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這下層階級社會,他們也有他們的新聞。這新聞不是印刷在紙上,是由口頭傳遞。秀姐和童老五的交誼,本來也隻作到心心相印。而這口頭的新聞,卻是渲染得十分新奇。自秀姐出嫁了,童老五下鄉了,這新聞演成了個悲劇,更是有聲有色。這時的楊大嫂,卻想插進這戲裏來,也作一個角色,所以她乘機要提到童老五了。因沉吟了一會,笑道:“第一個人,提起來,也許你還不大熟識,就是丹風街三義和跑堂的洪麻皮,他現在下鄉了。”秀姐道:“我知道這個人,不過不十分熟識。你再說這第二個人是誰?”楊大嫂道;“這第二個人,若是你願教他幫忙的話,我想讓他犧牲性命也肯幹,就是怕你不願找他,這個人姓童。”秀姐聽了這話,果然怔了一怔。楊大嫂道:“他下鄉去了,你是知道的了。可是他對你並沒有什麽怨言。假使你願意的話,把你娘先送到他家裏去,讓他找個地方安頓,我想他沒有什麽話說。”秀姐紅著臉搖搖頭道:“——個人總也有兩塊臉。事到於今,又讓我去求他,人家縱然原諒我,我自己難道不慚愧嗎?”說著,嗓子一哽,流下淚來。她立刻覺得這是不許可露出痕跡的所在,在腋下紐絆上扯出手絹,揉擦著眼睛,因道:“倒是洪夥計還可以托托他。”楊大嫂道:“這樣好了。你既是願意找找老朋友,我就和你作主,在老朋友這條路上設法。若是童老五知道了這消息,自己來幫忙的話,倒也不必埋沒了他那番好意,隻要不算是你去找他,也就可以了。”秀姐兩手操在懷裏,低了頭沉思很久,最後她點點頭道:“那也隻好那樣辦吧。”楊大嫂道:“那麽這筆錢我就拿去了。這是是非之地,我也不必常來,等我辦得有點頭緒,我再來向你回信。”秀姐道:“好!諸事拜托。假如錢不夠的話,你再來和我要。這種不義之財,你倒不必和我愛惜。”楊大嫂有了她這話,益發可以放手去做。當天拿了錢回來,就和楊大個子商量這件事。楊大個子道:“這事托老五最好,他在鄉下,大小有個家。可是秀姐娘也未必肯到他那裏去,還是讓我先下鄉一趟,探好路線吧。”

商量好了,楊大個子歇了生意沒有做,背個小包袱,撐把雨傘就下鄉去。童老五所住的鄉下,離大城三十裏路。除了有小河可通,而且還是車馬大道,直通他村莊附近。所以童老五雖然住在鄉下卻也不十分閉塞,所有城裏丹鳳街的消息,他都曉得一二。隻是自己把心一橫,任你城裏發生了什麽故事,都不去過問。這日楊大個子趕了小船下鄉,船不順風,三十裏路,足走了六七個鍾點。靠船登岸的時候,太陽已將落山,站在河堤上四周一望,見村莊園圃,一片綠地上,又是一堆濃綠,一堆淡黃,分散在圩田裏麵。這倒教他站著發怔。原來就知道童老五下鄉,住在三洞橋七棵柳樹莊屋裏。船夫在三洞橋靠的岸,那是不會錯的。這無數的零星莊屋,知道哪處是七棵柳樹?照眼前看去,幾乎每個莊屋麵前,都有兩三棵或七八棵柳樹,這知道哪是童老五的家呢?呆了一會,順著腳邊的一條小路,走下堤去。路上遇到兩三次鄉下人,打聽童老五家在哪裏,都說不知道。信腳走去,遇到一道小河溝,兩岸擁起二三十棵大柳樹。這正是古曆三月天,樹枝上拖著黃金點翠的小葉子,樹蔭籠罩了整條河,綠蔭蔭的。柳花像雪片一般,在樹蔭裏飛出去。水麵上浮**著無數的白斑,有幾隻鵝鴨,在水麵上遊來遊去。楊大個子雖不懂得賞玩風景,在這種新鮮的色調裏看去,也覺得十分有趣。在那柳樹最前兩棵下麵,有一所茅屋,一半在水裏,一半在岸上。水裏的那屋子,卻是木柱支架著,上麵鋪了木板,那屋子敞著三方朝水,圍了短木欄,遠遠看到陳設了許多桌椅,原來是一所鄉茶館子。楊大個子一想,這大地方,哪裏去找童老五?不如到這茶鋪子歇息一會,和跑堂的談談天,說不定會問出來,於是走到水閣子裏去,卸下了包袱雨傘。這裏也有四五個鄉下人在吃茶,有兩個人在下象棋,看到楊大個子走進來,都抬頭看他一下。他臨近水麵一副座頭坐了,過去一個長黑胡子跑堂和他泡茶。楊大個子喝著茶,見裏麵橫著一列櫃台,上麵也放了幾個大琉璃器瓶子,盛著麻花鹵蛋,豆腐千之類。另有個瓦酒壇子擺著,分明是帶賣酒。櫃台裏順放了一張竹睡椅,有人躺在上麵,露了兩隻腳在外,想必是這裏老板,透著相當的自在。楊大個子等那跑堂的過來,笑問道:“這裏有個七棵柳樹嗎?”跑堂的道:“有是有這個地方,現在房子沒有了,樹也沒有了。”楊大個子道:“那為什麽?”他道:“兩年前,就一把火燒光了。”楊大個子道:“這就奇了。我一個朋友在幾個月前搬下鄉來,就說住在那裏,怎麽會是兩年前,就沒有了這個所在呢?”那櫃台子裏麵躺著的一個人直跳起來,叫道:“楊大哥怎麽下鄉來了?”

