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大個子道:“這話倒不是那樣說,你昕過洪國興說《水滸傳》沒有?他說高俅害林衝的那段故事,聽得哪個不火高三千丈?林衝對他高俅有什麽罪過?那個姓許的,他就有法子把你當林衝。”童老五道:“那倒奇怪了,他做他的媒,姓趙的自娶他的姨太太,我也一攔不住哪個不這樣幹,為什麽把我當林衝?”楊大個子道:“照說是彼此不相幹。可是這家夥和王狗子幹的事不好。”說著指了高丙根道:“你們開心,何醉鬼就把這筆帳記在童老五身上。”丙根先笑了一笑,看著童老五繃住了臉子,捏了大拳頭,輊輕捶著膝蓋,便把胸脯一挺,直了脖子道:“那算得了什麽,好漢作事好漢當,軍警來捉人,我可以挺了身子去受罪。拿屎罐子砸人,總也犯不了槍斃的罪吧?”童老五道:“你好漢作事好漢當,我們事到臨頭就躲到一邊去。不用說我們不算是好漢了。我姓童的怎麽不爭氣,也不:能在你高丙根麵前丟人。”高丙根向楊大個子伸了一伸舌頭,笑道;“五哥好大脾氣。不過我還要報告一段消息,不,知二位仁兄願不願意聽?我看到秀姐臉上粉擦得雪白,又向許家的那條路上去了。我要到她家門口去看看,來不及盯梢。”楊大個子向童老五看時,見他臉上白裏泛青,很久很久,卻冷笑了一聲。高丙根道:“你以為我扯謊?好!從今以後,我不多管你們的事,要打聽什麽消息,你們自己去打聽吧,不要來找我。”童老五也沒有理他,在身上掏出一把角子和銅板來,拍的一聲,打了桌子響,這就向遠處的茶房招了兩招手道:“把茶錢拿了去。”茶房來時,他拍了桌子說:“錢在這裏,拿了去。”說畢,起身就走。楊大個子瞪了眼道:“發什麽神經,兩碗清茶,給這多錢?”說著他給清了茶錢,將所餘的錢一把抓了,就追出茶館來。見童老五挺了身子就徑直地向前走。楊大個子走上去,一把抓了他的衣袖,因低聲喝道:“小兄弟,你不要糊塗,你打算到哪裏去?”童老五笑道:“我糊塗?你才糊塗呢。你以為我到許家去打抱不平嗎?人家真會大耳光把我量出來呢。我想著這個地方住得沒有什麽意思了,無非是有錢有勢,不要良心不要臉的人的世界。我回去和老娘商量商量,收拾鋪蓋卷,另去找碼頭。”楊大個子道:“我早已勸過你不必生氣了,我們弟兄爭口氣,在何德厚沒有醉死以前,我們幾個人立一番事業,紿他看看。”童老五道:“那是自然,但是這一座死城,我決計不住下去了。這回蒙許多好朋友幫忙,要湊的那個會,雖是沒有拿出錢來,倒是難為了人家費了一番力氣。我打算買兩斤牛肉,殺一隻雞,請這幾位好朋友在我家裏吃餐晚飯。菜不多,盡我一點心。我現在就回家去預備,請你替我邀一邀他們。”楊大個子道:“你有錢嗎?”童老五道:“家裏有兩隻雞,我回去找兩件棉衣服當一當,打酒買牛肉的錢,大概可以拿得出來。這圓不許你借錢給我,非吃我自己的不可。是好朋友,你把這些人給我都請到了,就很對得起我。”楊大個子站著想了一想,見他滿頭是汗,便道:“好吧,我就依你了。你也就隻要辦那兩樣就夠了,我可以買些豆腐幹子花生米來湊湊數。”童老五道。“這倒可以,不過你不要花錢太多了,弄得我作主人的沒有麵子。”楊大個子答應著去了。童老五的家住在一條冷巷裏。一字門牆的矮屋子,共是前後五開間,圍了中間一眼小天井。四五家人家各占了一間屋子。童老五和他老娘,住在正屋的左邊,爐灶桌椅是和對房相處的王寡婦共堆在這堂屋裏的。堂屋開扇後門,正對了一片菜園。園裏有口兩三丈見方的小野塘,塘邊長了老柳樹,合抱的樹幹,斜倒在水麵上,那上頭除了兩三根粗枝而外,卻整叢的出了小枝,像個矮胖子披了一頭散發,樣子是很醜的。那口小水塘裏,也浮了幾隻鵝鴨。這裏並沒有什麽詩意,那鴨子不時地張了扁嘴呱呱亂叫。可是童老五很愛它,回家來的時候,總是端了一把破椅子坐在這後門外。夏天在牆蔭裏乘涼,冬天在坦地上曬太陽。

