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拉車子的車夫,正是洪麻皮。他依照了楊大嫂的錦囊妙計,拉著一輛借來的人力車子,老早就歇在這巷口子上等著。他預備用極快的速度,在三十分鍾之內,拉出南門。在南門外橋頭上,童老五在那裏等著。接上這輛車子,就徑直拉下鄉去,預備在小碼頭上,再換船回家。王狗子在那小碼頭上等著,預備眼見他們上了船,拖回這輛空車子。楊大個子楊大嫂李牛兒沿著經過的街道放哨,以防萬一。他們一般的注意著一個穿藍布短衣的人,拉一輛綠油布篷的車子過去。可是楊大嫂究竟不是諸葛亮,她哪裏能夠一切都算得很準。當洪麻皮拉轉車身,正待要跑的時候,對麵來了油亮的人力包車,將巷口堵住。巷子很小,勢難容著兩輛車子,擦身擠過去,他隻好停著了。秀姐坐在車篷裏,把車簾子遮擋了下半身,由簾子上向外看來,看得清楚,那車上坐的人,正是冤家趙冠吾。他是很難得起早到這小公館來的,怎麽今天有這樣一個突擊。她心裏亂跳,汗一陣陣地由裏層衣服向外冒著,立刻縮了身子藏在那車簾子底下。所幸趙冠吾倒沒有向這車子注意,洪麻皮側了車子讓著路,他那車子已拉過去。洪麻皮見趙冠吾那麵團的鼻子下蓄了一撮小胡子,穿一套薄呢西服,口角裏銜著一支雪茄,這是一個小官僚的祥子,而且所坐的又是自用包車,更像是個闊人。那末,十有七八,可能是趙次長了。他立刻這樣想著,就放慎重了態度,預備將車子拉出小巷子以後,逐次地加快步伐,以免引起別人的疑心。他讓過那倆車子以後,拖了車把緩緩向前。坐在車上的秀姐,心裏迸跳著在想,電罷,也罷,躲過一關了。就在這時,聽得後麵,一迭連聲地叫著:“趙太太不忙走!趙先生回來了。”洪麻皮聽了這喊聲,也是慌了手腳。跑不是,不跑也不是,不免猶豫著,那個趙冠吾的包車夫,已兩三步跑了向前,一把將車後身拉住。叫道:“你不要走,人家叫著呢。”秀姐坐在車上,料到是不能走,便踢了腳踏板道:“停住停住!”洪麻皮更是心慌意亂,也來不及掉轉車身子,就把車子放下。秀姐走下車來,已是麵紅耳赤。但她立刻感覺到自己非極力鎮定不可,自己這條身子已拚出去了,什麽風浪,也不必怕它,隻是這一班挽救自己的朋友,都是無錢無勢的人,不能教他們受著連累。有什麽千斤擔子,都應該讓自己一人挑了去。她在一兩分鍾之內,已把這個意思決定,所以下了車子之後,牽了兩牽衣襟,便向大門口走回去。那主人趙先生,進房去之後,又由大門裏迎出來手指裏夾了雪茄,向她連連指點著,皺了眉苦笑道:“我曉得你性急,可是沒有人陪伴著走,仔細加重毛病。”

說著搶向前一步,攙了她一隻手臂。笑道:“我自己送你到醫院去。這小巷子,汽車不得進來,你坐我的車子出巷子去,我已約好了一輛汽車在馬路上等著了。”秀姐低了頭,沉著臉色,緩步走向大門裏去。趙冠吾將她攙扶進了大門,又回轉身來向停住車子,站在巷口上的洪麻皮,招了兩招手。他走過來問道:“還要車子不要?”趙先生在身上掏出一元鈔票塞給他手上,點個頭笑道:“不要車子了,也不能讓你白忙一陣,這算車錢,不虧你了。”說畢,他就轉身進去。他倒並不介意這車夫是否諸葛亮差了來的,徑自向屋於子裏走去。