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笑道:“她還能亂七八糟的地方都去住嗎?無非是許太太陪伴了她。至於為什麽不回來?我想這一層,倒也用不著我來說,總無非是想減少一點麻煩。”王狗子喝著茶,默然想了一會,也不再說什麽了,就拱拱手道:“恭喜你了,明天就是外老太太,又跳進另一個世界了。”何氏本坐在他對麵,這就站起來,走近一步,抓住他的袖子低聲道:“王大哥,我們的醜處,也不能瞞著你。養著一二十歲的大姑娘,送給人家做姨太太,有什麽麵子?這樣一來,這丹鳳街我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了,我也要離開的。我活著幾十歲,守住這個姑娘,落了這麽一個下場,還有什麽意思?這件事也難怪親戚朋友說閑話,其實這果然也是見不了人的事情。你叫我外老太太,你比打我兩下,還要重些。”王狗子紅著臉笑道:“你老人家錯了,我真不敢笑你,你老人家不願人家道喜,我們不再道喜就是了。”何氏道:“那就很好。明天看到同行,請你代我說一聲,說我不是那種寡廉鮮恥的人,我也就感激不盡了。”
說著這話時,她兩隻眼角上,含了兩顆眼淚水,幾乎要滴了出來。王狗子反是向她安慰著道:“那實在沒有什麽關係。這年月在外麵混差事的人,哪個不討兩三房家眷。這不過是個先來後到,實在沒有什麽大小可說。你老人家是自己想左了。”正要跟著向下說什麽,那外麵的女工,隻是叫喚著何氏問長問短。王狗子便起身道:“這樣子,恐怕姑媽還要熬一個通宵,我也不再在這裏打攪了。”說著走出屋子來,何氏倒有些依依不舍的樣子,一直送到大門口。王狗子這就站住了腳,向身後看看,因道:“姑媽,我也有一句話告訴你:就是童老五母子,他們不願意在這裏住著,明天一大早就要下鄉去了。”何氏道:“那為什麽?”王狗子道:“老五的說法,他說是這城裏人心可怕。童老娘說呢,窮人也圖個平安日子,要下鄉去躲開這場是非。”何氏聽著,是默然地站著,手扶了門,很久說不出一個字來。王狗子對立了一會子,也不知道她是什麽用意,找不出來一句話來安慰。後來還是何氏歎了一口氣道:“也好,我們再會吧。”說畢,她掩門進去了。王狗子先覺得秀姐母女完全不對。自從和何氏這席談話,看了她可憐得有冤無處申的樣子,又對她們同情起來。一路走著想了回家去,倒鬧了半夜睡不著。作菜販子的人,向來是起早的。趁著天上還有三五個星點就起來,他倒沒有挑了擔子去販菜,立刻跑向童老五家來,遠遠望見後麵窗戶放出燈光來,窮人是熄燈睡覺的,這就知道他娘兒兩個起來了。王狗子繞到他屋後,隔牆叫了一聲老五,童老五在裏麵答道:“狗子嗎?不去販萊,跑了這裏來幹什麽?和我送行來了?”說著,開了堂屋後門,放了他進去。狗子見桌上擺了飯菜碗,旁邊凳子上放了一捆鋪蓋卷,又是一隻竹箱子,兩樣上麵,橫架了一根扁擔。王狗子笑道:“說一不二,你們倒是真要走。”童老五道:“這是買瓜子豆子,隨嘴說一句作不作沒關係嗎?難道你還不是為了送行來的?”王狗子笑嘻嘻地把昨晚上見了何氏的話,述說一遍,童老五皺了眉好像是很忍耐地把這段話聽下去。王狗子不說了,他牽了王狗子兩隻手,向門外推了出去,口裏道:“多謝多謝,還要你來送上這麽一段消息。你什麽意思呢?讓我還去向何德厚送一分喜禮?天還早,去作生意,不要吃了自己的飯,給別人操心了。”王狗子碰了這樣一個釘子,雖是心裏不服,眼見他娘兒兩個就要下鄉了,也不好強辯什麽。站在門外出了一會神,自是默然地走去。可是他心裏橫擱著一件什麽事似的,再也無心去作生意。天大亮了,到茶館子去泡上一碗茶,想了一兩小時的心事,他最活想出了一個主意:學著那鼓兒詞上的英雄,等著秀姐上馬車的時候,硬跳了上前,一手把她夾了過來,然後使出飛簷走壁的本領,一跳就上了房頂,使展夜行功夫,就在房頂上,見一家跳一家,直跳出城外,見了童老五,把人交給他,若是有人追來,我就是這一鏢打去。想到這裏,身子隨了一作姿態,腰歪了過去,右手一拍腰包,向外伸著,把鏢放了出去。當的一聲,麵前一隻茶碗,中鏢落地,打個粉碎。茶水流了滿桌,把共桌子喝茶的人,倒嚇了一跳。大家同聲驚呼起來,他才笑道:“不相幹,我追了一隻蒼蠅打,把茶潑了。”跑堂的過來,一陣忙亂,將桌子擦抹幹淨。所幸無非是附近菜市場上老主顧,打了碗也沒有叫賠。