這天回來,他在天井裏叫遭:“老娘,今天晚上,我要請朋友在家裏吃頓飯,你把那兩隻雞殺了吧。”童老娘坐在窗簷下打布鞋底,望了他道:“你這幾天,忙得腳板不沾灰,也不曉得忙些什麽,無緣無放的又在家裏請什麽客?”老人家說著話,手上扯了打鞋底的麻索,還是唏唆作響。鼻子上架了一副大框老花眼鏡,樣子還是老式的,兩隻腿夾住太陽穴。她卷起藍布夾襖的袖子,捏了拳頭,隻管去拉扯麻索,頭也不抬起來。童老五走向前兩步,站到他母親身前低聲笑道:“老娘,你動動身吧。我已經約好了人,回頭入來了,一點吃的沒有,那不是一場笑話嗎?”童老娘這才放下了鞋底,兩手捧了眼鏡放到膝上,望了他道。“你說這是什麽意思?好好的要請人在家裏吃飯。我就是養了這幾隻雞罷了,你還有什麽要打算的?”童老五笑道:“也就為了隻有這兩隻雞可以打算盤,所以回來打算這兩隻雞。”老娘道:“你那三兄四弟來了,就是一大群,光靠兩隻雞就能塞飽人家的肚子嗎?”老五笑道;“我想把我那件大襖子拿去當,盡那錢買兩斤牛肉,買一條大魚。你老人家不要埋怨,有道是人情大似債,頭頂鍋兒賣,我也是領了人家的大人情,不得不如此。”童老娘道:“你今天吃得痛快,吃到肚子裏去了。轉眼冬天到了,沒有襖子穿,看你怎樣辦?”老五笑道:“到穿襖子的時候,還有兩個月。這兩個月裏,做不起一件新棉襖罷了,難道贖取一件襖子的錢都沒有?”老娘站起來一甩手,板著臉道:“你太胡鬧,我不管。”她一麵說著,一麵走向後門口點。老五站在窗簷前倒發了呆,半天沒有想出一個轉彎的法子。就在這時,卻聽到後麵有人捉著雞,咯咯地叫。老五笑了一笑,開箱子拿了棉襖,提了籃子自上街去。去是空籃子,回來的時候,棉襖不見了,卻帶了一籃子魚肉吃食。他到了屋子時,已看到水溝邊,堆上一堆雞毛了。老五自覺得母親能十分體諒,將魚肉交給了母親,也幫著料理起來。到了太陽落山,各位朋友,也慢慢來到。童老五借了一張方桌子,合並了自己家裏一張桌子,在堂屋中間合並擺著,似乎像張大餐桌【注釋1】,長板凳矮椅子,圍了桌子,擺著一周。客人是挑銅匠擔子的餘老頭,茶館裏跑堂的洪麻皮,賣花的小夥子高丙根,麵館裏夥計李二,加上楊大個子,王狗子,趙得發,張三,吳小胖子,五位菜販同業。楊大個子真帶了一大包花生米,二十多塊五香豆腐幹子來,放在桌子中間。王狗子也帶了一個荷葉包來,透開來,是一包切了的豬頭肉,他也放在桌心。朋友們圍了桌子坐著,童老五在下方點了兩盞煤油燈,又在桌子角上倒放下兩個香煙聽子,在聽子底上各粘上半支點殘了的洋燭,倒也照著桌子:雪亮。他拿了兩瓶酒來,向各人麵前斟著,雖是酒杯子大小不一,有茶杯有小飯碗,卻也照著各人的酒量分配。童老五篩過了酒,坐在下方先笑道:“蒙各位朋友關照,沒有什麽感謝,請大家來喝口雞湯。一來我也覺得這個城裏頭,鬼混不出什麽好事來。十天半月裏,我也打算另去跑一個碼頭。交朋友一場彼此要分手了,我們自當快活一下子。”正說時,童老娘兩手捧了一隻大瓦缽子來,裏麵正放著蘿卜燒牛肉。蘿卜塊子的顏色,都煮著成了橘紅,熱氣騰騰的,把一陣香味送進入的鼻子來。大家異口同聲說:“累了老伯母了。”童老娘掀起胸前的破圍巾,擦著兩手,站在兒子身後笑道:“多喝一盅!各位。老五脾氣不好,在外麵做生意總承各位關照。”王狗子笑道:“這話是倒說著呢。我就不行,常常要光五來關照我。你老人家也坐下來喝一口好嗎?”

