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江秋鶩捧了相片,連說是她是她,把少庵夫婦都呆住了。少庵道:“是她是她,這個她是誰?難道說你還認識這一位嗎?”江秋鶩笑道:“若果然是她,我不能不佩服造化弄人之奇了。”少庵笑道:“慢來慢來,據你這番話,似乎這裏麵,還藏著無窮的奧妙,你且不要一口道破,把這事從從容容地說給我聽一聽。”說著,望了夫人靜文道:“我們還是先吃飯後談呢,還是先談後吃飯呢?”靜文道:“當然是先談後吃,有話不談,要吃也會吃不下去。”說著,就倒了一杯熱茶放到桌子上,將手向沙發上一指,笑道:“江先生請坐,我們倆都是喜歡研究男女問題的。”

秋鶩果然坐下,端著茶杯,先喝了一口,笑道:“這個談不到男女問題,不過是一種奇遇罷了。等我想想看。”他手上拿了茶杯,便隻管昂著頭出神。靜文坐在他對麵,兩手抱了左膝蓋,正待向下聽,見他又出了神,便道:“在時間上,我們是不去研究的,反正我們也不訂年譜,你就隨便說吧。”

秋鶩放下茶杯,一拍腿笑道:“我記得更清楚了,是舊曆的三月三日,恰逢著禮拜,我也無事,想到小市上去收買一點舊書。我見一個賣畫片的地攤子上,有個小姑娘的相,是市上最近的普通裝束,和那些伶人的相,明星的相,完全不同。因就拿在手上,問擺攤子的:‘這是一個什麽人?’他笑說是也不曉得,因為看見長得很漂亮,在賣字紙的手上收來的。這要是個戲子的話,這張相片,不能考第一,也要考第二呀。我聽他說得有趣,出了五分洋錢,把這張相片子買回來了。初買之時,我看那相,也不過清秀而已。後來我越看越美,就用了一個鏡框子放在桌上,同事的問我,我就瞎說,是我的小情人,已有三年不見了。”

靜文笑道:“三年不見這個謊,撒得不大好。因為有三年之久,那相片上人的裝束,和紙的光色,都不同的。”秋鶩笑道:“對了,這一句,人家都不相信。但說她是我的小情人,朋友都相信的。我也因為沒有情人,借此聊以解嘲,索性夾在我的大相片裏。”

少庵笑道:“不見得完全是聊以解嘲的吧?恐怕你真愛上這畫中人呢。”秋鶩道:“我不撒謊,當然有一點,但是人海茫茫,我知道這姑娘在哪裏?縱然是想,也不過空想而已。天下事,真是難說,在去年上半年,我兼一個中學校的課,因為離寓所不大遠,總是走了去。有一天,回寓的時候,居然把這個小姑娘遇到了。一看之下,不但我看著像,就是和我同走的一個朋友,他是常看到那張相片的,也說像極了。我仔細看那本人,比相片上還要好,而且還是一個讀書種子。隻可惜我朝夕與她相對,我對她熟極了,她卻一絲也不認得我,我有一肚子的話,也無從對她說一句。”

少庵笑道:“你又何妨對她說兩句呢?把你這一遍至誠的愛慕告訴她,也許她要憐惜呢。”秋鶩笑道:“你不要以為這是笑話,你若設身處地,有個不想表出心跡來的嗎?最奇怪的,就是接連幾次都遇著她,她似乎也感覺到我很注意她似的,在有意無意之間,也打量我一下。這時我心裏發著狂,恨不得上前和她一點頭,請問她貴姓大名,住在哪裏。然而在理智一方麵,自己又警戒著自己,不要做出流氓的態度來。把人家一張相片,朝夕供著,已是存心不好,見了本人,還要去冒昧說話,也覺得侮辱女性。隻在我這樣躊躇的時候,她就走過去了。等她去了,我覺得機會失卻可惜,後來料得她是識字的,我又打算寫一封信揣在身上,相遇的時候,我塞在她手上就跑,然而這隻是我私人的妄想,轉身便想到出之以書麵,那更是荒唐了,把我那個想入非非的妙計,就完全打消。”

