺道:“那不要緊,這也不過是口頭上一句話罷了。姓江的還沒有呈文到留養院去呢。就是呈去了,你不會說他沒有固定的職業,批駁掉他嗎?”牛太太笑道:“厚一個,薄一個,我又何必呢?”牛老爺道:“不光是這幾件料子,還有好處呢。”隻這樣一說,無中生有地,又起了風波了。正是:

世間最是人心險,一語風波指顧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