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個智通和尚,在大除夕之夜,想著時間是不問僧俗,也一人過起年來,不料到半夜,他就圓寂了。惜時走到和尚屋子裏,隻見他斜躺在炕上,緊閉著雙目,兩邊彎的眉毛,將大半邊眼睛都罩住了,臉上不是酒醉的紅色。卻是慘淡的紫色,不但是臉上紫了,一隻手斜壓在胸口,也一樣地紫了。炕上有一隻大海碗,碗裏有一大塊肉骨頭,和雞腳雞翅膀,一把酒壺,和一雙筷子,都在和尚身邊,惜時先還以為和尚醉了,近前一看,他的顏色不對,再一摸他的手其冷如鐵,這才明白和尚是醉飽之餘,已經涅槃了。

自己是跟和尚同處一廟。如今和尚出了事,絕不能置之不理,可是昨日還好好地,大吃大喝,今天突然死了,恐怕也會受地方上人民的責難。因之站在屋子門邊發呆,對了炕上這個和尚死屍,沒個做道理處。自己一人,發了許久的呆。忽然掉轉身,向頤和園街上跑來,首先就找著孟排長,報告這件事。未免要負一些責任,請孟排長和他做主,孟排長一口答應,這不算回事,親自陪著他,往警區報告。一個老廟裏,死了一個老和尚,本來算不得一回事,但是黃惜時巴巴地將孟排長一路找來,分明是找他保鏢,這倒很有可疑,若不是他做虧心事,為什麽要軍人跟著一齊來報告呢?當時有了軍人同來,也不敢怎樣難為他,隻是心裏將黃惜時三個字記著,通知了地方上的村正,將老和尚收埋了事,廟宇暫行封閉。俟覓得僧人住持,再行開廟。

如此一來,黃惜時又不能在這廟裏落腳了,所幸這街上兩家茶館,自己是很熟的,托了孟排長出麵,和長春軒茶館掌櫃的商量,替他們店裏記著來往賬,不支工錢,也不吃夥食,就是白天用些茶水,晚上容他在暖炕上睡覺。這家掌櫃的佟在田,是個謹小慎微的人,還有些不願意。惜時言明了,隻要度過一時,待天氣暖和,就離開頤和園,要另找出路,這才答應了。黃惜時自己,終日和一班無知識的有閑階級廝混著,誌氣頹唐得厲害,因為穿西服皮鞋,和下等社會的人在一處,不但人家看了要笑話,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合調,所以將全身西服,完全賣去,買了一件灰布棉袍在毛繩褂子上罩著,這件毛繩褂子,既是細小得束縛在身上,那件棉袍子,又是大個兒穿的。套在衣服上,來免晃**著不適合身體。頭發長得有兩寸來長,幹燥燥地,蓬鬆著像頂毛氈帽一樣,而且頭上沾著許多幹灰,非常之難看。他腳上拖了一雙大棉鞋,走起路來,踢踏作響,在形容上至少是大了十幾歲年紀。

這茶館裏是每日下午兩點以後才開始說書的,在未說書以前,沒有事幹,也沒有人來和惜時說話,他隻籠了兩隻袖子,伏在那長板桌子上打瞌睡。這吃飯的問題,卻幸他會寫信的這個名聲,已經傳揚開去,這西苑的兵士,沒有人不知道長春軒有一個會寫信的先生,不斷地來找著他寫信。寫一封信,就送他四五十個銅子。有時三四天寫一封信,有時一天能寫六七封信,取長補短,每個星期,總有十封信可寫,大概有一元以上的收入,這不必吃什麽好東西,大概一日兩餐,總可以將肚皮混飽。

光陰易過,不覺又是國曆四月天氣,北方雖然春遲,這個時候,也就楊柳垂條,桃花放蕊,東風吹到人的臉上,已經覺得不冷。茶館子裏的格子窗戶,一齊都卸除了,敞著大鋪麵,春風滿座。人在鋪子裏喝茶,望著對麵頤和園裏的萬壽山,層層的宮殿。在綠樹葉中,自然人事,兩得其妙。惜時雖然是終日與慵保為伍,不過是不捧書本子,至於他心裏原來的,聰明,當然還不曾閉塞。這時他抬頭向外一看,想起自己有言,一到春暖,就離開這頤和園,於今天氣已經暖和有一兩個月了,還不曾有離開茶館的打算,就算勉強離開這裏,宇宙茫茫,自己卻向哪裏去投奔?若不離開這裏,就這樣寄居在茶館子裏,靠寫信來混兩餐飯吃不成。