少庵笑道:“你這種色情狂的態度,虧你還老老實實地畫出口供來。”秋鶩先看了一看靜文,然後又回轉臉來,看著少庵笑道:“恕我冒昧了。當你和嫂嫂將認識未認識的時候,你的態度是怎麽樣?”靜文搖著手,連嘿了兩聲,笑道:“江先生,你愛說什麽,隻管自己說,可不要飛了流彈傷人。”秋鶩向少庵笑道:“我因嫂嫂命令的緣故,我就不說了。”

靜文道:“我請你不要說別人的事,至於你自己的事,我們當然歡迎談完的。”秋鶩道:“我所要談的也完了,自從那時見過她幾麵之後,又不見她了。我曾發過呆,在那條胡同前後,不時地散步,以為或者還可以遇著她。雖然不能談話,也要遙遙地跟著她走了去,看看她究竟住在什麽地方?但是自此以後,一點蹤影沒有,過了一些時,我自己也罵我自己,是傻瓜一個,把這事就完全丟開不問了。在我這度南遊之後,當然是更忘了幹淨,不料今天,突然在你們這兒發現了她的相片。雖然這相片照著已大了些,然而原來的相貌,並沒有失去,我相信決計是她,你們怎麽把她的相片拿來了,她怎麽又在留養院裏?請你把這緣由告訴我。”

少庵笑道:“那都不必問,反正有這個人在就是了,設若我們介紹這個人給你的話,你打算怎麽樣呢?不但是介紹,簡直我們就是做媒,這女孩子並無什麽眷屬幹涉,隻要她答應就成了。若是由我們介紹,又是你這樣一個人,她也是決計能答應的。”秋鶩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起來道:“你還要拿我開心。”靜文道:“決不拿你開心,我們不過看了這人不錯,想同你介紹,決不知道你心眼裏早已有了她。你想,我們是在你未報告之先,就露出了介紹之意的,我們豈能未卜先知,知道你是醉心於她的呢?”

秋鶩偏著頭想了一想,由沙發上跳了起來道:“你二位果然把這事辦成了,我重重地相謝,我在家裏供著長生祿位牌,一輩子也忘你不了。”少庵笑道:“一個人想老婆,想得到了這種田地,實在也可笑了。天下豈有為媒人供長生祿位牌的。”秋鶩笑道:“我這樣說著,正見得我是出於十分誠意,我心眼裏的話都掏出來告訴了二位了,現在應該二位把所知道的來告訴我了。”

少庵讓他夫人去預備著飯,自己就陪著秋鶩,把留養院黃院長所托,以及馮玉如的人才,都說了一遍。因道:“我就怕你嫌她出身低,若是你不嫌她出身的話,這事完全包在我身上。不過這留養院是社會慈善機關,應辦的手續,總得去辦。我們一邊將你的為人,和你的相片,私下去告訴她。一麵你照著院規還到院裏去接洽一趟,那麽,這事就解決了。”秋鶩道:“第十中學的校長,今天會著了我,正要我恢複工作,我原在考量中,這樣一來,我不能不立刻答應了,不然,我是個無業的人,措辭上或者會有點困難。”

少庵笑道:“你真想得周到,這真足以表示你是誠意的了。那麽,我明天就和你去說,再過兩三天,你自己去看人,當麵接洽。這樣的內外雙管齊下,我想不出十天,這事就完全辦妥了。”秋鶩笑道:“且不要那樣樂觀,設若這位馮女士不同意,那就根本推翻了。”

少庵笑道:“你放心,那是不至於的。像你這一表人物,求一個留養院的女生不得,也無此理。況且裏麵還有我們疏通哩。這要成為多大問題,我們且不說,那個做主的院長,未免太沒有麵子了。”秋鶩一想,這話也是極對,有了他們的大老板做主,難道她還能有什麽推諉嗎?這樣看來,古人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話,的確是大有來曆的。這樣一想,自己高興極了,快快樂樂地在李少庵家裏吃過了這餐晚飯,自己如何去固定生活,如何去蓋好新居,和少庵夫婦商量了一個夠,直到十二點,方始告別回寓。

