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書說到那兩個敲門的兵士,急了惜時一身的大汗,但是那兩名兵士,並不是他理想中那種人物,他們乃是軍警機關,每日照例來查店的,及至問明了惜時是個徒步旅行家,他們不但沒有什麽為難的表示,而且非常地客氣,點了個頭,就替他帶上門走了。惜時站在屋子裏,將怦怦的心房,靜止了一會,心想,不管如何,決計到樓梯口上去站著。一個旅館裏旅客,在別人房間外,當然可以行動自由。
這樣想著,便裝著沒有事情似的,慢慢地走出房間來,但是當他到樓梯口以後,恰好對麵牆壁上掛了一口鍾,短針在十二點上,長針可是過了十分,這總算是自己失了約,有些對人不住,不過失了約了,這也就不會有什麽嫌疑,可以不必負什麽責任了。自己心裏倒好像落下了一塊石頭,便背了兩隻手,走到櫃房前麵來,看看那旅客姓名表上的人名字,也不過看了三四個人名,地板上咚咚一陣亂響,回頭看時,隻見一個中年婦人,挽了米錦華的手,並排走了下來,她雖然是穿了高跟皮鞋,照理說,也不應該那樣地走著響,這當然是不便叫出來,靠了這點響聲,就把心事來傳。當惜時回過頭去,向她看時,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身子突然地站住,周身突地抖顫了一下,立刻抬起一隻手來,摸了自己的額頭,回過頭對那中年婦人道:“媽!我突然頭暈起來了,讓我站一站罷!我暈得要倒下來了。”
說著,右手還扶了樓梯欄杆,兩隻眼睛的眼光向惜時一溜。
惜時雖沒有說出一個字,可是在她眼光看來,自己的眼光看過去,猶如電閃一般,周身的熱汗,全由毫毛孔裏,向外直噴出來,自己也幾乎要如她所說的話,人要暈倒了。她停了有兩三分鍾之久,總算彼此兩方,都看得很清楚了。她於是一步一頓地,下著那樓梯,慢慢地走向惜時身邊來。惜時看她那眼光之中,在脈脈含情之外,又帶上三分恐懼,千萬不是在培本大學那樣浪漫不羈的米女士了。她雖穿了那華光照耀的衣服,可是由各方麵看,她僅僅是個衣架子罷了。看了她這種情形,把以前恨她怨她想報複她的心事,都拋到九霄雲外去,恨不得走上前一步,握了她的手,安慰她幾句,然而她已由身邊走過去了,頭也不敢回過來,隻有那衣裳上發生出來的一種香氣,卻繞襲著人的身前身後。當她走到旅館大門口的時候,兩手在衣袋裏掏了一掏。向她母親道:“喲!我的手絹丟了!”
立刻回轉身來,向裏麵望著,惜時也隨,著她的眼光向地板上看時,卻有二條小小的花綢手絹,落在地板上。心裏靈機一動,搶上前一步,撿了起來。
他的意思,很想把手絹拿到手,然後遞給米錦華,這種令人不在意的動作,很可以和錦華接近一下,可是當他將手絹拾到手的時候,忽然有個兵士由大門口搶了進來,喝道:“呔!放下。誰要你撿。”
惜時見他身上,正掛了一支盒子炮,自己無論如何膽大,也犯不上和這樣的人去計較長短,隻得將手絹交給兵士,自己倒退了一步。在他這一撿兵士一喝之中,米錦華心裏,是又羞又惱,又苦悶。剛才在樓梯上說著要暈倒,那是假要暈倒,現在隻真的要暈倒了,所幸母親依然在身邊扶著,要不然,就會躺在旅館的大門口了。她怔怔地將手絹接到手,也不再說第二句話,就在兩個衛兵夾輔之中,坐上汽車去了。
惜時的心裏,當然和她一樣,也是又羞又惱。站在櫃台邊,直了一雙眼光,隻管射住了大門外。米錦華的母親米太太,究竟是個不認識字的婦人,凡事不能有什麽仔細的考慮。當她回轉身來,向店裏走的時候,就和惜時先點,了個頭,笑道:“黃先生!你幾時到奉天來的呀?”