他心裏如此想著,人伏在一張長板桌子上,麵朝了門外的萬壽山,隻管發愣,掌櫃的佟在田,這天也是閑著無事,泡了一壺上等香片,一手撐在桌子上托住了頭,腳架在板凳上,搖撼了膝蓋,另一手摸了茶壺蓋,也在那裏閑著出神,偶然一回頭,看到惜時那種樣子,便道:“老黃!今日天氣很好,你不到園子裏逛逛去!你瞧那些城裏的學生,成群結隊,帶了吃喝,老遠地還跑了來逛呢!你也是個學生出身的人,怎麽不去湊個熱鬧去?你認識守門的,反正不買票。”

惜時的頭,依然向正麵的萬壽山望著,冷冷地道:“你以為我還很高興嗎?你想,人家也是青年,念著書,還找個樂子出來散悶散悶,我不但書念不成,現在還落個無容身之地。”

佟在田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別著急!以前我不讓你久住著,是不知你為人,不能不限個時候,免得將來有什麽事為難!現在我們相處了這樣幾個月,我知道你這人是個極安分的人,你在這裏,又不攪亂我什麽,白天坐半截板凳,晚上睡半邊炕,礙著我什麽?再說你多少還替我做些事情啦!我好意思轟你嗎?”

佟在田口裏說出一個轟字。惜時心裏,就夠不好過的,不過在他這沒有知識的人說出來,已經覺得這是好話,也不能怎樣去批駁人家,因之微笑著點點頭道:“您說的是,我也很感謝,可是您想我一輩子就這樣了事嗎?”

他如此一說,問題就大了。佟在田不能說什麽,惜時自己,依然兩手伏在桌上,隻管向前觀望著。半天,忽然聽得有人喊道:“這個地方有個小茶館,就在這裏灌一壺罷!”

惜時低了眼光向鋪麵前一看,不由魂飛天外,這並不是別人,有七八個女生,站在遠處,一個女生,提了兩個熱水壺走將進來,她穿了短衣襟短袖子的條子黃綢旗衫,手臂上搭了一件藍色夾大衣,臉上曬得紅紅的,那正是白行素,所幸她的眼光一直向前,並不朝側麵看來。惜時在這個日子,脫了裏麵的毛繩衣,外麵沒套著那件灰布大棉袍,如何可以和舊情人見麵,可是要躲也躲不及。趕快將臉向伏在桌上的兩隻手臂裏麵一藏,當是睡著了。

耳邊聽得有人道:“密斯白真不在乎,怎麽到這種茶館子裏麵來灌水。”

卻聽到白行素道:“這要什麽緊!我們要的是開水,又不要他的鋪子,水燒開了,都是一樣,你們還說到民間去呢!連這樣小茶鋪子裏的開水都不喝嗎?別的還能談嗎?喂!夥計!給我們灌兩筒子開水要多少錢,”聽她那聲音,分明是指著自己當夥計,若告訴她說,我不是夥計,縱然臉不朝著她,自己的聲音,也許她依然聽得出來,因之隻裝是睡著了,並不答複。

白行素似乎很有氣的樣子道:“這個人像死了一樣,叫著他老是不理。”

惜時聽說,心想:“你倒罵起我來了,不過罵聲是聽了。”

自己依然做不得聲,所幸佟在田不曾走開。聽了她的聲音,和白行素來說話。白行素道:“你們店裏的夥計,怎麽這種大模大樣,人家叫到臉上來,他隻管裝睡,這樣青天白日睡覺的夥計,還能要嗎?”

佟在田道:“小姐!你看錯了,他不是我們這裏的夥計,您別瞧他這樣,人家也是當過大學生來的呢!”

他說了這話不要緊,卻聽到大門外哈哈一陣笑聲。又有人道:“不止是大學生,應該叫著博士!古書上對於茶館裏的夥計,不是叫著茶博士嗎?這個博士,真個用不著出洋,就可以得到手呢!”