老娘笑道。“還要把兩樣菜弄好了,給你們端來呢。隻要你們多喝兩盅就很賞臉了。”楊大個子端了一碗酒,送到她麵前來,笑道:“你老人家喝一盅,算我們盡了一點孝心。”老娘笑著,真個接過碗來喝了一口酒。才待轉身要走,高丙根卻抓了一把花生米,迎上前去,笑道。“菜是你老人家弄的,我們沒有法子,請吃兩粒花生米吧。”老娘接著花生米,笑著去了。餘老頭端了酒杯呷著酒,笑道;“老五有這樣一位賢德的老娘,真也是前世修的。應該要好好的讓老伯母享兩年福才好。”童老五道:“我也就是這樣想。她老人家快六十了。托福是老人家身體康健。在兩年之內,我若不把手邊弄得順當一點,要孝養也孝養不及了。所以我猛然一想,還是另找出路為妙。灑,我們慢慢的喝,大家有什麽高見,也可以指教指教我。”說著,端起酒碗來向大家舉了一舉。在座的吳小胖子,卻是朋友之中見多識廣的一個。三杯酒下肚,他額角上有了豌豆大的汗珠。他解開了短夾襖胸前的鈕扣,敞開了胸脯子,兩個小乳峰中間長了一撮黑毛。他一手端了酒杯,一手抖了衣襟笑道:“老五這話呢,當然是有道理的。不但說是想發財,就是想把手邊混得順當一點,在這城裏也不容易。不過打算要離開這裏,似乎也很費事吧?”楊大個子道:“你是說他和市麵上有些來往帳?”吳小胖子道:“可不就是這一個。我們這手糊口吃的人,最好是不要在外亂欠人家的帳,欠了人家的帳,哪怕是一文錢呢,這條身子就不能自由。我不知道老五是有了欠帳的呢,還是自由身體呢?”童老五笑嘻嘻的拍了一下胸膛,接著又向大家伸了一伸大拇指,因道:“童老五就是這一點長處,在銀錢上不苟且,決不為了銀錢把身子作押頭。我的腿長在我的身上。我要走,我一抬腿就走。”餘老頭笑道:“小夥子,你真不愧是個好的,我長了這麽大年紀,還不敢說是不欠人家的帳,不押上這個身子呢。來!我們大家來!賀這小夥子一杯!”說著舉起他麵前的杯子來。就在這時,聽到屋外麵有皮鞋聲,接著有人在大門外問道:“童老五是住在這裏嗎?”大家向前麵看時,見幾個壯漢走進來。有的穿著西裝,有的穿著長農,都是腳登皮鞋,頭上歪戴了帽子的。其中有兩個人手上還拿著手杖。吳小胖子一看這情形,覺得並非無意而來,便搶著迎上前來笑道:“各位先生哪裏來?我們這裏,可汙濁得很。”一個穿西裝的漢子,站在來的一群人最前麵,瞪了眼道。“你是童老五?”楊大個子在席上,和童老五是挨了坐的,這就連連扯了他幾下衣襟,並向他丟了兩下眼色。隻聽吳小胖子陪笑道:“我姓吳,先生有什麽事找童老五嗎?”那西裝漢子道:“他到哪裏去了,不在座嗎?”童老五早是站起身來,一腳撥開了坐凳,然後迎上前道:“我是童老五,這都是我的朋友。”那西裝漢子兩手都揣在褲子袋裏,似乎有一個要拿出什麽來的樣子,向童老五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冷笑一聲道;“你是童老五?好!都跟我們一塊兒走。”童老五道:“到哪裏去?”有一個身穿淺灰嗶嘰袍子,手拿藤杖的人,大聲喝道:“要把你們這群東西關起來!”童老五也偏了頭向他望著道:“先生,我們在家裏吃兩杯花生酒,沒有什麽罪呀。好好的把我們……”他一言未了,那人早是舉起藤手杖,向他身上劈來。童老五身子一閃,那藤杖已在左肩上刷了一下。童老五還待回手,早有幾支手槍高高向這邊同夥臉上比著。穿西裝的喝道:“誰要動一動,他卻休想活命。”這麽一來,坐著的也好,站著的也好,都不敢動上一動。同時,門外又進來三個人,有兩個人手上,拿了長而且粗的麻索。那吳小胖子肚裏,有不少鼓兒詞的,他看到之後,已料到這是所謂一網打盡的毒計,暗地裏隻是連連叫著“完了完了!”

【注釋1】大餐桌——吃西餐用的長方形桌子。