她如此一打招呼,惜時是不能不理會,隻得和她也點了個頭,隨便答道:“今日到的。”
米太太道:“你的房間就在樓下吧?我到你屋子裏去坐坐。”
惜時躊躇了一會兒,也隻好引她到屋子裏來。
當然,米太太所談的,無非是錦華所告訴的話。一說之後,連經過與將來,足說了有兩小時j而且她說著的時候,還是淚珠滾滾,哽咽個不了。直等惜時打了幾個嗬欠,米太太才告辭回房去。惜時已經過了半年苦惱的生活,這次好容易,想得了個力排萬難,徒步旅行的辦法,不料冤家路窄,到了沈陽來,偏是遇著了自己那位歡喜冤家米錦華。人是感情動物,在她這樣求援的時候,自己絕不能置之不理。
到了第二日,不想去找朋友,也不想去遊覽名勝,一個人隻是坐在屋子裏納悶。到了天色傍晚,金鞏城跑來了,見他躺在**,便問道:“你今天遊覽了一些什麽地方?大概走乏了吧?”
惜時坐起來,搖著頭道:“我今天沒有出門,在旅館裏睡了一天。”
金鞏城道:“你為什麽不出去呢?”
惜時看著房門是開的,於是趕快把門關上了,然後和他坐在一處,將昨晚的事,對他仔細說了一遍。金鞏城聽著的時候,臉色時時變換,到了最後,連連跌著腳道:“唁!這是我大意,不該把你送到這旅館來,現在沈陽城裏的闊人,很多是商業化,不少的人投資集股,在南市場開店。這家旅館,正有那位闊人的大股子,要不然,他怎樣會讓錦華到這裏來。這裏的茶房,少不得有和他接近的。你這種行動,若是讓他知道了,你的性命莫保,你現在正在創造新生命,你值得為這樣一個忘恩負義,寡廉鮮恥的女子去犧牲嗎?”
這一篇話,說得惜時啞口無言。對了他隻管呆望。許久,才道:“你這話是真的?”
金鞏城道:“我為什麽騙你,你無論如何,要躲開這個旅館,要不然,非出亂子不可。”
惜時道:“人家正求著我呢!我搬開去,不是忍心拒絕她們嗎?”
金鞏城道:“你真是要救她的話,你搬了旅館,也並非就沒有辦法,而且這旅館費用這樣子大,也不是你所能擔任的,我已和你在城裏中學寄宿舍,找好了一個寄宿的地方,打算請你今天搬去。”
惜時道:“就是要走,也不忙在今天一晚,就是今晚要走,今天也要給旅館裏錢的了。”
金鞏城道:“雖是那樣說,但是這乃是非之地,你住在這裏,沒有什麽好處。”
惜時道:“你也太小心了。這裏雖然是非之地,我不過和米太太談了兩個鍾頭的話,並沒有什麽越軌的行為,闊人用勢力壓人,多少也要有些緣故,我有什麽錯處拿在他手裏呢?”
金鞏城見他這樣執意如此,也沒有法子,陪他坐了一會,告辭而去。惜時道:“在家裏也是煩悶得很,我送你上街溜溜罷!”
於是二人緩步走出旅館來。
到了大街上,惜時道:“關於日本站,我還沒有仔細看到,你引我再走一個圈子,好不好?對於這種地方,我很願意有個詳細的認識。”
金鞏城卻也無可無不可,陪他走了幾條街,然後回來。金鞏城由日本站進城,正要經過那旅館門口,二人走著路,遠遠地就看到那大門口,站了七八名警察。金鞏城究竟是留了心的,一見之下,趕快搶上前一步,扯住了惜時的衣服,惜時也看到這種情形了,將腳步突然停止,心裏怦怦跳將起來,低聲道:“你看這情形有點不好嗎?”
金鞏城道:“當然!你過去不得,你先在這個橫胡同裏站一站,讓我走過去看看,你不用忙著回旅館去。”
惜時看到街燈影後,正有一條小小的橫胡同,自己就悄悄地走進去了。一人在這裏來回走著,約有十分鍾之久,隻見金鞏城忽然跑了來,他走近前握了惜時的手,張了大嘴輕輕地道:“糟了!是那事情爆發了,剛才我故意由那旅館門口經過,隻聽到一個警察罵道:‘姓黃的這小子,怎麽到這時候還沒回來,準是跑了吧?我們別在這裏守著罷!他一看到了我們,也不肯來,這不叫打草驚蛇嗎?’”