惜時聽到那群女學生,這樣的羞辱,真恨不得跳了起來,向她們對質兩句:你們怎樣知道我就不是大學生,我和你們比一比肚子裏的墨水!隻是白行素站在麵前,自己拿什麽臉麵去見人,隻好低了頭,依然裝睡著。偏是那位佟在田掌櫃的,不服女學生說的那句話,答道:“各位小姐喲!別小看了人。他真是個大學生,落難落到這步田地,他的筆下,還真是不錯。這西苑的軍營裏,誰不知道寫信的黃惜時。”

這時,隻聽到“啪吒”一聲,好像一個熱水筒摔落在地,接上白行素很重的聲音,問了兩字,“什麽?”

惜時到了這裏,千萬也不能再裝模糊了,忽然跳了起來,用手袖子擋住了臉,頭藏在袖子底下,如一陣風似的,就向外麵跑了出去。這一跑足有一裏之遙,直把街道都跑完了,站在田陌上,手扶了道旁的一棵小柳樹,望了遠道的西山,隻管出神,眼睛裏兩眶眼淚水,幾乎要搶著流了出來。

自己心裏想著:真不料在這種地方,偏偏會遇到了她,是了!她們必然是邀了女同學出來做春季旅行,她的近況,雖然不知道是怎樣了,但是依然做她的大學生,是不會有什麽阻礙的,而且她興致是這樣的好,當然環境甚佳,不過她和女同學出來,不和男同學出來,也許她還沒有得著新的愛侶吧?隻聽佟在田叫了聲黃惜時,她手上的熱水筒子,竟是啪吒一聲,落到地下來,她這種驚異之處,當然是很關心我的,那麽,她還是未忘情於我呀?我這樣一跑,不知她在那茶館裏,所受的感觸如何?好在她為人很持重的,對了那些女同學,大概不能表示什麽失意的樣子,不過這樣一來,真是予她一種難堪的了。我自己不爭氣,乎白地讓故人丟臉,我真是對不起人。想到這裏,望著眼前,一溝流水,恨不得鑽了下去。又想,假如我老在這裏站著,她或者找著來了,也未可知,她問起來了,我又何辭以對。想到這裏,仿佛白行素在後麵已經跟著來了,立刻就走了開去,自己糊裏糊塗地,隻管順了兩隻腳走去,也不知走有多少路?回頭看看西山,已經在很遠的身後,自己也有些疲倦了,就在行人路邊,一片草地上坐著。

心裏慢慢地,依然想到白行素身上去,假使她和佟在田追問起我流落的情形來,少不得她也會說我自甘墮落,所以有今日。我對茶館子裏人說,我隻是家裏鬧水災,自己又害病,所以窮到這個樣子,那些無知識的人,為了這話,卻也和我表示相當的同情,若是知道我是自做自受的,今天回到茶館子裏去,少不得大家又要盤問我一陣。我已經受夠了城市社會的指責,所以跑到鄉下來,難道我還能受這些無知識人的攻擊嗎?我決不回到長春軒去了,然而不回去,向哪裏走?那個破廟,已經是封了大門,要進去也不可能,若回北京去,一身之外,己無長物,如何又能回會館去?想來想去,簡直沒個辦法。

看看日落西山,大路上卻有一群驢子,響著鈴聲,踢著道路上的飛塵,掀起多高,那驢子全是姑娘們騎著,嘻嘻哈哈,一路笑了過來,心裏靈機一動,這不要就是白行素過來了吧?連忙將身子向那高坡的路埂下一縮,但伸出一點頭來,看看過去的是些什麽人,果然其中有個白行素,她在驢背上默然無言,手牽了韁繩,半低了頭,隻管向前走著。可是那驢子走了不多少步,她就要向後回頭看上一次,一直待驢子走到地平線以下半截去了,她還是不住地回頭來看著。

惜時歎了一口氣道:“故人情重。”

