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麻皮笑道;“我和嫂子又不大認識,剛才還凡乎鬧出錯事來。”楊大嫂子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個脾氣,以後是也要改改,總是不問青紅皂白三育兩語就把人得罪了。”洪麻皮笑道:“這倒沒什麽關係。我和楊大哥是至好朋友,就是你老嫂子指教我兩下,我也當領受。”楊大嫂在衣服袋裏掏摸了一陣,摸出一盒紙煙來。那紙盒殼子,都折疊得成了龜板紋了。因笑道:“這是我們那無用人留下來的紙煙,我收起來了沒有給他。坐一會,先吸支煙,我去把他找了回來。”說著把煙盒子交給了洪麻皮,又伸手到懷裏摸索了一陣,掏出兩根火柴給他。因笑道:“你就在門檻上坐一下,我也忘記了和你端把椅子來。”她說著,人就向外走。洪麻皮是個客,自不能反過來不要人家主人翁走,隻好依了她的話,就在門檻上坐著等。倒是她真能手到擒來,約有二十分鍾的工夫,隻見楊大嫂子在後麵彈壓著,楊大個子挑了兩隻夾籃,帶了笑容走回來。楊大嫂子老遠地就笑道:“他就是個孫猴子,也逃不了我觀音娘娘的手掌心,他藏在哪裏我就知道。”楊大個子把夾籃放在屋子門口,點了兩點頭,低聲笑道:“你有本事,找到我們大老板這裏來了。她經濟的活動力,比我強得多。”洪麻皮笑道:“你還能抖兩句文。”楊大個子笑道:“平常我們也找份報看看,什麽天下事都曉得。”楊大嫂子把頸脖子伸長了,直望到他臉上來,因道:“我的錢放在哪裏?”楊大個子笑道:“你的錢放在什麽地方,我哪裏會曉得?”楊大嫂笑道:“你不說是什麽天下事你都曉得嗎?我屋子裏的事,你都不曉得。這話可又說回來了,我收的東西,哪裏會讓你曉得?你曉得了我藏著有錢,醉都醉死過去好幾回了。你在外麵陪著洪夥計坐一會子,不許進來。”說著,她走進屋子去了。不到五分鍾時間,她手掌心裏,托了白晃晃的六塊銀幣,她顛動著叮哨作響。走到洪麻皮麵前,托著給他看了看,不住顛著,笑道:“洪夥計,你看,這點小意思夠是不夠?”洪麻皮站起來道:“嗬!這不敢當。”楊大嫂道:“洪夥計,我告訴你,我這人願意幫人家的忙,不用得人家來求我。我不願意幫哪個人的忙,你來求我也是枉然。我先聽到你說的那番話,你的確是個好漢。對這種人不幫忙,對什麽樣人幫忙?”說著,她左手拖起了洪麻皮的右手,把六塊銀幣,塞到他手心裏。笑道:“在城裏混一場,空了兩隻手回去。慢說是男子漢大丈夫,就是我們女人也不好意思。你不要客氣,你隻管帶著,將來你還我就是了。”洪麻皮接著那錢,倒向楊大個子看了一眼。

楊大個子笑道:“麻皮,老老實實你就收下了吧。冬季我們要添棉衣服,到了那個時候,你在鄉下賣了穀子,把錢還給我們就是了。”洪麻皮道:“既是蒙你夫婦這樣好意,我就收下。”說著,抬起頭來,看看天上的太陽影子,因道:“天色還早,我馬上就出城,隨便走個十裏八裏,明天大半下午可以到家,也免得在城裏多住一晚,又要花費一兩元。”說著,把夾籃裏鋪蓋卷提了起來,扛在肩上。楊大個子拍了兩拍他的肩膀,笑道:“看到童老五,和我們帶個信,說我們都還好。還有一層,假如他有那娶親意思的話,現在還有個機會,他大嫂子願意和他作個媒。”洪麻皮道:“我到他那村莊上,不過七八裏路,我一定去探望他。不過我也勸你們在城裏的兄弟也要小心一點,不必再和何德厚那老酒鬼一般見識。我不放心的還是王狗子,他又怕事,又惹事,總有一天,會吃大虧。”他一麵說著,一麵提起夾籃裏一隻小籃子。楊大個子笑道:“這個東西沒出息,倒是不必介意他。他欠了一屁股帶兩胯的債,我這裏不也是欠有好幾缺錢嗎?混不過來的時候,說不定他也要下鄉去的。”一麵說著,一麵送了洪麻皮走。楊大嫂卻站在門外空地裏望著。洪麻皮老遠地回轉頭來叫道:“蒙你借的錢,冬天一定奉還。”楊大嫂自也大聲回答了:“不必放在心上。”卻不想他們這幾句言語,倒惹下了一番禍事。楊大個子轉身回來盼時候,卻見那柳樹蔭下,閃出一個腋下夾著黑皮包,身穿杭線春薄棉袍的人。他那馬臉上,斜戴了一頂盆式氈帽,透著是個不好惹的人。楊大嫂更認得他正是房東家裏收房租的陶先生。他將氈帽向後移了一移,微笑著向人露出了長牙,這倒教楊大嫂心裏一動,心想著,這家夥今天來了,不會懷好意。便笑道:“陶先生請坐。”說著搶著由屋裏搬出一隻方凳子來,放在空地裏。楊大個子料著是個麻煩事情到了。老早是把身子向後一縮,越退越遠,也就到柳樹蔭下站著。這位陶先生倒不在椅子上坐下,把一隻右腳架在方凳子上。將皮包放在大腿上攤開來。