惜時道:“這怎樣辦?我雖沒有什麽行李,可是那個包裏,置有我徒步一千多裏的成績,若是把它丟了,未免可惜!”
金鞏城道:“你怎麽如此想不開,還是東西要緊呢,還是性命要緊呢?我勸你關外旅行的這件事,把它中止了罷!你若是不中止你的旅行,老實說,你走到哪兒,都可以幹涉你。今天晚上是來不及計劃善後了,你可以在日本站找個旅館暫過一夜,明天我們再計議一切。”
惜時被他說得也沒有主意了,隻好由他指揮,在日本站找了一家旅館住下,所幸身上還帶有七八塊錢,暫時用費,還不成問題,就糊裏糊塗,在日本站旅館住了一晚。
到了次日清晨,金鞏城又忽然地跑來了,向他道:“我昨晚打聽清楚了,完全是為了你和那米太太點個頭說過話,事主兒很是疑心,大概已經把米太太找去,問出點情形來了,現在是要找你去對質,無論你實說不實說,他絕不能輕易放過你,我看你為了事出萬全起見,還是搭南滿車到大連的好,至於由大連回天津,或回上海,讓你自己做主了。”
惜時聽到這件事真做壞了,沒有了主張,歎了口氣道:“女人真是壞事的東西!我不料九死一生的剛剛有了條出路,又讓女人打斷了,今生今世,我永遠不要和女人接近了。”
金鞏城道:“這回的事情,不能怪你,怪也無用。這裏到大連的車票,我和你代辦,另外我送你十塊錢川資,你趕快走罷!”
惜時受了這樣一個打擊,有了學友這樣慷慨幫助,也不敢再延誤,依了金鞏城的話,當天乘車上大連。一路之上,無可消遣,隻管想著心事消磨時間。仔細想著,當然還是由大連回天津,由天津回北平為妙,北平究竟是舊遊之地,多少還可以想些法子。於是並沒有什麽考量,又回轉舊京去。但是自己卻想出了個難題,和自己來解決,就是到關外去,一路都聽到人說我徒步旅行這件事,京津報紙上,都已登載過好幾回,這在中國這樣的熱鬧社會裏,報上登過去了,也就登過去了,不見得有什麽人來注意,可是自己那班朋友,以為黃惜時居然能做出這樣一番事來,那是了不得的一個人,必定很羨慕我,現在我又回來了,一無所成,豈不讓人家加倍地恥笑!那還不如以前沒有這種宣傳呢!到了北平,第一個便是要看看邱九思這班人物,因為他們在學生界裏很活動的,外麵對自己的輿論怎麽樣?他們必是知道的很清楚,見了他的麵,我可以撒上一個謊,就說關外得了兩個伴侶,改向陝西甘肅旅行,若是社會上很注意這件事,我立刻就走,社會上若不注意這件事,我還有幾個零錢,不妨來做個小生意買賣,實行去做苦工,半工半讀。
他如此想著,感到是個上策了。於是先就到原住的太平公寓,打聽一班朋友的下落。這才知道邱九思這班人虧空太多,不容於公寓,也各人散住各縣的會館去了。這在惜時,倒是一種安慰。隻要朋友在窮困中,無所謂相形見絀,倒好去見他,於是找向邱九思的會館來。他和卓新民是縣同鄉,到了這會館門口,就向長班打聽二人是不是在此,並對長班說了自己的姓名,原來是老同學。長班道:“一天到晚,有朋友來找他的,我們沒許多工夫給他回話,你自己去找他罷!都住在第二進東邊屋裏。”
惜時依了他指的所在找來。推門進去,並沒有人,大概不在家,將門帶上,依然走了出來,他們這東邊屋角,有個小走廊,轉到跨院裏去,見那走廊下堆了許多的舊報紙,還有繩子捆著,似乎剛剛清理出來,要賣給販報紙的人,心裏想著,正是要查查兩個月來的北京報紙,對我是怎樣地鼓吹,現成的報,何不看看。於是坐在走廊的欄杆上,撿起一遝報來看看日期,果然是過去一個多月的,這就巧極了。閃到屋角後的小空地裏,一棵老紫藤花架下,坐在一塊石頭上,把舊報紙一張一張看起來,看了十幾張。居然發現了關於自己徒步旅行的一段記載,這就引起了他很大的興趣,索性把兩疊報都移到麵前來翻看。
也不知看了有多少時候,卻聽到兩三個人說話的聲音,由外麵嚷著走進院子裏來,有一個人道:“他說姓黃,是邱先生卓先生的同學,而且聽他那口音,也好像是同鄉。”
卻聽到邱九思的口音道:“姓黃的同學又是同鄉,隻有一個黃惜時,他正要轟轟烈烈,做出一番事業來給人看啦!怎麽會回北京來?”