隻是我呢,站在這大路的埂下,兩眼發赤,曠野的春風拂到身上,似乎有一種幽靈在那裏告訴自己,你不覺得慚愧嗎?這一條大路麵前,卻要穿過一條鐵路,這時“轟隆”之聲大起,一列火車,在一叢黑煙之下,風馳電掣地飛了過去,心裏忽然起了一個感想,這個世界,真是黃金時代,無論什麽事情,都非錢不行,假使我有錢,我就不必受窘在北平,可以痛痛快快地坐著輪船火車,無論什麽地方,聽我所可了,但是無輪船火車以前,人就不出門了嗎?沒有錢,不乘輪船火車,我用兩隻腳走開北平,總是可以的!現在世界上許多好遊曆的青年,都徒步旅行全球,身上並不帶多少川資,人家有了事業,有了家庭,還要擺脫一切來,遊曆,我是個無掛無礙,一無所有的人,為什麽倒不能走?我現在住的地方沒有,吃飯的地方,也是沒有,至少走遍了中國,也不過窮困。我到這種地位,假使我徒步走遍中國做出一本遊記來,賣得了幾個錢,我再來求學,再來找事業,有何不可!我有腦力,有手有腳,我就能奮鬥。好!我就是這樣辦,我徒步旅行,還不像別人,反正是窮得叫花子一樣,不怕強盜搶,不怕賊偷,也不怕地痞流氓訛索。晚上睡在破廟裏可以,睡在人家屋簷下也可以。東不通向西,南不通向北,哪兒都可以去。現在所認為有問題的,就是每日這兩餐飯,將來不知怎樣辦?然而這也沒有多大的問題,許多徒步旅行的人,不都是身上不帶川資,靠了到處演說和賣相片,一截路一截路地混了過去嗎?人家能做,自己也能做呢!

想到這裏,伸手在懷裏掏了一下,卻摸到有七八毛錢,有了!這七八毛錢,就是自己周遊全國的資本,以後創造出新事業來,都在乎這區區的資本上了。這樣想著,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忽然大為高興起來,一人站在土埂下,隻管踏來踏去,心裏可就計劃著,這七八毛錢,要怎樣的一本萬利去開始經營?他一人這樣地徘徊了一小時之久,有了辦法了,當時太陽已快落山,蒼茫四顧,看到離這裏一二裏地,有個村子,且在那裏住了一晚再說。於是望了那村子外的一叢樹林,慢慢地走了去。

那村子外正有個土地廟,有三棵大柳樹遮護著,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個臨時旅社,當時看著廟的前後,也沒有什麽人來往,於是低了頭將佛桌上積的塵灰,帶吹帶掃,就在上麵坐著。天色一黑,就躺下去,雖然還不曾吃過晚飯,因為全副精神,都注重到徒步旅行的這件事上去了,也就忘了一切,深深地想著到了半夜,方才睡去。這半年以來,惜時雖然受盡了痛苦,然而在露天之下,石案之上睡覺,總還是第一次。那曠野的晚風,向人身上吹來,冷得人身上抖顫不已,因為自己貪睡得厲害,始而不過是在佛案上將身子扭了幾扭,到後來冷得身子實在不能支持,隻好坐了起來,在地上走著路。再說一條脊梁骨,在石板上硬碰硬的過了大半夜,也覺脊梁骨酸痛得可憐,心裏就想著,這不是辦法,不如到了明日白天,在太陽底下,找塊草地安息安息,補過這一場覺。因之索性不睡了。就離開了村子,暗中摸索,走到天亮,好在自己單身一人,行動是十分自由地。

當日到了城裏,買了一冊日記本和兩支鉛筆,揣在了身上,又買兩毛錢窩頭,用一張舊報紙包了,即日順著到天津的火車路,就旅行起來。行了兩天,窩頭業已吃盡,錢也隻剩了二三十枚銅子,這就應該設法,因為行了兩天,一路籌思著,也有了一個主意。

這日走到了廊房鎮,乃是一個小站,當地有商會,有小學校,自己先見了小學校長,說是個徒步旅行的,沒有什麽要求,願意在學校裏說兩點鍾的故事,略得一點錢,以便做兩三日的路費。那校長和他談話之後,證明他是受了高等教育的青年,他不至於是衣食不給的人,說是徒步旅行家,沒有什麽不相信的。