少庵這邊原有一張江秋鶩的相片,是他前幾個月由上海寄來的,上麵還有他題的兩行字,是少庵兄惠存,弟江秋鶩贈寄自上海。少庵隻把寄自上海四個字,用水洗去了,就把這張相片和黃院長原拿來的三樣東西,一齊送到留養院去。

黃院長看了相片,又聽說秋鶩是教育界的人,極力讚成,因為自己是院長,不便出來主持婚姻,就把那張相片交給女看守鄧氏,並把自己的意思說了。院長做主支配的婚姻,就是男方不大高明,也不能不讚同。何況這男子所備的條件,又樣樣不錯,這還有什麽可說的。當時鄧看守,拿了這相片到玉如屋子裏來,恰好是她一人在這裏,鄧看守便笑著進來道:“馮姑娘,大喜呀!”玉如正盤了腿坐在炕上補衣服,抬頭隻一撇嘴道:“大喜?我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大喜。”鄧看守笑道:“這回你真大喜了。剛才院長把我叫了去,他說給你左訪右訪,訪到了學堂裏一個教員,人才的確不錯。”玉如聽說是學堂裏一個教員,就未免有點動心,笑道:“人才的確不錯,你怎麽知道?你看見嗎?”鄧看守笑道:“是看見啦。沒看見,我就能說的確不錯這句話嗎?囉!你瞧這人。”說著,她就將相片向玉如懷裏一扔。

玉如一看相片子上的相,就覺得很熟,當了鄧看守的麵,不好意思去仔細看,將相片隨手向炕上一扔,笑道:“不要胡鬧。”鄧看守也知道姑娘們的脾氣,當了麵說是不幹,但是到了無人的時候,就要偷著看了。因之笑著走開,別耽誤了人家的事!玉如在看相片一刹那之間,已經想起來了,這正是去年搬家所遇到的那個人,自己一片癡心,正恨著自己關在,養院裏,無從去打聽這個人,不料他倒繞了這大的彎子,將自己找著了。隻等鄧看守走了,張望外麵,見她並不曾向屋子裏張望,於是拿了相片在手,仔細地看了一看。

這一看之下,發現江秋鶩三個字,心裏一驚,這很怪呀。我以為他姓李呢,原來他就是江秋鶩。這江秋鶩不就是落霞自認的情人嗎?若他就是為落霞所救的那個少年,何以他不來領娶落霞,倒要來領娶我哩?若說是姓名相同,不見得有那樣巧。而且姓名同罷了,職業也同,不至於會是兩個人吧?若這個江秋鶩就是落霞心裏的江秋鶩,我一說出來了,她應當怎麽樣?她失望之下,不要恨我嗎?若照時間說,江秋鶩認識她,是去年冬天的事,江秋鶩認識我,是去年春天的事,縱然是一個人,而且他真來要娶了我去,我們是有因在先,決計不是我搶了她的愛人。照情理說,當然我沒有什麽對她不住。況且他是自己找著來的,並不是我去運動來的,那我有何可恨?終不成我發癡想著兩年的人,倒讓給她。老實說一句,這姓江的居然會把我找著了,這真比讀書的人中狀元,買彩票得頭獎,還要難些,我哪有讓人的道理?

自己拿著相片子,看了隻管出神,忽然聽到屋外有落霞說話的聲音,連忙將相片子向炕席下一塞,然後還坐著補衣服。

過了一會,落霞進來了,笑道:“這好的天氣,怎麽也不到外麵去運動運動,橫豎是兩件破衣服,無論怎樣補,也補得好不到哪兒去。”玉如皺了眉道:“我今天也裝病,明天也裝病,現在真裝出病來了。一走出去,許多人集在一處瞎起哄,我鬧不慣,你陪了我在這兒躺著,我們大家,談談吧。”落霞道:“你真是病了吧?你的顏色不對。”說時,注視著玉如的臉,見她臉上如火燒的一般紅。就伸著手,向她臉上摸了一摸。

玉如連忙搶了執著落霞的手道:“別胡鬧。”落霞道:“真的!你臉色有些不對,我想你安靜著躺一會兒吧。在這種地方生病,是活受罪,我們反正不能一輩子在這裏麵待著,不能不保重我們的身體,預備出去做人啦。”玉如聽了她這話,越是心裏恐慌,便笑道:“你不要亂七八糟瞎說,讓我好好地睡上一覺吧。”說著,就側著身子躺了下去,將臉向著裏麵,並不理會。