卓新民道:“也許是他回來了,徒步旅行本來就夠苦的,他隻一個人,而且又在東三省的邊地走,那地方專出胡匪,恐怕也不能耐這個勞吧?”
邱九思道:“這算什麽?有許多人還到生番的境裏去探險哩!要旅行當然以不好走的地方為目的。若依你說,必定要像在北京城裏在樹蔭下,走著柏油路,那才是徒步旅行不成?”
卓新民道:“這小子我真看他不出,他那樣隻會花錢做公子哥兒的人,也能出這個風頭,我就料他吃不下去這個苦,真是他回來了,也說不定。那小子有錢的時候,不和我們見麵,沒了錢想跟我們一塊兒走,就來找我們了,如果是他來找我們了,一定又是失敗回來了。”
邱九思道:“這次他要失敗,又來找我們,我敢輸腦袋給你,你想,他自從搬出了公寓以後,為了麵子問題,躲著不和我們見麵。有人說,在西郊碰到過他,他做了和尚了,他那種困苦的時候,也奮鬥過去,並不來和我們求助,現在多少有些辦法了,倒會在這個日子,由關外老遠轉折回來嗎?慢說是他,就是我老邱極模糊的人,有了這樣一個機會,我也輕易不肯犧牲哩!”
惜時聽了這話,隻是一陣陣的冷汗,由四肢裏直湧出來,尤其是脊梁上,整個背部,都是汗濕了。衣服和肉已經粘成一片。這時自己也不敢移動一步,總怕一走後,會遇到邱卓二人,麵子擱不下來。
直聽得房門有推開的響聲,二人已經到房裏說話去了,他方將頭上的帽子,低低地向下戴著,悄悄地由牆角轉了出來,到了院子門邊,低了頭,就向外麵一衝,走到會館門口,聽到那長班在屋子裏和人說話。他道:“先前來找邱先生的那個姓黃的,隻看到他進去。可沒看見他出來。”
惜時暗叫兩聲慚愧,幸是他在這裏說,他若先對邱卓二人說,立刻在院子裏找著,我不但自己無麵目,邱九思那樣不成材料的人,都可以拿腦袋打賭,我出來了,他雖不能真個輸掉腦袋,可是人家也不好轉圜啦!人家都相信我能奮鬥一番,難道我自己倒不能奮鬥嗎?這樣看來,熟人誰不是對我有希望的?北京城裏,簡直是不能露麵了,自己身上還有幾塊錢,坐火車不夠,走旱道總可以走個一千八百裏,走罷!
