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這一群裏,雖然算何德厚這個人最可惡,然而算他年紀最大,大家究竟不能不對他謙讓三分,所以在言語之間,也不一定和他比嘴勁。何德厚說了他們一句裝糊塗,見他們並沒有作聲,自己立刻有些後悔,是不是自己言語過重了一點?便笑道:“你二位總不見來,跨進門好歹是位客,你看我是心裏悶不過,有話就衝口而出,請不要見怪。裏麵坐,裏麵坐。”說著,點頭又帶著招手,童洪跟著他進去。這裏前後兩間屋,前麵也就陳設著成一個客室的樣子。兩把椅子夾了一張方桌,上麵陳列滿了茶壺酒杯,以至於菜飯碗。更有草紙帳本,大小秤盤,以至於破襪子。何德厚將桌上零碎東西一陣清理,在破襪子底下找出一盒紙煙來,於是遞著紙煙,請二人坐下,歎了一口氣道:“也許是你二位不知道。秀姐娘這大年紀了,她竟會背著我卷逃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現在這幾條街幾條巷,哪個不知道?”童老五道:“這事真有點奇了。有道是葉落歸根,一個人上了年紀,哪個不想骨肉團圓?姑媽她老人家這樣大年紀,正是圖個熱鬧,謀了團圓的日子,好好兒的為什麽離開這個家呢?”何德厚道:“這事就是這一分奇怪,我是她親手足,我也猜想不到她是為什麽要離開我?若是年紀輕的人,還可以說是不守婦道。她已經是個老婆婆了,也決不會去再找一個男人。這是向哪裏去安身呢?”洪麻皮道:“這也是奇怪,難道外人還會好似自己手足嗎?我們是剛剛進城,實在不知道這件事,究竟為了什麽原因呢?”何德厚道:“那天吃過午飯,半下午我才出去,回來就不見她了。我們臉都沒有紅一紅,更不用提沒有說過一句什麽話了。所以街坊朋友把是什麽原因來問我,我總是說不出所以然來。你想,自己家裏人跑了,為的是什麽原因跑的,我都說不出來,人家不罵我是個大混蛋嗎?”童老五笑了一笑。何德厚笑道:“老五,你不用笑,我自己罵自己,我真是個混蛋。我養活了她母女一二十年,到頭倒是腳板上擦豬油,用那種狠心手段對我。你想,所有一千個是一萬個是,到於今不都是吹灰了嗎?我早曉得有今日,不養活她母女兩個人,省下多少錢?少淘多少氣!現在這事傳遍了,倒想不到你二位一點消息都不知道。”洪麻皮道:“原來如此,何老板是隨她去呢?還是要去找她回來?”何德厚歪了頭吸著紙煙,淡淡地笑道:“我找她回來作什麽?有供給她吃的,有供給她喝的,我一個不會多享受一點?”洪麻皮道:“你那外甥女,她不會和你要娘嗎?”何德厚把嘴角裏的紙煙取下來,彈了兩彈紙煙灰,因躊躇道:“依著人家告訴我,她母親走了,她一定知道。但是秀姐是個十分調皮的人。我沒有把柄,糊裏糊塗去問她。那麽,她豬八戒倒打一耙,反說我逼走了她的娘,我豈不是搬石頭壓自己的腳?我現在不去告訴她,她也就不會來反問我,我樂得圖一個幹淨。”
童老五默然坐著吸了半支煙,隻讓洪麻皮去和何德厚說話。說到這裏,便向洪麻皮道:“何老板正不是心事!我們不要在這裏打攪了。”何德厚淡笑道:“扯淡!我有什麽不是心事?我隻當她死了。”洪麻皮知道童老五不耐久坐,便站起來道:“晚上酒館子裏見吧。我們有好幾處要跑,來得及,最好明天就回到鄉下去。因為我們鄉下還有要緊的事呢。”說著,已走出屋子來,各人提起放在屋簷牆腳下的鬥笠,放到頭上,在天井裏雨絲下站著。老五抬起一隻手揚了一揚道:“何老板,凡事想開一點,晚上吃酒,等你候東了。”於是兩人高高興興地冒著雨走了。走出了這條巷子,童老五低聲道:“這醉鬼是真不疑心我們呢?還是裝假的?”洪麻皮道;“根本我們就不必到他這裏來。我們千我們的,管他知道不知道。事情做到了現在,我們是騎在老虎背上,不幹也得幹。我們先去見了楊大個子夫妻,把計策想定了再說。”童老五笑道:“晚上還約著醉鬼吃酒呢。我們偏偏老他一寶【注釋1】,看他還來不來?”洪麻皮笑道:“我們見了楊大個子再說。”他們一路走著,一路啾咕了這事,有個十幾歲的小夥子,站在路邊,對他們兩人望了一望。他兩人隻管走路,也沒有加以理會。到了楊大個子家裏,那雨兀自下著,他們家矮屋簷上的簷溜水,倒像掛了一片破水晶簾子。楊大嫂子拿了一隻男鞋幫子,靠了屋門框,就著光線在縫綻。童老五老遠地叫了一聲“大嫂子”。楊大嫂猛可地抬頭笑道:“我料著你不久會來,不想你倒是來得這樣快,而且落雨天也來了。”兩人在屋簷放下鬥笠,走進屋來。
楊大嫂跟在後麵,低聲問道:“那位老太太怨麽樣了?在鄉下住得慣嗎?”童老五道:“若是住得慣,我們不會冒著雨進城來了。”楊大嫂子道:“城裏這位年輕的,我倒是見過了兩回,正是急得不得了,不知這位老的情況怎樣?這兩天似乎有了一點真病,天天到醫院裏去看病。”洪麻皮向老五看了道:“這倒是個機會了,隻要她能出門來,比她縮在家裏又好得多了。”楊大嫂笑道:“老五是喜歡聽施公案的,現在到了他自己做黃天霸的時候了。”童老五道:“少說笑話。大個子哪裏去了?我們等著他商量呢。”楊大嫂道:“放著我諸葛亮在麵前,你倒要去找牛皮匠。天下這樣大的雨,你們也不必出去了。我燒一鍋熱水,你們洗腳。我給你找兩隻舊鞋子踏著。然後我去切四兩豬頭肉,買兩包花生米子,打半斤酒,你們舒舒服服地坐到天色摸黑,大個子就回來了。”洪麻皮道。“我們在城裏不多耽擱。要是像大嫂子這樣鋪排,一天不急,二天不忙,那要到什麽時候做完這件事?而且也是老五多事,剛才還特意去看了那醉鬼,看看他性情怎麽樣。他雖沒有疑心到我們身上來,但是他知道我們進了城,就不宜多耽誤。”楊大嫂放下了針活,在破牆眼裏掏出了火柴盒與紙煙盒,正要向他們遞著紙煙敬客,聽了這話,不免呆上一呆,向他們望著,因道:“你們這不是無事找事,為什麽要到他麵前去露一手?這樣說,你們不能先走了。必得那個人走了,你們還在城裏,而且還故意讓那醉鬼常常看見你們,才可以迷糊了他的眼睛。”說著,擦了火柴,向他兩人點著紙煙,眼望了他們,看他們如何答複。童老五搔了頭發,皺了眉道:“你們還要這樣怕他嗎?”楊大嫂道:“我們不是怕他,我們為了顧全那個人,不能不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