見秀姐斜坐在椅子上,把一隻手肘來撐住了桌子,手掌托住自己的頭,微閉了雙眼,麵色已由緋紅變到蒼白。趙冠吾走近兩步,站到她麵前,伸手摸了一摸她的額角。這猶如觸到牆壁一樣,她沒有一點感覺與反應。趙冠吾將手指上雪茄送到口裏吸了兩下,因點點頭道:“略有一點熱,但是你麵色很不好看。為了你的病,我良心上實在受到很大的責罰,我現在有點事情要到上海去辦一辦,我帶你到上海去治病吧。這樣我可以整日地陪著你。”秀姐隻是閉了眼睛,默然地坐著,周身動也不動。趙冠吾對她望了一望,在對麵椅子上架了腿坐著。將手上雪茄蒂頭扔了,另在西服袋裏抽出一支雪茄來銜在嘴裏,又在袋裏掏出打火機,按著了火將煙點上。他很凝神地,對秀姐看了,然後將打火機蓋子用力一按,帶著幾分力氣,把它向衣袋中一揣,左手夾出嘴裏的雪茄,向旁邊一甩灰,重聲問道:“你為什麽不作聲?不願到上海去嗎?”秀姐睜眼看了他一看依然把眼閉上。趙冠吾冷笑一聲道:“你少在我麵前搗鬼!你的計劃,我都知道了,你想卷逃!”秀姐突然站起來,睜了眼道:“我想卷逃?你有什麽證據?”趙冠吾將雪茄銜在嘴裏吸了兩口煙,又把手夾著取出來。先哈哈一笑,那笑聲極不自然,他那撮小胡子聳上兩聳,露出幾粒慘白的長牙。

他道:“哼!要證據嗎?多的是!我若搜查你身上,馬上可以搜出贓物來。”秀姐心裏連跳了一陣,但她繃著臉子,向椅子上一坐,瞪了眼道:“你若再侮辱我,我就把命拚了你。”趙冠吾搖搖手低了聲音笑道:“你不用忙,我不搜你。我先說破你的心事,再說我的辦法,讓你心服口服。昨天下午,那個姓童的到城裏來了,見過你舅舅。本來這也沒有什麽可疑心的,你要知道常到你舅舅那裏去的小趙,他認識姓童的。他在你舅舅家門外,遇到了他,他和一個同伴,一路咭咕著一些不尷不尬的話。他告訴了你舅舅,他兩人當晚就在丹鳳街前後,暗裏偵探他們。晚上六點鍾上下,他們在丹鳳街遇到那個拿屎罐子砸許先生的王狗子,隨在他身後,到楊大個子家裏去,在那裏聽到童老五一群人在商量這件事。後來楊大個子的老婆到這裏來看你。”趙冠吾說著,淡笑了一笑道:“她膽子不小,敢到太歲頭上來動土!後來你還和楊大個子老婆暗暗約了,今天八點鍾逃走,又說記準了時候,不會誤事。這些事我怎麽會知道的呢?這是那小趙的功勞,當楊大個子老婆到這裏來的時候,他也跟著來了。他藏在廚房柴堆後麵,你們都沒有看到他。他等那楊大個子老婆走了,連夜就來報告我。天不亮的時候,我就在這巷子口裏,伏了截擊的人馬,你哪裏會逃得了?”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都極為低微,說完了,他總結了一句道:“我為了顧全大家的麵子,連前麵的錢太太都沒有告訴她。你現在隻有依了我,跟我一路到上海去,逃開這是非窩。如其不然,我要把姓童姓楊的這班人一齊提了。我還告訴你,我猜著這一輛車子,都是你們同黨弄的手腳。據報告,他一早就在這裏巷口子上等的。但我不願把紙老虎戳破,放他走了。說破了,不是大家麵子不好看嗎?可是,你若不知好歹,一定要和我別扭,那我也就說不得了。你說,我猜破了你的心事沒有?”秀姐先是怔怔地聽著,及至他說完了,這才明白前功盡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扭轉身去兩手伏在桌子上,頭枕了手臂,哇地一聲哭了起來。