他這樣想著,就決計離開北京城,他也不敢走熱鬧街市,怕是遇見了熟人,隻是在那冷胡同裏走。他心想北寧這條路,已經試驗過一次的了,就是由北京到天津這一段,在各大小路,都給予市民一個很大的印象,於今再來一回,人家真會疑心我是個極下等的騙子,這回南下,隻好走平漢路了。南下的目的地,現在雖沒有定,但是河南為古中州之地,願意先到河南去看看,由那裏南往湘粵也好,北往陝甘也好,到了那裏看了有辦法再定行止罷!他急促之間,立了這樣一個主意,也不等次日,當天就順著平漢路南行起來。好在他對於徒步旅行,已經有了半年的經驗,卻也不怎樣引以為苦。慢慢地,就由河北省境走向河南省境來。
這個日子,天氣更是涼了。惜時走到了新鄉,忽然得了一場瘧疾,大寒大熱,所幸他一路行來,依然用他那老法,經過大小鎮市,都向學界接洽,人家認他是個徒步旅行家,一宿兩餐,總也不至發生多大問題。這時惜時在一個市立中學寄宿,人家看到他得了瘧疾,這是個傳染病,不能讓他隨便住著,學校外麵操場的角上,那裏有一間小小的矮屋子,原是到了冬天,預備給學校裏堆放煤炭用的,現時在那屋子裏,安下了一副鋪板又一副桌椅,權當一個養病室,但是他這樣一個窮人,教員學生看得起他,校役卻不必看得起他,除了學校裏的職員引著醫生來看他一兩次而外,簡直沒有什麽人來理會。這裏在操場的角上,叫人喊人,全沒有人聽到。身上發冷的時候,倒也罷了,唯有身上發熱的時候,口裏幹渴得厲害,想要討杯茶喝,竟是不能夠。加之腦袋昏沉,睜開眼來便覺天旋地轉,心裏便想著,假使這樣死了,也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時候才能夠發現,自己正還想轟轟烈烈,做一番事業,若是這樣就死了,未免太冤!假使我聽父親的話,好好在北京讀書,一個電報回家,就是幾百塊錢匯來了。想來想去,還是自己父母待自己不錯,什麽是人類同情心?什麽是社會互助?自己在這樣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期間,有誰來憐憫我?想起來是仲老掌櫃勸我的話對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縱然奮鬥,不需要家庭的幫助,那是一件事,記念父母的恩德,又是一件事。絕不能說自己要謀經濟獨立,就把父子的恩情斷絕了,做兒子的自己要硬起脊梁來做個人,這是很好的事。照理說,父母未嚐不歡喜,若是因為自己要硬起脊梁來倒和父母絕交,那是把好事情壞做了。
他有了這種感念,突然地發生了回家的思想,自己回去一趟,投在父親母親懷裏,哪怕他打,哪怕他罵,自己把罪認了,把誌願說明了,然後一個人再出來奮鬥,無論到什麽地方去了,也可以向父母通一封信,就不像現在這樣地苦悶了。由回家更覺這樣流落的淒慘,由這樣流落的淒慘,又更覺在父親卵翼中的舒適,這就不能不感念父母的恩德了。想到了極點,自愧自恨,卻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在新鄉養了一個星期的病,略略痊愈,那學校當局,也勸他暫時回家,養息一兩個月,等著身體好了,再出來旅行。就湊了一筆僅僅夠他由河南回家乘船坐車的錢。
惜時沒有這項川資,還打算回去呢!現在有了川資,更是趁著他的心願,再也不加考量,即日就搭了南下的火車到漢口,由漢口乘下水輪船赴安慶,這輪船到安慶的時候,正是煙水蒼茫,快要近夜的當兒。惜時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穿了灰色的短夾衣,已是左一片,右一片,沾了不少的泥漬油痕,衣裳的口袋,三個有兩個脫了線縫,下麵穿了一雙厚底藍布鞋子,差不多是黃泥糊平了鞋口,穿的襪子,被黃灰染了一半,黑襪子居然可以變成灰襪子了。惜時一想:省城裏讀書多年,隨處都有熟人,若是人家看到我這樣子不疑心我個逃兵,也疑心我成了叫花子了,這如何可以和熟人相見?趁了這天色昏暗,就由旱道回家。今天是月頭,天上必有月亮,走到天明,大概已經到家了。那個時候,偷偷溜回家去,一定不會讓村子裏人碰到的。
