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個子道:“也隻有這樣想著吧。”這樣說著,這一頓茶,人家喝得更是無味,掃興而散。童老五住在楊家,次日天亮,楊大個子去作生意,他也就起來了,在外邊屋子裏問道:“大嫂子,少陪了,心口痛好些嗎?”楊大嫂道:“好些了,我也不能早起作東西你吃。你到茶館子裏去洗臉吧。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童老五大笑了一聲,提了鬥笠包袱,向丹鳳街四海軒來。街上兩邊的店戶,正在下著店門,由唱經樓向南正擁擠著菜擔子,鮮魚攤子。豆腐店前,正淋著整片的水漬,油條鋪的油鍋,在大門口灶上放著,已開始熬出了油味。燒餅店的灶桶,有小徒弟在那裏扇火。大家都在努力準備,要在早市掙一筆錢。四海軒在丹風街南頭,靠近了菜市,已是店門大開,在賣早堂。七八張桌子上光坐上二三個人。童老五將鬥笠包袱放在空桌上,和跑堂的要一盆水,掏出包袱裏一條手巾,手卷了手巾頭,當著牙刷,蘸了水,先擦過牙齒,胡亂洗把臉。移過臉盆,捧了一碗茶喝。眼望丹鳳街上,挽了籃子的男女,漸漸地多了。他想人還是這樣忙,丹風街還是這樣擠,隻有我不是從小所感到的那番滋味。正在出神,卻嗅到一陣清香,回頭看時,卻是高丙根挽了一隻花籃子在手臂上,裏麵放著整束的月季、繡球、芍藥之類,紅的白的花,在綠油油的葉子上,很好看。笑道:“賣花的生意還早,喝碗茶吧。”丙根笑道:“我聽到王狗子說,你今天要回去。我特意來和你送個信。我們現在搬家了,住在何德厚原來的那個屋子裏,我們利用他們門口院子作花廠子。”老五道:“哦!你就在本街上。你告訴我這話,什麽意思?”丙根道:“我想你總掛念這些事吧?”老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嗬嗬一笑。因道;“請我吃幾個上海阿毛家裏的蟹殼黃吧?我離開了丹風街,不知哪天來了。”丙根沒想到報告這個消息,卻不大受歡迎,果然去買了一紙袋蟹殼黃燒餅來放在桌上,說聲再見,扭身走了。童老五喝茶吃著燒餅,心想無老無少,丹鳳街的朋友待我都好,我哪裏丟得開丹鳳街?他存在著這個念頭,吃喝完了以後,懶洋洋地離開了丹鳳街。他走過了唱經樓,回頭看到趕早市的人,擁滿了一條街,哄哄的人語聲音,和那喳喳的腳步聲音,這是有生以來,所習慣聽到的,覺得很有味。心裏想著,我實在也舍不得這裏,十天半月後再見吧。但是沒過了半個月,他卻改了一個念頭了,楊大個子王狗子李牛兒聯名給他去了一封信,說是:秀姐在上海醫院病死。趙冠吾另外又給了何德厚一筆錢,算是總結了這筆帳,以後斷絕來往。這件事暫時不必告訴秀姐娘。這個老人家的下半輩子,大家兄弟們來維持吧。童老五為了此事,心裏難過了半個月,就從此再不進城,更不要說丹鳳街了,足過了一年,是個清明節。他忽然想著,不曉得秀姐的墳墓在哪裏,那丙根說過,何德厚住的屋子,是他接住了,那到舊房子裏看看,也就是算清明吊祭了。這樣想了,起了一個早就跑進城來,到了丹風街時,已是正午一點鍾。早市老早的過去了,除了唱經樓大巷口上,還有幾個固定的菜攤子,沿街已不見了菜擔零貨擔。