楊大個子看時,卻是洪麻皮,穿了件藍布短夾襖,胸麵前三個荷包,都是飽鼓鼓的。上麵那個小口袋,還墜出一截銅表穗子來。楊大個子笑道:“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沒有想到問一下午的路,問到自己家裏來了。你混得很好,開上茶館子當老板了。”洪麻皮笑道:“我猜你決不會是來找我,你是來找童老五的吧?”說著,抬腿跨過凳子,二人隔了桌子角坐了。楊大個子道:“我來找老五,也來找你。老五混得怎麽樣了?”洪麻皮道:“一個人隻要肯賣力氣,城裏鄉下,一樣可以混口飯吃。你沒有要緊的事,大概也不肯特意跑下鄉來一趟。什麽事呢?先說給我聽?”楊大個子向茶館子周圍看了一看,因道:“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回頭我再說吧。”洪麻皮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因道:“太陽一落山,老五也就到我這裏來了。就在我這裏吃晚飯吧。免得到了他家,老娘又要瞎忙一陣。碰碰你的運氣,我帶你去打兩網魚試試。”說著,取下裏邊牆上搭的一副小撒網,搭在肩上,引了楊大個子向外走著。楊大個子存放了包袱雨傘,隨了他來,笑道:“你幾時學會了打網?”洪麻皮笑道:“那有什麽難的?還不是到一鄉打一幫。要不,我們也就不敢由城裏奔到鄉下來。”兩人一麵走著,在小河溝沿上一麵談話。楊大個子把秀姐的情形說了一遍。洪麻皮道:“我沒有什麽,大家都是老鄰居,隻要是我可盡力的,我無不盡力而為。不過老五年紀輕兩歲,火氣很大的,他未必還肯管這一類的事了。我們在鄉下,他提都不願提一聲。”楊大個子道:“我們是個老把兄弟,當然知道他的脾氣,也無非讓他頂撞我兩句就是,慢慢地和他一說,他也沒有什麽想不開的。”說著話,兩個人走過了堤,兩人到了河道外一個水塘圈子裏,周圍長了蘆葦,夾了兩棵老柳樹。洪麻皮在蘆葦叢裏,朝著水繞了半個圈子,然後站在樹蔭下,向水裏撒上了一網。楊大個子背手站在一邊看著,見他緩緩將網繩拉著,還不曾完全起水時,果然就有兩隻銀梭似的活魚,在網裏跳著。網拉到岸上來,裏麵正有兩條半斤重上下的條子魚。楊大個子道:“喂!運氣不壞,夠這一餐飯的菜了。”洪麻皮道:“我們還撒兩網,也許再來兩條魚。”說著,繞了水塘,撒上三網,又打起兩條魚。他折了一根柳枝,將四條魚腮穿了,在水裏洗幹淨了網腳,提了網和魚向家裏走。楊大個子道:“這不能說完全是運氣,這是你有點本領,憑你這點本領,你也可以混飯吃了。”洪麻皮道:“什麽稀奇?這地方家家有網,處處有魚。”楊大個子道:“我是說你打得了魚,送到城裏去賣,那不是一種不要本錢的買賣嗎?”洪麻皮道:“你忘記了這裏到城裏還有三十裏的路吧?”楊大個子道:“第一天打得了魚,第二天起早送到城裏去賣,三十裏路,也難不倒人吧?”洪麻皮道:“人生在世,有飯吃,有衣穿,就算了。城裏可以住,鄉下也可以住,人要是在鄉下住慣了,就不願進城。少掙兩個錢,少受兩回氣,也就可以扯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