惜時如此想著,放開了膽子,順著由省回家的大道,慢慢地走去。走了一個更次,一輪圓月,已經由樹梢上湧了出來。大地之上,立刻鍍上了一層銀灰色。在月光之下,看看樹木村莊,近處都很清楚,還處在煙露朦朧之中,隱隱約約地,有如水墨畫景,秋夜的南方鄉野,露水是特別地重,一個人走著,隻覺空氣裏的水分襲到身上來,汗毛孔裏,有些冷瑟瑟的。於是放開步子,又緊緊地走上十幾裏路,逼出身上一身汗來。到了夜深,月色更清輝多了,眼麵前猶如白晝一般,遠遠地聽到兩聲雞叫,在一切都寂寞的平野上,有了這幾聲斷續地咯咯之音,越是顯得寂寞起來。自己走了幾裏路,到了一道石板橋上,見那石板橋在月光下照著光滑幹淨,就隨身坐了下來,走長路的人,得了一個休息的地方,往往是舍不得走的。
惜時既是一個人走路,寂寞之間,越顯著累贅,坐下來之後,更覺周身舒適,隻管靜靜地坐下去。坐靜了,耳朵裏聽到這橋下麵的流水聲,淙淙的是格外的響。心想,這水流的速度,不知它是怎樣?但是無論它流得怎樣地慢,隻有去的沒有來的,隻在我這一轉念頭之間,原來聽著作響的水,已不知流去了多少,可是也不但水是如此,人的光陰,又何嚐不如此?在我這一轉念之間,光陰又不知去了5若幹分秒了。今天今晚,月色如此之好,明天明晚,卻不知我在哪裏?月又如何?再想到去年今日,又何嚐會想到有今年今日哩?自己有那樣好的家庭,可以充量的接濟去念書,而且讀書的時候,又得了白行素那樣一個好女朋友,而且自己又在青春,何曾不能有為求學求愛求業。在去年秋,可以說絕對不成問題。那樣一個好的黃金時代,糊裏糊塗過去了,於今落得失學失愛失業,我何顏去見我的父母哩!光陰去了,像流水一般,不能回來了,黃金時代,隻成了這生一個苦惱的回憶,我哪裏還去找這樣一個黃金時代去。
想到十分悔恨之處,恨不得立時就向這橋下水裏一鑽,但是抬頭一看,那像水晶盤子似的月亮,照見麵前一帶蕭疏的柳樹林子,林子外清光閃閃是一道河,河水映著月色,反射出光來,心裏便想著:這個大自然的美,是多麽可以留戀,難道我知道黃金時代,隻有一個,就不知道人生隻有一個嗎?我自殺了,哪裏再去找這個可愛的宇宙去。
眼光由上而下,漸漸看到平地,隻見野草堆裏,暴露一具未曾掩埋的棺材來,心裏轉了念頭,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在這橋上留戀,站起來就跑了。走到月亮西偏的時候,看看到家已近,這便很覺有種興趣,無論遇到什麽東西,都審視一番,看看是不是在別後有些變化。到了家門口的稻場上,隻見今年的稻草堆,比去年堆得更大,猶如一幢圓頂的房子一般,這自然是今年豐收了。父親在這種情況之下,一定是口含了旱煙袋,在稻場上巡視著,不住地微笑。心裏如此想著,仿佛在屋子裏真個就聞到父親旱煙袋裏那股旱煙味,於是在稻草堆邊,找了一個石滾坐下,對了自己的大門望著。
在那淡月西斜之下,看到自己家的屋脊,沉沉地在那一叢大樹下,便又想著那屋子裏頭,家中人一定睡得很甜蜜,萬萬想不到大門外稻場上,會有這樣一個萬裏歸來的人在那裏獨坐著呢。設若這個時候,我上前去敲門,家裏人看到我,一定會疑心是夢中相見的,我何不鼓起勇氣,馬上就去敲門去,於是大了膽子,就走到大門邊來,但是自己一雙手,始終沒有那股勇氣,抬著剛剛要去靠近門板,無論如何拍不下去。心裏想著,半夜三更敲門,一定是驚動大眾,還是等明天天亮自己家裏有人開門,然後溜了進去罷!這樣想是對了。不免抬頭四顧,呀!不料在這個時候,大門框上,發現了一樣東西,就是新添了一塊很大的橫匾了,白底黑文,有一尺見方四個大字,看得明白,乃是教子成名。什麽?“教子成名”,我父親哪可以受這樣的恭維呀!若說不是送我父親的,別人的匾額,可不會掛在我家大門口。仔細看看那匾額的兩端,正寫有幾行跋文,便爬上門鬥上,在月光之下,仔細看來,那文寫的是:
族人守義先生,為人急公好義,上歲由北京歸,慨於鄉人風氣之閉塞,及青年遠道求學之不易,出其家財一半,在鎮辦理中學一所,在鄉辦理小學一所,鄉人子弟之得沾其惠者,數百人焉。無何,消息傳來,公子惜時,為個人徒步旅行家,已出關而東,遠涉邊荒,舉國驚歎,讚為創舉!此豈為迷信者言,為善良報,實公善於教養,有以致之耳。同人爰榜其門,以為鄉人勸!