因為人稀少了,顯得街道寬了許多。粗糙的路皮,新近又鋪理一回,那些由地麵上拱起來的大小石子,已被抹平了,鞋底在上踏著,沒有了堅硬東西頂硌的感覺。首先是覺得這裏有些異樣了。兩旁那矮屋簷的舊式店裏,又少去了幾家,換著兩層的立體式白粉房屋,其中有兩家是糖果店,也有兩家小百貨店,玻璃窗台裏麵,放著紅綠色紙盆,或者一些化妝品的料器瓶罐,把南城馬路上的現代景色,帶進了這半老街市。再向南大巷口上,兩棵老柳樹,依然存在,樹下倆旁舊式店鋪不見了,東麵換了一排平房,藍漆木格子門壁,一律嵌上了玻璃,門上掛了一塊牌子,是丹鳳街民眾圖書館。西邊換了三幢小洋樓,一家是汽車行,一家是拍賣行,一家是某銀行丹鳳街辦事處。柳樹在辦事處的大門外,合圍的樹幹,好像兩支大柱。原來兩樹中間,賣飯給窮人的小攤子,現在是銀行門口的小花圃。隔了一堵花牆,是一幢七八尺高的小矮屋,屋裏一個水灶。這一點,還引起了舊日的回憶,這不是田佗子的老虎灶嗎?但灶裏所站的已不是田佗子了,換了個有胡子的老板。隔壁是何德厚家故址了。矮牆的一字門拆了,換了麂眼竹籬。院子更顯得寬敞了,堆了滿地的盆景。裏麵三間矮屋,也粉上了白粉。倒是靠牆的一棵小柳樹,於今高過了屋,正拖著半黃半綠一大叢柳條,在風中飄**。童老五站在門口,正在這裏出神,一個小夥子迎了出來,笑道:“五哥來了!”在他一句話說了,才曉得是高丙根。不由啊喲了一聲道:“一年不見,你成了大人了。怪不得丹鳳街也變了樣子。”丙根笑道:“我們今天上午,還念著你呢。”說著,握了他的手。老五笑道:“你見了我就念著我吧?”丙根道:“你以為我撒謊?你來看!”說著,拉了老五的手,走到柳樹下。見那裏擺了一張茶幾,茶幾上兩個玻璃瓶子,插入兩叢鮮花,中間夾個香爐,裏麵還有一點清煙。另有三碟糖果,一蓋碗茶。這些東西,都向東擺著。茶幾前麵,有一攤紙灰,老五道:“這是什麽意思?”
丙根道:“這是楊大嫂出的主意,今天是清明,我們也不知道秀姐墳墓在哪裏,就在她這原住的地方,祭她一祭罷。我們還有一副三牲,已經收起來了。我們就說,不知你在鄉下,可念著她?她不是常說她的生日,原來是個清明節嗎?”童老五聽了這話,心裏一動,對柳樹下的窗戶看看,沒有作聲,隻點了兩點頭。丙根道:“我不能陪你出去喝茶,家裏坐吧。”童老五道:“你娘呢?”他道:“出去買東西去了。”老五道:“你父親呢?”他道:“行畢業禮去了。”老五道:“行畢業禮?”丙根笑道:“不說你也不知道。現在全城壯丁訓練。我父親第一期受訓。今天已滿三個月了,在街口操場行畢業禮。楊大個子王狗子李二,都是這一期受訓,他們現時都在操場上。我們祭秀姐的三牲,一帶兩用,楊大嫂子拿去了,做出菜來,賀他畢業。晚上有一頓吃,你趕上了。”童老五道:“既是這樣,我到操場上去看他們去吧。”說著,望了茶幾。丙根道:“你既來了,現成的香案,你也祭人家一祭。”童老五道:“是的是的。”他走到茶幾前麵,見香爐邊還有幾根檀香,拿起一根兩手捧住,麵向東立,高舉過頂,作了三個揖,然後把檀香放在爐子裏。丙根站在一旁,自言自語道:“很好的人,真可惜了!”