當天晚上,這個校長和他邀請了地方上的紳商,開了一個會。惜時就把他兩月以來,在茶館裏聽書所得的教訓,神而明之,就演講起來,在座的人,聽他所說的書,既是很有趣味,而且談吐屬雅俗共賞,沒有下流習氣,大家都很滿意。惜時在場開口募捐,所望於人的,又並不多,隻是幾毛幾分,也是好的,因此一場演講,並不費什麽事,就捐了一二十元。這件事小小一試,總算成功。於是他就用了這個法子,順著鐵路走去。在他的原意,南方是不必去,風土人情,各省和家鄉,多少有些相同。黃河以北各省,交通也很便利,倒不如到東三省邊境上去走走,自己這番遊曆,不光為個人擴充眼界,也當把內地人不大知道的東北情形,調查一些,介紹給國人。如此想著,就臨時決定了按著北寧路一直線,向前走了去,因為沿路演講,到了大些的城鎮,又要逗留兩三天,所以走了四十天,才到了沈陽。

這正是陽曆五月天氣,關外的草木,還有些嫩綠,好像自己在關內把這挽留不住的陽春,一直送到關外來了一般。旅行的人,自然別有一番興致,惜時一路行來,募捐所得的款項,雖沒有置什麽行李,但是已經把自己的衣服,製得較為清潔整齊。所經之處,都有地方團體,在他的一大厚冊題名簿上簽字蓋章,這很可以證明他是徒步旅行家。他在北平讀書的時候,曾認識一個遼寧同學,記得他的通信地址,是城內立誌中學,自己是個徒步旅行家,談不到什麽衣冠問題,這樣去見他,他當然也不疑心自己是逃命而來的。於是到了城裏,就訪問立誌中學的所在,一直尋來,在惜時未出關之前,覺得東三省是邊省,那省會總是很簡陋的。當他由新車站走上大街,經過大西門的時候,不由他不大吃一驚,那進出的汽車馬車,一輛跟著一輛,將街中心指揮的巡警,夾峙著走動,在上海地方,這樣的現象,當然是司空見慣,就是南京北京,這樣的街道,也沒有多處,至於故鄉的省會安慶,雖在揚子江邊,做夢也想不到有此一日,邊省的省會,原來是這樣熱鬧的,由城市裏更推想到鄉下去,這東三省的地麵,應該是怎樣的富麗呢?

走進城來,看看那街市,也就是個縮小的北京,最奇怪的,便是學生一類的青年,十有其九,都穿著西服,女學生的裝束,除了頭發比關內的女生還要長些而外,那薄而且長的綠旗衫,光而且亮的高跟皮鞋,絕對不亞於北京城裏的摩登學生。自己原想著,到北京念書去的東三省學生,也許家裏的錢,寄得格外地多,所以比別省的學生要奢華些,於今到沈陽來一看,原來知識青年們,根本就是這樣歐化而又奢華的,這大概他們的父親,都是大地主,大批的農產物換來的金錢,讓他們這樣子放開手來花費吧!一人這樣地想著,對於這些問題,隻管思索著。心裏在想:我的遊記上,第一件事,就可以大書特書我進城來的這種感想吧!

正如此長思,忽然一個人由身後趕了來,在當麵站定,向他打量一番。惜時抬頭一看,這也是在北京一個舊同學,但是卻沒有多大交情,因問道:“你不是金鞏城君嗎?”

金鞏城見他穿了灰色布的學生服,戴一頂大草帽,肩上背了一根白木棍子,棍子上掛了一個小小包袱,滿臉油汗,黃中帶黑,正是一個長途旅行家,便也笑起來道:“果然是黃君,我看到報紙上登了你的相片和你的名字,以為你早該到了,不料你到今天才來。”

說著,就伸出手來和他握著,連連搖撼了幾下。

惜時道:“不錯!我經過唐山錦州這些地方的時候,遇到了幾位記者,他們曾和我談過話,和我照過相,倒不料把這件事登到報上去了。”

金鞏城道:“你來了,現在打算在哪裏投宿?”

惜時笑道:“這件事,在我已不算一個問題了,住在什麽地方,我事前簡直不能說定,有地方住,固然是好,沒有地方住,在人家屋簷下,甚至路邊樹下,我也可以坐著打瞌睡,這幾個月以來,我都是這樣辦。”

金鞏城笑道:“那是你在野外旅行的事,到了這樣熱鬧的沈陽城裏,不應該還是那樣。我既遇到了你,這也是我們老同學一點光榮,我一定和你招待招待,今天要找學校寄宿,那是來不及,我和你找個旅館暫住一宿,一切明天再說,你看好不好?”