落霞見她如此,越以為她病了,就牽了被,輕輕給她蓋上。看了窗子外的太陽,因道:“這個時候,正是燒得了開水的時候,我去給你預備下一點開水吧。”說著,出門去了,一會子工夫,用粗飯碗倒了一碗開水來,碗上麵用一隻缺口的碟子蓋上。這還怕透了涼氣,又把自己一件夾襖,將碗和碟子一齊裹上。

玉如緩緩地坐了起來,看到她這樣地細心,覺著就是自己同胞妹妹,也就不過如此留意罷了。這樣的人,似乎不應該瞞著她做什麽事。再說自己這事,正與她一生利害,有莫大的衝突,更不應該占她的便宜了。不過江秋鶩這個人,自己所需要的,和落霞所需要的究竟是一是二,不得而知。若是拿出相片來問落霞,當然這一件事就揭穿了。若不拿相片給她看,又沒有什麽法子可以證明,這事蘊藏在心裏,就更苦惱了。

落霞見她沉沉地垂著頭傻想,便道:“姐姐,你又想起你的家了。身體不好,不要想吧。”玉如歎了一口氣道:“我怎樣不想,像你呢,還有一個人老遠地寫了信來,願救你出去,我連這樣一個人都設有的。”落霞道:“提他有什麽用,他不知道我在什麽地方,我也不知道他在什麽地方了。”玉如道:“你好好地保存那封信吧。將來總有用處。你那一封信,現在放在哪裏?”落霞笑道:“我說了,你會笑我的。”玉如正著臉色道:“規規矩矩說話,我笑你做什麽?”落霞向屋上的頂棚紙裏一指道:“我用一個紙包包著,放在那裏頭。省得讓人家看見。”玉如道:“這頂棚上耗子多,仔細耗子將那紙包咬了。”落霞道:“這屋子除了一張炕,還有什麽,你叫我放到哪裏去呢?”玉如也就忍不住笑了。當時談了幾句,又說到別的問題上去,這事就揭過去了。

到了這天晚上,玉如在炕上翻來覆去,老是睡不著。落霞問道:“姐姐,你病得怎麽樣?退了燒嗎?”在黑暗中,玉如隨便哼著答應道:“沒有什麽病,不過心裏有一點難過罷了。妹妹!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設若我有事得罪了你,你能原諒我嗎?”落霞道:“你這是什麽話?像姐姐遇事這樣指教我,反倒要我原諒嗎?”玉如道:“雖然這樣說,但是我總不免有事得罪你的。”落霞道:“決不會。縱然你有事得罪了我,我也可以原諒。”玉如道:“我有一句話要說,說了……唉!不說吧,等明天我再和你說吧。也許明天不必和你說了。夜深了,不要談話了,吵了別人,明天牛太太知道了,又要罰我們。”說了這句話,玉如就寂然了。

落霞因她不做聲,也就不提了。到了次日早上,玉如隻覺有病,便沒有起來。落霞上課去了,玉如自己起了床,便將房門閂上,站在炕上,兢兢業業地,在頂棚的犄角上,摸索了一陣,將一個紙包掏了下來。那紙包外麵是幾層報紙,將幾層報紙打開,裏麵又是兩層白紙,把這白紙打開,才發現了那封信,匆匆地看了那信一遍,最後看到江秋鶩三個字,便把炕席下的那張相片拿出來一對,果然筆跡相同,尤其是那個鶩字下半截的,字,筆墨飛舞,像一隻鳥在那裏站著。這不用說了,相片上的江秋鶩,就是信上的江秋鶩,自己是極端欽慕這個人,落霞也是欽慕這個人,這一個人,決計不能共嫁,就是願意共嫁,也是留養院的章程所不許。一晚晌所希望能有一線轉圜的路子,又沒有了,手上拿著相片和信,這樣看看,又那樣看看,口裏不覺失聲說了出來道:“怎麽辦?怎麽辦?”正是:

倫理情兼兒女債,人生常是兩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