趙冠吾也很明白她所以哭的原因,緩緩地吸著雪茄,讓她去哭。約莫有十分鍾之久,他嘻嘻地笑道:“你要逃走這一點,我原諒你,因為我把你悶住在這小公館裏,我自己又不來照看你,這是你應有的反響。不過,我現在要一勞永逸來解決這個問題了。你馬上收拾一點東西,同我到上海去,我就一切不問。你不要疑心我把你帶到上海去,會怎樣為難你,我這著棋,有好幾番妙用。第一,姓童的這班人,再不能來打你的主意了。第二,我會把你住在一家很好的朋友家裏,而是我那位潑婦所找不到的地方。從現在起,我有點公事,每星期要到上海去住兩天,這樣我們每星期可以舒服過兩天了。第三,我想找個家庭教師,在那裏安心教你認識幾個字,不必像在這裏,教你晝夜的悶著。我還有一著妙棋,借著你這次生病為由,宣布你死了,可以永遠……”秀姐突然仰起臉來,臉上掛了兩行淚珠,她也不去揩抹它,望了他道:“宣布我死了!那很好!可是不用得你宣布,人家會知道我死了的,不錯!我是要逃走。但這與別人無幹,完全是我自己出的主意。現在,我當然逃走不了,但是我也不想到上海去每星期舒服兩天。我就死守在這屋子裏,隨便你怎樣辦?”

趙冠吾道:“隨便我怎樣辦嗎?我先把姓童的那班人抓起來,再要你到上海去。我已防備了你這著棋,決不肯隨我走。我老實告訴你,我已派了十幾個人出去,把楊大個子童老五這些人,一個個地監視住了。非你和我上了火車,這些監視他們的人,不會放鬆一步,說一聲捉,一個跑不了。你先是為了解救他們,才答應嫁我,現在你能不為了他們跟我到上海去嗎?我覺得我對你仁至義盡,要不然,我有法子對付你的。我為什麽要對你仁至義盡呢?我也就是要報複那潑婦一下,她越吃醋,我越要待你好。你就是今天真跑掉了,我也要再弄一個女人的。話說明了,你應該和我一條心,打慟你的情敵。”秀姐聽了這句話,不由得在掛了淚珠的臉上,眉毛一揚噗嗤笑了出來。因道:“我的情敵?我沒有情敵。如果有的話,就是你!”說著,把手向趙冠吾一指。趙冠吾吸著雪茄,坦然地受了她一指,躺在椅子背上,噴了一口煙笑道:“就算我是你的情做,可是你已被我俘虜了。你現在有兩條路,不是死,就是降。然而死是死不得的。你若死了,你不顧你的老娘了嗎?我現在明白,何德厚以前說你娘逃走了的話,我以為他是騙我的,現在我信了。她必定也是童老五這班人弄去的,他們的計劃也很周到,先把你娘移走,再來拐騙你,那末,我就落個人財兩空,找不著人算帳了。現在一齊都抓在我手心裏,你若死了,我也不會放過你的老娘。就是放過她,她以後靠誰吃誰?靠老五嗎?你想想,你仔細想想!你還是跟我到上海去的好。”秀姐變了臉色,對他呆呆望著,突然哭了起來道:“你作官的人,是要為百姓辦事的,你……你……你好狠的心!”說完,她把兩手伏在桌上,頭枕了下去,扛動著肩膀,號啕大哭。