惜時道:“不必旅館,無論什麽公共場合,借住一夜都可以,我勞累慣了,不敢過舒服日子,過了舒服日子,怕會引起我的懶勁來的。”

金鞏城道:“僅僅是一晚,我想那也沒有多大問題,走罷!我們到城外南市場看看去,你瞧瞧我們遼寧地方,很不壞呀!”

惜時本是無可無不可的,在遇到老同學的一番高興之下,就依了他的話,向南市場走來。這裏是一條很寬的柏油路,兩邊栽著的樹木,正綠茵茵的,長了嫩葉子,各種店鋪,都現出很興旺的樣子。馬路的兩旁,許多橫路,也是柏油路,用樹木來護著。路邊的洋式樓房,有蓋好了的,有正在蓋造的,有堆了木料磚瓦要動工的,但是奇怪得很!這些蓋造的房屋,都是洋式,沒有一間是建造中國房屋的,因向金鞏城道!“這裏在外表看來,建設事業是很不錯,但是歐化太甚!將來推演下去,把中國固有的文化,一切都忘了,那可不是好現象呀!”

金鞏城點頭道:“你這話誠然!你到此地,也不過一小時,何以就看出來了。”

惜時道:“人生大問題,無非是衣食住行,除了吃,我還沒有觀察到以外,其餘的事,我看貴省會都十分的趨重歐化了。”

金鞏城道:“我老實告訴你罷!沈陽城裏人的生活,是兩極端,上焉者是充量的歐化,坐汽車,住洋樓,吃大菜,下焉者,睡土炕,吃窩頭,喝小米粥,就是沒有中層階級的生活,比如我們在北平,住十幾塊錢一個月的公寓,電燈電話全有,夥食也在內了,高興去吃一餐小館,花個塊兒八毛,口味也很好,遼寧可不成,下層階級的飯館,冬天裏麵是黑煙煤味,夏天是臭汗味,做出來的東西,牛羊肉而外,便是大蒜蔥,而且口味極壞,桌椅板凳,齷齪得不敢倚靠,別說吃了。上焉者便是南式館子和飯店,隨便吃一餐,兩個人也要花四五塊錢,所以此地中層階級人,簡直是苦不過。”

二人說著話,隻覺得走的路更光滑了。兩旁的房子,也華麗整齊了許多。惜時道:“呀!這裏的市政,辦的是更好。”

金鞏城用手向一幢高樓的牆上一指道:“你不看看那個。”

惜時看時,上麵有塊白底黑字的路牌,乃是“浪速通”三個大字。惜時哦了一聲道:“我明白了!我們常聽到說的,什麽日本站,這就是日本站了!連街的名字,都改為了‘通’,這可以就說是他們的了。”

金鞏城連連和他搖了幾下手,輕輕地道:“不要說!不要說!”

惜時聽了這話,半晌說不出話來。

許久,就向金鞏城道:“行了!我們隻要到這裏為止,不必再往前進了。”

金鞏城微笑著道:“初到沈陽來的人,都不免受著刺激的,但是到了沈陽來久了的人,他的腦筋,卻刺激得麻木過去了,不但不覺得可恥,而且非享受他們代辦的物質,不算舒服呀!說到這裏,我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們那培本大學的校花米錦華,現在也到沈陽來了,嫁了一個闊人,做第四房的外室,我幾次遇見她到日本站來買東西,她不是在學校裏,當眾羞辱過你一場嗎?你大可以見見她,問問她,現在是非大白了,究竟誰做得對?誰做得不對?”

惜時道:“你這話是真的嗎?”

金鞏城道:“怎麽不真!我覺得報告這個消息你聽,你是很足以**的呀!”

惜時低頭走了許久的路,卻歎了一口氣。金鞏城也不願意再引起他的傷心,就陪著他在南市場,找了一家旅館住卞。惜時雖知道這旅費是用不著自己出,但是依然再三地向他說:“隻能住三等房間。”

金鞏城也依了他的話辦,然而那房間還是四塊錢一天,加上夥食,每日恐怕要七八元了。

到了房間裏以後,惜時看到洋鬆木的家具,以至於**台灣席子,毯子,上上下下,觀察一遍,竟沒有一樣土貨,因問道:“這是中國人開的旅館嗎?”