童老五在三揖之中,覺得有兩陣熱氣,也要由眼角裏湧出來,立刻掉過臉向丙根道:“我找他們去。”說著,出門向對過小巷子裏穿出去。不遠的地方,就是一片廣場。兩邊是條人行路,排列一行柳樹掩護著,北麵是一帶人家,許樵隱那個幽居,就在這裏。東邊是口塘,也是一排柳樹和一片青草掩護著。這一大片廣場的上空,太陽光裏,飛著雪點子似的柳花,由遠處不見處,飛到頭頂上來,這都是原來很清靜的。景象未曾改掉,現在柳花下,可蹴起一帶灰塵,一群穿灰色製服的人,背了上著刺刀的步槍,照著光閃閃的,和柳花相映。那些穿製服的人,站了兩大排,挺直立著,像一堵灰牆也似。前麵有兒個穿軍服掛佩劍的軍官,其中有一個,正麵對這群人在訓話。在廣場周圍,正圍了一群老百姓在觀看。童老五在人群裏看著,已看到楊大個子站在第一排前頭,挺著胸在那裏聽訓。忽然一聲“散隊”,接著哄然一聲,那些壯丁在嘻嘻哈哈聲中,散了開來,三個一群,五個一隊走著。童老五忍不住了,搶著跑過去,迎上了散開的隊伍,大聲叫著“楊大個子,楊大個子”。在許多分散的人影中,他站定了腳,童老五奔了過去,叫道:“你好哇!”他道:“咦!沒有想到你會來。”
童老五也不知道軍隊的規矩,抓住楊大個子的手,連連搖撼了一陣。他偏了頭向楊大個子周身上下看著。見他穿了熨貼幹淨的一套灰布製服。攔腰緊緊地束了皮帶,槍用背帶掛在肩上,刺刀取下了,收入了腰懸的刀鞘裏。他那高大的身材,頂了一尊軍帽在頭上,相當的威武。看看他胸前製服上,懸了一塊方布徽章,上麵橫列著幾行字,蓋有鮮紅的印。中間三個加大的字,橫列了,乃是楊國威。童老五笑道:“嗬!你有了台甫了。”楊大個子還沒有答複呢,一個全副武裝的壯丁奔到麵前,突然地站定。兩隻緊係了裹腿的腳,比齊了腳跟一碰,作個立正式,很帶勁地,右手向上一舉,比著眉尖,行了個軍禮,正是王狗子。童老五不會行軍禮,匆忙著和他點了頭。看他胸麵前的證章,他也有了台甫,乃是“王佐才”三個字。因道:“好極了,是一個軍人的樣子了。”“王狗子”笑道:“你猜我們受訓幹什麽?預備打日本。”說著話,三個人走向了廣場邊的人行路。大個子道:“受訓怪有趣的,得了許多學問。我們不定哪一天和日本人打一仗呢?你也應該進城來,加入丹風街這一區,第二期受訓。”童老五笑道:“我看了你們這一副精神,我很高興。第二期我決定加入,我難道還不如王狗子?”狗子挺了胸道:“呔!叫王佐才,將來打日本的英雄。”童老五還沒有笑話呢,卻聽到旁邊有人低聲笑道:“打日本?這一班丹鳳街的英雄。”童老五回頭看時,一個人穿了件藍色湖縐夾袍子,瘦削的臉上,有兩撇小胡子,扛了兩隻肩膀,背挽了雙手走路。大家還認得他,那就是和秀姐作媒的許樵隱先生。童老五站定腳,瞪了眼望著道:“丹鳳街的英雄怎麽樣?難道打日本的會是你這種人?”許樵隱見他身後又來了幾名壯丁,都是丹鳳街的英雄們,他沒有作聲,悄悄地走了。
筆者說:童五這班人現在有了頭銜,是“丹風街的英雄”。我曾在丹鳳街熟識他們的麵孔,憑他們的個性,是不會辜負這個名號的。現在,他也許還在繼續他的英雄行為吧?戰後我再給你一個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