這一哭把前麵的錢太太老太太都驚動了。她們進得屋來,牛頭不對馬嘴地胡亂勸了一陣。趙冠吾倒是行所無事的,兩手挽在身後,口裏銜了雪茄,繞了天井的屋簷下走著。他聽到屋子裏的新夫人沒有哽咽聲了,那兩個勸說的人,也就帶了兩分笑容,慢慢地走了出來。趙冠吾這就取出嘴裏的雪茄彈彈灰,又咳嗽了兩聲,依然把雪茄銜到嘴裏,走進了屋子去。秀姐已不是先前那樣子了,臉上收去了淚痕,衣服也牽扯直了,正拿出一隻提箱放在桌上,將衣服零用細軟,陸續地向箱子裏收集。趙冠吾站在桌子邊,背了手向箱子裏看著。嘴裏銜著煙,嘴角向上翹著,不斷地放出微笑。秀姐突然把箱子一蓋,在箱子盞上拍了一下,望了他道:“你笑!笑什麽?不過是把俘虜戰勝了!”趙冠吾取下雪茄,在桌子沿上敲了兩下灰,笑道:“你不死守在屋子裏了?願隨我走了?”秀姐反是坐在桌子邊椅子上,把兩手抱了右腿的膝蓋,繃了臉道:“走哇!說什麽?我為了我老娘,我還得留了這條身子。”趙冠吾道:“東西還沒有收拾齊備吧。”她淡笑道:“不收拾了,到上海去買新的。”趙冠吾在小口袋裏掏出小金表來看了一看,站起來道:“好!就走。坐十一點鍾快車。你東西隻管放下,我自有人替你收拾。”秀姐將箱子蓋上的搭扣,按了一按,把箱子柄提在手上,輕輕掂了一掂,頭一昂道:“走罷。我那班丹鳳街的鄰居,還都在你的爪子跑腿手下監視著呢。我上了火車,也好讓他們早早恢複自由。我遲早是要走的,我何必延誤時間,教別人受罪?”趙冠吾把掛在衣鉤上的帽子摘下,向頭上一蓋,笑道:“算你明白了,我們走吧。”秀姐更是比他性急,已是走出房門來了。趙冠吾在她身後,帶上了房門,緊緊地跟著。秀姐一走出大門,就看到趙冠吾的人力自用車,攔門放著,車把伸出來,架在大門外台階上。那車夫環抱了兩手站在車邊。小巷子裏,站有兩個短衣人,其中一個,便是小趙,兩手插在他的褲帶裏,站在小巷子中間一塊石板上。秀姐看到,扛著雙肩笑了一笑,回頭看到趙冠吾在身後,因道:“這把我當了個飛行大盜了!那麽為了你放心起見,我坐你的車子了。你能跟在車子後麵走嗎?”趙冠吾笑道:“走出兩條巷子去,就是馬路,汽車在那裏等著,我可以當你一會子護從。”秀姐笑著點了一點頭,提著箱子走上車子,車夫扶起車把來,秀姐向路心站著的小趙點了兩點頭道:“可以開關放我們走了!”小趙在戴的鴨舌帽下,眼光一溜,見趙次長在車後搖搖頭,便微笑了閃到一邊去。車夫將車子拉動了,秀姐回轉身來,向趙冠吾道;“呔!姓趙的,你該傳令收兵了。你還讓你的人監視著我的朋友?”趙冠吾跟在車後,兩手插在衣袋裏,笑道:“你放心,不會讓你朋友為難。你和我上了火車,他們也就各自回家了。”秀姐沉了臉子坐在車上,被拖出了小巷口,見洪麻皮的那輛車子,還停在大巷子的人家牆腳下,他坐在車腳踏上,兩手扶了腿,抬著眼皮,又微低了頭向這裏望著。秀姐兩手抱住懷裏的提箱,將眼光死對他看了兩下。她心裏卻有一把刀,在碎割了她的髒腑,眼角裏卻像有兩股熱氣向外衝。這包車夫偏讓這個要看而不敢看的時間拖長,慢慢地拉了過去。隻聽那橡皮輪子,滾著鵝卵石街麵,發出嘶碌嘶碌的響聲,像是替人心上說話:死路死路!趙次長在車後走著,卻格格格發出一陣怪笑。在這怪笑聲中,秀姐幾乎昏暈過去了,眼麵前一切,都看不見了。等她醒過來的時候,人力車停在馬路邊,這裏正有一輛漂亮的汽車等在那裏。自世界上有了汽車,它的罪惡,不會比它的貢獻少些。這又是它製造罪惡的一個機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