一麵向楊大嫂道:“今天你是再不應推諉了。上個月和這個月的房租,一齊交出來。”楊大嫂笑道:“陶先生一來,就帶些生氣的樣子作什麽?大毛呢,去買包香煙來。買好的,蕒愛國牌。”楊大個子答應道:“我去我去。”說畢,他真走了。陶先生在皮包裏翻出帳簿來,掀了兩頁,向楊大嫂道:“你是三號起租,今天二十五號,就是這個月,你也住了二十多天。從上半年起,房東就改了章程了,先付後住。你現在不付本月分,再過一個禮拜,又是一個月房租,那你更要付不出來。其實,我也知道你們這種房客,都刁頑不過,並非付不出來,隻是裝了這窮樣子。譬如剛才那個人就借你的錢走,他要冬季還你,你還不在乎。又是什麽王狗子,也欠了你們的債,這果然是沒有錢嗎?”楊大嫂子笑道:“陶先生,你明白人,有道是人情大似債,頭頂鍋兒賣。剛才這人,是我們老板把兄弟,讓東家歇了生意下鄉去,沒有了盤纏,這有什麽法子呢?隻好把買米的錢都省著借給他了。”陶先生把帳簿收到皮包裏去,將皮包關好,放在方凳上,然後兩手環抱在胸前,斜站著向她望了道:“這樣子,今天你又不打算給錢。”楊大嫂陪笑道:“住人家房子,我們怎敢說不給錢的話呢?”這時,楊大個子匆匆地買了一盒紙煙回來,彎腰向陶先生敬上一支。再掏出火柴來,擦了火和他點煙。那陶先生倒也不十分拒絕,站著領受了。楊大個子陪笑道。“真是對不起,一趟一趟地要陶先生跑路。無論如何在這個月裏,我們一定湊一月房租,送到公館裏去。”陶先生兩手指夾了紙煙,指著他道:“喂!你這不是還債,你這是存心拖債呀。我說了,現在是先付後住。你們又總是這樣,上個月錢,拖到這個月底給,總是拖上兩個月。若說到你們真沒有錢還不起債,那也罷了。今天是我親眼得見,親耳所聞的事,你們還有錢借人。現在不到五分鍾的工夫,你們就變著沒有錢了。況且為數也並不多,兩個月共總才十二塊錢。嚇!楊大個子,你心裏要明白些,這樣的房子,一個月租你三塊錢一間,天公地道,便宜得不能再便宜了。把你轟走了,你再想租這樣的房子,可是沒有。”楊大嫂道:“陶先生,你也是本鄉本土的人,山不轉路轉,何必像那外來的房東,動不動就說個轟字?也不是你的房子,你落得做個好人,對我們鬆一把。”陶先生瞪了眼道:“呀!你罵起我來了。是你丈夫也說過了的,惹得我一趟一趟地跑。我拿了東家的錢,我就要和東家作事,就要替東家說話。你們老欠房錢不給,當然就要轟你們。你有錢放債,欠兩三個月不給房錢,隻管讓我跑路,跑破了鞋子,你和我買嗎?”他說著話的時候,楊大個子已是站在他麵前不住地賠小心,抱著兩個拳頭,隻管奉揖。笑道:“陶先生,她婦道人家懂得什麽?今天真是對不起,為了借錢給我把弟作盤纏,再籌不出錢來了。”陶先生見楊大嫂子兩手叉了腰,仰了臉,還在生氣。便向楊大個子道:“你說吧,我比方說了一個轟字,有什麽了不得。”楊大個子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楊大嫂子接嘴道:“怎麽沒關係呀?動不動讓人家要轟了走,麵子上也不好看。”陶先生冷笑道:“你們也曉得要麵子?也配要麵子?”楊大嫂近前一步,板了臉向他道:“陶先生,你莫看我們人窮,我們誌氣是有的。欠兩個月房錢,大小不過是借了一筆債,還清就是了,這並不丟什麽身分。一不當人家奴才,二不當人家走狗,不當娼,不作賊,為什麽不配要麵子?”陶先生將腳一頓,大喝一聲道:“你罵哪個是走狗奴才?”楊大嫂兩手叉了腰道。“我又不敢說你陶先生。哪個是奴才,哪個就多心。”陶先生道:“好,好!看是你厲害。”說著,提起皮包就一陣風似的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