金鞏城笑道:“當然是中國人開的旅館。”

兩人這樣談論著,雖不無感慨,究竟是他鄉遇故知!多少還有點安慰。

金鞏城在旅館裏共吃了晚飯,代付了十塊錢的房錢,然後約了明天會晤,告辭而去。惜時有半年多不曾住過這樣好的房屋,所以老早地就睡了覺,一覺醒來,卻聽得有人拍門聲,一個翻身坐起來,看著卻是這裏的茶房,手上拿了一張紙條進來,惜時道:“是你拍我的門嗎?什麽事?”

茶房裝著鬼臉,將那紙條遞到惜時手上,輕輕地微笑著說,“你瞧罷!”

說畢,他就帶著門走了,惜時看那紙條,卻是鉛筆寫的。上麵道:

適見本旅館客題名錄,知君亦寓此,且知君為徒步旅行家,已名聞華北,對於故人,真是又佩又愧矣。華意誌薄弱,在舊京識一武夫失身嫁之,當時隻知彼家有一妻,及到此間,始知有一妻二妾。華不能入其門,另居一室,有健仆數人,把守門戶,非彼攜華出門,華不得越雷池一步,彼亦不常偕華出門。僅間日攜華至日站略買用物而已。家母奔來沈陽相探,居此樓上,凡兩星期之久,華亦隻見得四五麵,身為人妾,不得自由,即父母亦不易相晤,則人生尚有何意義?況華亦受高等教育之人哉!令為探母之便,知君在此,本欲相晤,則以樓下彼之爪牙監視,恐為禍於君,特致此字於君,請於十二時,在樓口相候,做一點首之相晤。華去後,家母當邀君暢談,如能設一良策,將華救出火坑,必當長跪君前謝罪也。此字閱後付丙。米錦華啟。

惜時看了這張字條,隻覺周身血脈緊張。金鞏城所說當麵羞辱她一番的話,這時根本覺得有些不忍,真不料驕傲一時的培大之花,於今會落到這步田地,待要理會她,想自己流落到與乞丐為伍,都是她所賜,不報她的仇,也就很對得住她了,要不理會她,而她這封信,說得也實在可憐。她總算在我麵前屈服了,我又何必和她一般見識,不過這話又得說回來,她說嫁了一個武夫,究竟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武夫?假如這封信讓那個武夫知道了,我是吃不了兜著走,我何必為這樣一個薄情女子,去冒這樣大的險,她之有今日,那也是舊京人說的話:“活該!”

如此想著,拿了一盒火柴在手,正待擦著一根,把這信紙燒了。將紙一疊,看到紙的另一麵,於是扔了火柴,再看那字,寫的是:

若君不在樓口相晤,便是君謝絕華之要求,華以前待君種種不對,自己知之。君不援手,人之常情,何敢相怨!然而華希望已絕,唯有自殺而已!通信者得華重賄,必能保守秘密,請放心!華又及。

惜時越覺得這個女人可憐了。她並不是個糊塗女子,已經在我麵前認錯,我還能記人家的過,不如一個女子的氣量大嗎?去不去會她,這個問題,算是解決了,但是敢去不敢去這個問題,就繼續而生。假使此去和她相會,縱然不說話,眉梢眼角,略微露出一點春情來,她隨身的健仆,看到了這種情形,豈能放過,甚至於流血五步,也未可知呢?自己前程遠大,犯得上嗎?

惜時身上,原有個鐵殼子表。想到這裏,掏出來一看,已經是十一點五十五分了,在這五分鍾之內,若是不去,她就認為我不救她,她沒有了希望,或者真個自殺了。我去吧?同在一個旅館裏的人,在旅館中樓梯口上一會麵,這有什麽裂痕給人看見?放大了膽子,隻管去。於是走下床來,就去開房門,可是當他的手,扶到房門的時候,卻有兩個武裝兵士衝了進來,他心裏一驚,不覺倒退一步,不用說,就是為了這張字條來的,他真不料還沒有去,已經惹出禍來,再偷眼看看**,米錦華寫來的那張字,正扔在枕頭邊,萬一到了人家手上,更是鐵案如山!可是心裏盡管著急,又不敢把那字條撿起來,以致越顯了痕跡,這一下子,真把他急得冷汗交流。至於他是否能渡過這個難關,請諸君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