惜時不能再向下看了,心慌意亂,兩手一鬆,由門鬥上跌了下來。好哇!我還想回來見父母,鄉下人已經說我遠涉邊荒了,這樣看來,不但我父親未曾把我的壞處宣布,而且一定對我還誇獎了許多,父親對我實在是仁至義盡了,不過他表麵如此,心裏可憤恨極了,所以回家之後,就分出一半家財來辦學,他大概覺得留了家財,也是無用的了。好父親!我實在對不住他,所幸我這個徒步旅行家的名義,已經為鄉下人知道,這足以安慰他於萬一。我現在回來,戳破了這個紙老虎,首先要把大門口這個匾額取下來,我能讓父親這樣失麵子嗎?我寧可永遠在中國埋名,隻讓人疑我在關外失蹤了,我絕不能在家鄉露出麵目,至於人家疑心徒步旅行,乃是一段謊話,我回來看父母,是我受良心的驅使,現在我的良心,反要驅使我趕快離開家鄉,免得父親丟了臉。我決計走,但是今天晚上走了一晚,人實在的疲倦了,哪裏還能再走?想起來了,家門口河岸那邊,蘆葦裏頭有片沙洲,平常是不大有人去的,暫到那裏去做個蘆中人。到了明天晚上,再啟程走開,好在身上帶著幹糧,就一天在蘆葦中不出頭,也沒有關係。
主意定了,趁天色未明,就走到可岸上來,看看家裏那隻自用的小船,還是係在岸邊一棵柳樹兒下,去年曾在這船上逍遙終日,於今是不能享有這種清福了。於是在萬分難過的時候,悄悄地上了船,在船上坐著,向河上下遊看了一遍,又手把船欄杆,以至於篙槳,都摸索了一會,然後歎了一口氣,上了岸向上遊走來。這上遊有道長板橋,可以渡過河去的,於是過了橋,在那河邊,反向下遊走來,在緊對家門口碼頭的蘆叢中坐下。
辛苦了一夜,人也委實是疲倦,在蘆葉下麵,就放頭睡了起來,一覺睡醒的時候,太陽已由蘆葉子裏射進猛烈的光與熱來,掏出那隻鐵殼表一看,已有十一點鍾。在蘆葉下,悄悄地鑽到一個河灣子裏,掏河水洗了臉,吃了些幹糧,鑽進叢蘆中繼續地又睡。二次醒來,便是太陽偏西了。由蘆叢縫裏向外偷看,水麵上的野菱角葉子,大部分變著赭紅色,在那魚紋的波浪上飄**著。一片河洲之上,在水草上挺出幾棵楓樹,太陽曬著紅得可愛,令人記得去秋在河中遇到采菱的白行素,那風光和現在不是差不多嗎?
一人怔怔這樣望著,忘其所以的,由蘆葉裏走出來,這對岸就是家裏上船的小碼頭,隻見一個中年婦人,在那洗衣石上蹲著洗衣服,一個老年婦人坐在另一塊石上望著。那不是別人,不就是自己的嫂嫂與母親嗎?母親的臉,似乎瘦削了許多,已是老得多了,這個樣子,莫非是想兒子想成的。可憐的母親,心裏如此想著,可憐的母親!兩手一張,幾乎口裏也要叫了出來,突然一想,她的兒子,還在山海關外徒步旅行,怎麽在這裏叫母親呢?於是掉轉身來,就向蘆葦裏走,但是他的母親,老眼昏花,已經看不到了。她道:“呀!那個人的後影子,好像是我們惜時呀!”
惜時聽了這話,心想已經是逃不了母親的目光了,不免將腳步停了一停,要知他們母子,就此團圓與否?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