王狗子搭訕著向四周望了道:“天氣快冷了,還有蒼蠅。”掏出錢來,會了茶帳,又是無意思地走出來。他不知不覺地走入了一條冷靜的巷子,一麵走著,一麵想著,當然,現在要像古來俠客那祥飛出一道白光,老遠地就把奸人斬首,那已是不可能。若不能飛出白光,僅僅是可以飛簷走壁,那也做不了什麽大事,人的能力,還趕得上手槍步槍嗎?我王狗了練不出口裏吐白光的本領,也就休想和人家打什麽抱不平。不過看看秀姐是怎麽樣出嫁的,倒也不妨。心裏轉著這念頭時,兩隻腳正也是向許樵隱家這條路上走去。隻走向他的巷口,便見何氏手提了一隻包袱,由對麵走了來。這就迎著她笑道:“姑媽你起來得早哇!”何氏猛然見了他,像是吃了一驚的樣子,身子向後退了兩步。王狗子笑道:“我沒有什麽事,不過順便走這裏過。你老人家大概是一晚沒有睡,把衣服做好,趕著就送了來。”何氏道:“秀姐也不住在這裏,我這包衣服,不過是托許先生轉交一下子罷了。”她口裏說著話,腳步可不移動,那意思是要等著他走了,她才肯走。玉狗子想她也怪可憐的,又何必和她為難?於是向她點了個頭道:“姑媽,回頭再見了,你忙著吧。”說畢拱了兩拱手,竟自走了開去。走出了巷子回頭來看時,見何氏站在巷子中間,隻管向這裏張望,那意思是等著自己走了,她才肯到許家去。王狗子一想,她們真也防備我們這班人到了所以然。但是有了這情形,倒實在要看看他們是怎麽回事。拐過了這巷子,在冷街口上,有個賣烤紅薯的攤子,那老板金老頭,倒是自己的前輩,他正站在太陽地裏料理爐子內外的貨物。王狗子慢慢走攏去,說聲金老伯忙呀,於是談起話來。年老的人總是喜歡說話的,由王狗子今天沒有做生意談到了何德厚所幹的事,也就是混了一兩小時。金老頭攤上有瓦壺盛的熱茶,請王狗子喝了一碗茶,又讓了他兩隻烤紅薯,肚子也就不餓。他守住了這爐子邊就沒有走開,他居然熬出了一點結果。這條街上竟開來了一輛汽車。這汽車雖沒有什麽特征,可是和那司機同座的,有一位穿了幹淨短衣服的女人。她梳著發髻,髻縫裏插了一朵通草製的紅喜花。王狗子心裏想著,接秀姐的汽車來了,過一會子就可以看到了這出戲是怎麽演。於是索性在這攤子邊耐坐下去。坐了一會,又怕汽車會走了別條路,不住地到那巷子口去張望著。最後一回,竟是碰著那汽車迎麵開來。當汽車開到麵前的時候,那個戴花的女人卻不見了。後麵正廂裏,見秀姐低頭坐在裏麵。坐了汽車,自然就不是她原來的裝束了。燙著頭發,成了滿頭的螺旋堆,身上穿了一件粉紅色的衣服。但隻也看到這一點點,車子已過去了。雖然汽車是在冷街上走,可是它走起來,還是比人快得多。
王狗子拚命的在後跟,追到了大街上,汽車一掉頭,鑽入汽車群裏,就不見了。王狗子站在巷子口,呆望了一陣,然後抬起手來,在頭上鑽了個爆栗,罵道:“笨蛋,現時你才明白,你能釘著汽車,找出她到哪裏去嗎?”說畢,無精打采地掉轉身向同路上走。但隻走了這條巷子,卻看到原來壓汽車來的女人,坐了一輛人力車,飛快地走來。狗子忽然腦筋一轉,就隨了這人力車子跑。這一回是決不肯放鬆的,無論人力車子跑得如何快,總在後麵盯著。車子在一家大旅館門口停住,那女人跳下車,就向裏麵走。王狗子怕是再失了這個機會,老遠的看著了那女人的影子,就緊緊地跟隨在後麵。好在這旅館,既是最大的一家,加之又兼營中西餐館,進出的人,卻是相當的多,王狗子雖然是個無所謂的來賓,卻也沒有什麽人來注意。一直上了三層樓,卻見一群衣服闊綽的男女,簇擁了秀姐,嘻嘻哈哈走來。她在衣彩閃耀的當中,順了甬道走。她的臉上雖是胭脂抹得通紅的,卻也不見什麽笑容,隻是低了頭。在她後麵的兩位女賓,微微靠近了她來推動著走。她的衣服好像有一千斤重,走著走著,衣紋都沒有什麽擺動。和她並排走著一位四十開外的漢子,長袍馬褂,笑得嘴角合不攏來。向大家拱了手道。“請到新房裏坐,請到新房裏坐。”他在前引路,將秀姐和一群客人,引進了一間屋子裏去。那房間雖不關上門,卻是放下了門簾子的,將內外還隔得一點不露。但聽到哈哈一片笑聲,接著拍拍拍一陣掌聲,王狗子站在樓梯呆看了許久,昂頭長歎一聲,便低頭走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